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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的光陰,在一樹花蔭、一壇清酒、一院子夏蟲的鳴叫聲中過去了。
    天上云卷云舒,榴花如火似霞,耀眼奪目。
    回廊上鋪了一張方毯,呂洞賓散發側臥其上,番榴花落在他素白的紗袍上,樹上的榴花都結成飽滿的果實,他隨手拈起一朵,放在鼻端嗅嗅,手指稍一用力,花瓣里的汁液就染在了指尖上。長安城里尋常人家的姑娘們,買不起艷麗的錦緞,就用番石榴的花朵搗汁做染料,染制衣裙。每年的這個時節,是長安最鮮艷的時候。
    多年之前,就在這樣一個艷麗的時節,他遇見了一個像番榴花一樣的人,如火似霞。
    從此以后,他就不再是他。再往后,他成了洞賓先生。
    呂洞賓將花瓣放進酒盞,一仰頭,干了。
    天色轉換,轉眼間銀河密布。矮墻外的世界,從熙熙攘攘到安靜。
    一道矯捷的身影,在街道兩側的房頂上快速飛躍,那人像動物一樣四肢著地,在房頂上如履平地,一邊急奔,一邊回頭倉皇后望,轉過來的臉上,一雙溫潤的大眼睛,可臉上卻糊著新鮮的血跡,尤其是那張嘴,跟剛吃過人一樣鮮血淋漓。
    一道發著光的繩索朝他甩過去,飛奔的人影迅捷的避過,加快速度,遇到間隔相遠的房子,縱身一跳,身形劃過,好像一只大犬。
    發光的繩索落空,重新回到張果的護臂中。他與公西子追在那大犬一樣的人身后,顯然追的十分吃力,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眼見著被他跑遠。
    公西子氣得大罵:“這他媽是個什么東西,跑這么快?”
    就在夜幕剛剛落下的時候,張果和公西子按照慣例巡察,走到西市附近匠作坊處,捕捉到空氣里一絲異常的味道。
    匠作坊一帶靠近西市漕渠,這里匯集了金、銀、石、陶、瓷、木、革等各行業大批手工業者。他們進入這里時,兩人護臂上盤著的小靈獸紛紛發出預警,空氣里的異常味道是血腥氣。
    血腥氣從開始的若有若無到濃郁,兩人循著氣味,來到這里非常有名的譚木匠處。譚木匠年紀不算太大,不過四五十歲,卻憑借一手好活計,以善于治木而有名。
    譚木匠就住在西市匠作坊內,作坊里堆滿各種木料,張果和公西子進去的時候,正看到譚木匠昏迷在地,身邊趴著一個青年,不知在做什么,濃重的血腥氣正是從這里散發出去的。
    青年聽到動靜,抬起頭,嘴上全都是血。
    只一眼,兩人就確定這青年不是人類,他全身的皮膚下,呈現一種詭異的異色,血管經絡像密布的河流,而血管卻是褐色的,正汩汩流動。
    譚木匠的脖子上有個血牙印,動脈處有個小口子,血還在汩汩地冒出來。
    青年看到倆人拔腿就跑,張果放出一個傳音飛奴聯絡御城守其他成員,到譚木匠作坊救人,自己跟公西子去追那詭異的青年。可這青年跑的實在是太快了,這時候的西市還沒有閉市,來來往往的行商,絡繹不絕的小販,華燈初上的小酒館都還熱鬧著,他們不敢驚動。
    人雖然追不上,但卻跟不丟,只要循著那股子奇特的血腥氣就好。
    公西子和張果相繼落在一棟樓閣的飛檐上,這是西市附近的最高建筑——鐘鼓樓。下面一排排鱗次櫛比的屋宇,人海茫茫,難以覓蹤。
    “氣味在這里稍濃,那小子應該在這里停留過。”公西子喘息著,四顧察看。“他怕是就藏匿在這附近,或者,他還有同伙接應。”
    張果發現腳下有一滴血,彎下腰用手指沾了沾,放在鼻端聞了聞。
    公西子沒有注意到。“老蔫、你說呢?”
