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府臨水的一面圍墻坍塌出一塊,曲池水君躲藏在岸邊菖蒲叢生之處,在怪物身后,還拖著一條粗大的尾巴。尾巴拖在地上,同樣毛羽鱗鬣,當時它身上鱗鬣怒張,黃質黑章,層層覆蓋,像一身奇特的鎧甲。

    只見那怪物似是感應到他的存在,對著坍塌出一塊的圍墻處,緩緩轉過身——

    “本君從未見過一張那樣的臉,真是生生駭出本君的元神!”

    曲池水君徹底喝多了,圓潤的臉頰上透著酒意,長須一抖一抖的。

    一張人類的面孔,可臉上也都遍生著細鱗,眉骨堅硬高聳,雙目隱藏在高聳眉骨下面,像山崖中兩個幽深的洞,冒著冷颼颼冰寒之氣,最可怖是怪物生有一張布滿尖利牙齒的嘴,它突然沖著曲池水君藏匿處嘶聲狂吼,布滿利齒的嘴巴大張,占據半張臉,靈力與氣流產生空氣旋渦,宛如橫著產生龍卷風,沖擊摧毀著它面前一切,卵石鋪砌的地面,石頭一顆顆被卷裹著拔出,形成雨幕般激射。

    曲池水君當時急急做法,在身前形成水幕屏障,擋住了激射的卵石,卻抵擋不住那怪物吼聲形成的靈力沖擊。

    曲池水君被震得倒飛出去,那些卵石如同箭矢般射在他身上,打得他鼻青臉腫,頭破血流。想來他堂堂一方水君,好歹也是幾千年道行的一條蛟,可在那怪物面前,竟然毫無招架還手之力,完全是被壓制著打,碾壓般的實力懸殊。當然,這一點即便是喝多了,曲池水君也不會告訴云伯,當時他以為自己也會死在這怪物手里,可是,那怪物并未曾對他進行追擊,而是一聲長吼過罷,忽然消失不見了。

    曲池水君隔了半天才戰戰兢兢地爬上岸,來到阮府園子中。

    殘垣斷壁里,尸體橫陳,鮮血滿地,被撕扯撕裂的殘肢觸目驚心。曲池水君來到阮大人尸體處,在滿地鮮血中發現一根斷裂的項鏈。一顆散發著金色微芒的珠子,用金絲纏裹編織成瓔珞的樣子,兩邊垂著手打的絡子,做工十分精巧精細。

    龍蛇都喜歡盤珠子,曲池水君也不例外,況且那散發金色微芒的珠子,對他具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珠子不大,靈氣卻十分驚人,他小心翼翼將珠子從金絲里取出,對著月光照看,珠子里似乎懸浮著什么東西,像一滴血,與珠子本身產生金火之光般的交融。

    珠子捏在手里軟軟地,帶著韌勁與彈力,并非珍珠之類的東西。曲池水君也是賤,將珠子拿在嘴邊咬了咬,看能不能把它咬破,取出里面懸浮的東西看看,結果珠子是咬破了,卻嗖一下鉆入了他腹內。

    甫一入腹,便覺得身體似乎從內而外產生了不可名狀的變化,仿佛自身的每一處組織都在進行重組,有什么東西注入其中,他說不清楚,但心里一陣陣懼怕,說不準會不會是那怪物故意落下的,會產生什么可怕的后果。想到這里,曲池水君再顧不上別的,趕緊回到水底府中打坐去了。

    “你剛才說,那顆珠子是怎樣的?”聽到這里,云伯忽然猛地站了起來。

    曲池水君打一個酒嗝,迷蒙著雙眼回憶道:“熠熠生輝,似有金火之光交融,軟軟彈彈,不是硬物。”

    云伯脫口而出:“龍血之珠。”

    曲池水君眨巴著眼睛道:“什么龍血之珠?”

    云伯并不回答,只問他:“阮大人家女兒你可知曉?”

    醉意熏熏的曲池水君裂開嘴笑道:“知曉,知曉,當然知曉,阮家小姐閨名春未,大家私底下都喜歡叫她春未央,那生得一副好模樣,望見她,就如春風十里迎面而來,林花似錦。當初不知多少長安城里的青年才俊,排著隊,扎著堆,不過求她一眼青睞。”說著,難為情的搓了搓手道,“要不是她是凡人女子,我是住在水底的蛟,拙身也恨不得能將她占為己有,本君都夢過她許多回了,奈何我那曲池水府里,還有一群母夜叉。”

    他越喝越說越忘形,云伯黑著臉,冷冷盯住曲池水君。

    曲池水君尤不自覺,繼續道:“大家都說,看到春未姑娘,就仿佛春天永遠不會過去,但是春色滿園,關是關不住的。她早已盛名在外,來求娶的絡繹不絕,阮大人曾為諸生掌教,為人固執,是個老古板,讀書做學問把腦子堵住了,非要把春未央嫁給他的學生,一個跟他一樣古板的人,結果,唉,真是可惜了。”

