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下的莊子,轉眼便到。這座莊子不大,依山傍水,村舍散落,有瓦屋有草屋,交錯雜陳。院落里植著蜀葵花,還有搭起的瓜棚,絲瓜跟豆莢綠油油地,卻不見一個人影。這里今日,著實詭異,青石板鋪砌的道路兩側,三三兩兩隨意扔著裝有花朵的竹筐,紅藍散落地上,有的花瓣已經凋零。

    “有人嗎?”龍七在莊子前面下馬,牽著馬匹大聲喊。

    無人回應,整個莊子里連狗吠聲都不可聞。

    龍七叫了幾聲,聽到身后馬蹄聲響,憤然轉身指著韓湘道:“是不是你又騙我?”

    “我騙你什么,我還覺得奇怪呢,正是出新貨的時候,這一個莊子的人怎么會都不見了?”韓湘奔馬上前,在龍七面前勒停,從馬上利落的跳下來。“我們進去看看。制作坊在里面,看看是不是人都在那里。”

    龍七無可奈何,只能狠狠剜韓湘一眼,還是跟在他身后,兩人牽馬,沿著莊路朝里走。

    這莊子借助地勢,修造在一個緩坡上,沿路都是上坡,屋舍分布兩側,各有石頭矮墻與籬笆分隔。制作坊在莊子最中心的位置,是一個大場子,場子地面上曬著藥草香花,三面豎著木板搭的架子,也是一筐筐的藥草。如今天旱少雨,所以人們也放心大膽將藥草香花之類的原材料拿出來晾曬,但往年這里每到這個時候,都有專人看管,莊子里只有幾十戶人家,都是藍家的遠親族人,男人負責種植,女人負責制作,所以大場子的后面是一排磚石房子,房頂上豎著大煙囪,里面有巨大的鍋灶,是專門用來蒸制花露等所用。

    韓湘打小跟藍采和爺爺親近,與藍采和兩小無嫌猜的長大,經常會一同來這莊子里玩耍,知道這個時候,往年制作坊屋頂上的大煙囪早就升騰起煙氣,工坊里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了。而今日,巨大的鍋灶都是冷的,各樣原材料隨意的放置著。

    韓湘帶龍七在工坊里外兜了一圈,越看越困惑。

    “這不對,藍家世代經營這個莊子,這里的人,生性守時本分,行事自有規則,有一套牢不可破的程序,時時安然,處處井然,絕不會東西這樣亂放,無人看管。”

    龍七皺眉苦思片刻,氣餒道:“這里一個人也沒有,從亂放的東西看,顯然離開的十分倉促,莫不是藍采和提前知道我要來,所以……”

    “你想多了,藍蓮花又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再說,他這個人無論做什么都是提前規劃好的,不管發生什么,他都會按自己的規劃行事,什么都有條不紊。”韓湘隨手拿起一把藥草,在指尖捻了捻,都是新收的原材料,晾曬的恰到好處,“現在正是做錦燕支的關鍵時刻,就算為了躲你,他也不會不要藍家的商譽。你不了解藍家人,他們把信譽和臉面,看的比命重要。當年要不是如此,藍蓮花的爺爺也不會……”說著說著就說多了,韓湘趕緊打住。

    還好龍七的心思都在藍采和身上,并未在意,只問道:“那我怎么辦?是回長安城里找他,還是在這里等?”

    “等等看。”韓湘四下看了看,找了個凳子一屁股坐下,“就算回到城里,你再想跟藍蓮花面對面也是不可能了,他那人臉皮薄,你一大早帶著聘禮闖過去,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要娶他,你讓他的臉往哪擱?別說把鳥毛交給他了,只要遠遠瞧見你,就避之如瘟疫,老早就溜了。從小到大,他別的本事沒有,躲姑娘的本事一流,多少長安城里的貴女想要追求他,送東西,圍追堵截,無所不用其極,他都能有本事拒之不理,避而不見。不管對方什么身份,就算是個公主,只要他不愿意,都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不過,這也是小爺我欣賞他的地方。”

    “原來他這么招姑娘喜歡。”龍七低低地道。

    韓湘面露得意之色:“那當然,也不看他是誰的發小,正所謂什么樣的人跟什么樣的人在一起。不過,也因如此,小爺才處處關照他,替他爺爺看護他,絕不能讓他這棵好白菜,隨隨便便被人給拱了。”

    龍七定定望著韓湘道:“那你為何愿意幫我?”

    韓湘被問愣了,他自己都沒想過這個問題。

    是啊,自己為何要幫龍七倒追藍采和呢?明知道她是個刁蠻潑辣的小姑娘,情理世故一概不通,又愛耍小性子,還一點都不溫柔。

    龍七跟韓湘大眼瞪小眼,工坊外面的莊子里,一串串牛鈴聲由遠至近。

    “他來了!”韓湘豎耳一聽,轉移話題。“那是他家牛車特有的鈴鐺聲。”

    龍七忽然有些慌亂,取出颙鳥的羽毛,對著羽毛吹了口氣,颙鳥的羽毛一陣抖動,纖細的羽支,宛若細長的花瓣綻放。

    龍七站在遍地香花叢里,白衣金帶,雙手捏著羽毛,虔誠合什,情真意切,像佛前最堅貞的信女,披露心意。“羽毛啊羽毛,我想要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歡我——”她許愿一般閉上眼睛,將自己的意念注入,小聲喃喃出聲。