    張果沒有回應他,聞著指尖的血跡,露出思索的表情。
    公西子性急,又因為追不上疑犯而焦躁,語氣不善:“你能不能說句話?整天跟個沒嘴的葫蘆一樣,顯得就我自己話多!”
    張果也不惱,亮出指尖沾上的血。“他的血。”頓了頓,露出困惑的神情,“但是奇怪……”
    公西子性子急,根本就沒有聽,轉喜道:“這下就好辦了。”
    那滴血凝結成一個小小的血球,浮在半空,公西子雙手虛張,血球浮在他兩掌之間,形狀不斷變換,似有無形力量拉扯。
    “不,先不要傷他。”張果阻止了他,拉住公西子胳膊。
    不待公西子發火,張果將手放在鐘鼓樓上留下的一枚腳印中,方才那被追捕的青年,在張果眼前清晰出現行跡,青年的幻影躍下鐘鼓樓,越過下方一幢幢屋宇,消失在西市的某一處。
    “找到了。”
    燊哥讓手下伙計搬了一個矮腳幾,擺在呂洞賓鋪在回廊上的方毯上,桌上有酒有菜,他諂媚的給呂洞賓倒了一盞酒。
    “你嘗嘗,這可是今年頭一批出窖的,我的琥珀光啊。”
    呂洞賓側眼看著燊哥忙活,琥珀光是燊哥家特有的酒釀,并不對外出售,當年要不是沖著他這琥珀光,他也不會留在此處。
    燊哥把酒斟好了,遞過去,呂洞賓卻不接。“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
    燊哥不屑道:“奸、你長得可不符合我高貴的審美,旁邊酒館里的胡姬比你長得肉多多了;盜、就你這窮鬼,就算把你拆了骨頭零著售,也未必能比我這一杯琥珀光值錢。”
    呂洞賓一下子氣笑了:“沒文化真可怕。”
    燊哥把酒杯“啪”地一放,“既然這樣,我也就不來虛的了。我家那事,你今晚沒事就給我辦了吧,我要把那偷東西的賊千刀萬剮!”
    呂洞賓還沒說話,院子大門處傳來“砰咚”一聲巨響,然后是一陣急迫的砸門聲。
    燊哥奇道:“什么情況?你外面還有債主?”
    呂洞賓道:“你指的是感情債嗎?”
    “這種時候,你就不要再往自己臉上貼金了。”燊哥白他一眼,“銅錘呢?那個家伙跟你真是絕配,一樣的奸猾不可靠!”
    呂洞賓懶得搭理他,走過去開門。門剛一拉開,外面一個人影撲了呂洞賓滿懷。
    呂洞賓避之不及,剛換的素紗袍子上沾一身血,他一臉惋惜地看著袍子。“這是我最后一件干凈衣裳……”
    然后他才注意到來人,那人一臉一嘴的血,卻不覺得猙獰,因為他有一雙溫潤的大眼睛,眼瞳很大,卻不是黑色的,就像燊哥的那盞琥珀光。任誰看到那樣一雙漂亮的眼睛,都會發自內心覺得陶醉和安詳。
    擁有這樣獨一無二眼睛的,呂洞賓認識。“彭侯?”
    彭侯一臉倉皇和焦急,指手畫腳,張著嘴巴卻發不出聲音。
    “不要著急,發生什么事情,你可以慢慢說。”呂洞賓安撫他,順便瞥一眼門上的輔首,銅錘那個家伙果然不在。
    彭侯急的連連擺手,指指身后,又指指呂洞賓的小屋。
    呂洞賓看懂了。“你是說,有人在追你,你想要在我這里躲一躲。”
    彭侯用力點頭,呂洞賓又道:“誰在追你?為什么追你?你一嘴的血是怎么回事?”