    “可惜?春未姑娘怎么了?二十年前阮府被滅門時,她可曾也一同遇害?”云伯的呼吸急促起來,竟有些失態,手指緊緊扣住桌角。

    曲池水君仰面看著云伯,連鼻頭都已經紅了,他吸了吸鼻子,忽然痛哭流涕起來。“使君啊,你說說,為什么紅顏總是薄命呢?春未姑娘那么好,性子也好,善良如水,純凈如水,就像個水做的人一樣……”

    云伯慍怒道:“你哭什么,春未姑娘到底怎么了?”

    “沒了,春未姑娘沒了,早就沒了。在阮府被滅門的前幾年,說是突然得了暴病,就那么沒了。”曲池水君放聲大哭,“那么好的姑娘,說沒就沒了,老天不公啊,紅顏薄命,母夜叉一個比一個能活!”

    曲池水君捶胸頓足,哭倒在榻上。

    云伯聽不下去了,煩躁起身走到雅軒臨水闌干處,遠眺阮府的方向。

    眼前似乎還能瞧見春花爛漫的一張臉,她總喜歡穿綠色的衣裳,深深淺淺的綠,滿是生機。一頭風鬟霧鬢的發,不喜金銀,唯愛珍珠,玲瓏珠飾點綴在她發間,就像夜空上閃耀的星辰。

    “春未姑娘。”云伯對著阮府方向,低低說道,“主上命老奴來尋你了……”

    主上跟春未姑娘結緣,距離現在過去了二十七八年。二十七八年前的春季,三月初三,人間稱之為上巳節,長安城里傳承著古時候的風俗,上巳之日,除穢祓禊,酣聚飲食,仕女泛舟,臨水宴樂。大唐人重視晦日,人們也在這一天,到曲江邊消災解厄。

    上巳之日,女子們在曲江池中鋪開衣裙,舉行澗裙儀式。五顏六色的長裙鋪陳曲江沿岸,在水面上隨波蕩漾,姹紫嫣紅。他與主上夜游曲江,在阮府后宅外面,偶遇正在除穢祓禊的春未姑娘,只是她并沒有澗裙,而是在寫字。

    阮府后宅外有一扇小門,臨水修建了一面木頭水臺,兩只腳延伸入水,平臺上擺著長案一張,鋪陳紙筆,香爐里燃著蘭麝之香,香煙裊裊,她低頭埋首書寫。

    鋪開的長裙飄在水里,上面用東西壓著,就那么放任不管,自己一個人提筆沾墨,一手好看的行草,邊寫邊自語念著: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阮大人掌教諸生,這樣的節日里,學生與仕子們皆來與他聚宴,他當場出題考驗大家作詩,就以上巳節為題,不僅要寫所見所聞,描寫出景致,更要寫出境界。其中一位叫做杜甫的仕子,當場做了一首《麗人行》,她愛如至寶,悄悄在后宅里謄寫,如癡如醉,拿著那首《麗人行》,反復看著念著,不留神把壓著衣裙的東西給踢入水中,飄在水里的裙子隨之溜走,她驚呼一聲,竟然提起裙襪跳下水臺就去追。

    就這樣,一條裙子連接了她跟東海龍主。主上手里提著濕淋淋的女子衣物,她站在齊腰的水面之中,四目相接,兩兩相對,便如金風玉露一相逢。

    人間自古多情事,東海龍主本就生得器宇軒昂,是人間少有的偉岸男子模樣,而她秀美婉約。但同時,人間又有句話,叫做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兩人情濃之時,主上因為有要事,不得不返回東海,這一去,沒想到就成了永別。

    曲池水君無意間得到的那顆龍血之珠,是只有龍神后裔的主上才會有的東西,是東海龍主的一滴精血凝結,想必是主上贈與春未姑娘的定情之物,也難怪曲池水君這么憊懶貪杯,沉湎繁華不事修煉,還能在短短二十幾年間長出龍角來。

    在阮府被滅門之前,春未姑娘就已經暴病身亡了,那顆珠子,為何會在一個人形怪物手中?

    云伯不敢再想下去,心里隱隱一個答案浮現出來。

    “不行,必須立即返回東海,將此事告知主上,把小主子帶離此地,否則,否則……”一向沉穩的云伯,雙手抖得厲害,沉穩如山的身軀也抑制不住發著抖。

    曲池水君在榻上哭的睡死過去,云伯召喚來水府蝦將,抬著自家水君回去,自己也即刻出去尋找龍七,不管用怎樣的方法,今日便要帶著七公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