    彭侯搖頭,更加用力的指指身后,呂洞賓再道:“不管是誰追你,為什么追你,你為什么一嘴的血,不要躲,躲只會讓事情變得更遭。”
    彭侯安靜下來,溫潤的琥珀色大眼里浮現淚光。
    “放心交給我,好嗎?”呂洞賓已經看到騰空而來的公西子和張果,他將彭侯往身后一推,自己閑閑地靠在門框上,卻擋住了兩位來者的路。
    張果和公西子對視一眼,各自感到奇怪,兩人同時看自己的護臂。
    御城守的成員,每個人都有一個特殊的護臂,那其實是他們每一個人所豢養的靈獸式神盤于臂上,當遇到妖物或者危險的時候,小靈獸會發出預警,而且靈獸認主,與主人心意相通,性命相連,可是當他們靠近呂洞賓時,倆人的靈獸式神都沒有任何反應,安靜的像個裝飾物。
    兩人面對這敢收留帶血妖物,還敢攔他們門的男子,不禁升起好奇。
    張果手中反扣無字牌,做為防備。
    公西子咧出一口白牙,通常他這樣笑的時候,都有危險的意味。“把你身后的那個人……那個家伙交給我們,他是疑犯,我們懷疑他剛剛殺了人,并且吸食了人血,他很危險。”
    “我看危險的應該是你們。”呂洞賓將身子倚在門上道。
    “你這話什么意思?”公西子的耐性快要耗盡,面色不善。
    彭侯縮在呂洞賓身后,瑟瑟發抖地抓著他的衣服。
    “他只是一個啞巴,他不能講話,你們上來就說他是疑犯,殺了人,還吸了血,他沒有辦法為自己說話,還不是任由你們怎么給他扣罪名?”呂洞賓道,“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就算是官府拿人,也得先拿出證據,讓人心服口服不是?”
    公西子逼近道:“你知道他是什么嗎?”
    公西子身量修長,呂洞賓也是高挑身材,兩人勢均力敵,一個眼神凌厲,一個漫不經心。
    呂洞賓笑起來,忽然調轉視線,看向公西子身后的張果:“在我這里,他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了。你們剛才說他殺了人,還吸了人血,但這應該只是你們的猜測,并沒有實質性的證據,你們應該是看到了某一個畫面,就先入為主的認定了。但是人究竟是不是他殺的,又有沒有吸血,你們根本就不清楚,我說的對還是不對?”
    他語速不快,也沒有咄咄逼人,可每句話都卡在點上,竟讓公西子無法辯駁。
    “這些跟你有什么關系嗎?”張果終于開口了。
    呂洞賓眼光老辣,張果看上去比公西子顯得老成持重,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樣子,這才是說話有重量的領導者。
    “如果他沒有來找我,自然與我無關,可既然他專門跑來找我——”呂洞賓回身,在彭侯身上打量,忽然拽下他腰間一枚木刻的犬形裝飾,沖兩人晃了晃。“我拿了他的東西,這件案子,我異聞社接了。”
    張果總是耷拉著的眼皮抬了一抬,“你就是傳聞中的異聞社,專接與妖有關的案子。”
    公西子冷哼:“你就是那個專門跟我們御城守對著干的家伙,難怪!老蔫,別跟他廢話,兩個一起抓回去審。”
    呂洞賓長眉一挑,道:“你憑什么抓我?御城守維護人妖兩界秩序,監察妖族在人間的活動,我可是人,并不在你們的執法范圍中。”
    “老子還管不了你了!”公西子被激怒,眼看就要對呂洞賓動手,張果將其攔住。
    張果平靜地道:“御城守執法的對象確實僅限于居住在人間的妖族,對于普通人,我們沒有那個權限,但是普通人若要干擾我們執法,我們是可以采取一定的措施的。”
    呂洞賓漫不經心道:“比如說呢?”
    張果淡聲道:“你盡可以自己試試。”
    呂洞賓神情收斂,知道張果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若要是靠抖點小機靈恐怕不能奏效。他側頭看了看身后的彭侯,彭侯一臉的憂慮,表情顯得非常擔心,眼神總是瞥向匠作坊的方向,似乎在擔心牽掛什么。
    他是一個啞巴,確切的說,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妖。
    “他沒有傷害人類,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他應該是在救人。”呂洞賓回頭,肯定的直視著張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