    韓湘站在一旁,對著光線,發現龍七纖長的羽睫都在顫抖。“他的潔癖是心結造成的,從前藍采和雖然也愛干凈,卻不像現在這么極端,你想要把鳥毛交給他,測試他的心意,硬來是不行的,就算你把他打暈了,強行塞給他,他以后只會更加厭惡你。”

    龍七緩緩睜開眼睛,一霎時,韓湘覺得自己眼花了,她濕潤的瞳仁里似乎閃過七彩光芒。

    “依你所言,我要怎么做?”龍七問。

    韓湘強行從龍七臉上收回視線,不自然的左右來回看,就是再不去看她的臉。“說難很難,說簡單也簡單,他的潔癖是一種病,心病造成的。心病還需心藥醫,你只能慢慢打開他的心結,讓他對你產生認同,如果他不認同你,他是絕對不會觸碰你遞過去的東西的。”

    “我該怎么做,才能讓藍采和對我產生認同?”

    韓湘道:“你得慢慢把他的心融化開,其實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上次曲池游船,以他的性子本不會去,他是為了我才去的,別看他面冷,又不愛說話,其實對人好著呢,只是不愿隨便跟別人接觸。先去做他的朋友,但是這個需要時間,急不得,是小火慢燉的功夫,猛火燒不出一鍋好飯,就是這個道理。要是你等不及,或者你能幫他一個大忙,做一件什么與眾不同的事情,讓他對你刮目相看,心存感激,被你感動。”

    龍七在心里默記韓湘的話,外面牛鈴鐺的聲音更加近了,天福叔說話的聲音隨之傳了進來。

    制作坊前的院子門口站著兩匹馬,正啃食著路邊的野草,天福叔從牛車上跳下來,探頭朝里張望。“真是奇了怪了,一路走來,竟沒看到一個人影,大家伙兒都干嘛去了?”

    牛車里,藍采和收起了賬冊,用一塊手帕仔仔細細擦手,擦完將帕子折疊起來,放入隨身多寶盒最下面一層,那里專門收存用過的手帕,已經躺著好幾條了。

    “少東家。”天福叔一臉的納悶,轉過身子,看著藍采和整理好衣裳,連一點褶皺都不放過的弄平整后,緩步走下牛車。“還是沒人。”

    藍采和走到大場子里,看著遍地鋪曬的原材料,遠山一樣的眉毛微蹙。“天福叔,今日莊子里是有什么事情嗎?”

    天福叔道:“要是有事,莊子里早派人進城里先告知于我了,怎么可能讓少東家白跑一趟?而且幾十年了,咱們莊子里還沒有過這種情況,大家一直勤勤懇懇的,從來不會偷懶。”

    藍采和不再說話,往制作坊里走,天福叔跟隨在后,繼續說道:“咱們藍家人,一向重視信譽,這幾日又是制新貨的時候,斷不可能全都拋下手里活計,不管不顧,跑的鬼影子都沒一個。”

    “有沒有鬼,小爺我是不清楚,不過我們來的時候,你們這莊子里就是這樣了。”

    韓湘的聲音帶著笑,從制作坊里傳出來,隨即他的身影出現在制作坊大門口。

    “你來這里作甚?”藍采和一見到他,眉頭頓時蹙的更緊,心里直覺定沒好事。

    果不其然,在韓湘的身后,龍七慢慢走了出來。

    早上她盛裝華彩,此時扮做少年男子,別有一番颯爽英姿,可藍采和一看到龍七,腳下頓時后退,拉開老遠的距離,仿佛她是洪水猛獸,如避蛇蝎。

    龍七心里有點難受,緊跟著朝前幾步,想要解釋。“藍采和,我……”

    她動,藍采和也立即動,她前進一步,他就后退三步。

    藍采和伸手制止龍七再往前走,克制著道:“這位姑娘,早上你已經鬧過一回我的花皇樓,在下可以不追究,還望姑娘能夠顧及自己的顏面,請自重。”

    “我……我……不是……”龍七著急的語無倫次。

    韓湘主動替她道:“她是來跟你道歉的,早上的事,她一個外邦人,不懂咱們大唐的規矩,在她們那里,姑娘都是那般熱情似火的性子,狂熱不懂得收斂。”

    藍采和冷冷淡淡對韓湘道:“誰允許你不經允許,隨便領人入莊的?這里是我花皇樓制作錦燕支的地方,不知底細之人,向來不許擅入,這規矩,你難道不清楚?”

    韓湘一拍腦門:“我還真是把這事給忘了。”

    藍采和不想理他,只對天福叔道:“找找莊子里的人,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外面都是荒山野嶺,他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想必不會離開太遠。”

    天福叔點點頭,忽然想到什么,“聽說今日雨師壇開壇做法,今年雨水比起往年更加稀少,花田苗圃里的幼苗死了一半,或許大家伙是去雨師壇祈禱去了吧!”

    藍采和覺得有道理。“我們去把莊子里的人都叫回來。現在已經耽擱了大半天,晚上所有人連夜趕工,藍家的信譽,任何時候都不允許丟。”

    “好的,少東家,那地方我知道。”

    藍采和帶著天福叔轉身便走,把韓湘跟龍七扔在那里不管。

    “藍采和——”龍七追了兩步,被韓湘拉住。

    “剛跟你說那么多,都白說了?這事急不得!”

    龍七手里捏著颙鳥的羽毛,看著藍采和重新登上牛車,牛車緩緩掉頭離去,從始至終,他一眼都不看她,龍七失落的垂下頭,難過的快要哭了似的。她活到現在五百歲,從未曾受到過這般冷落。

    韓湘見狀好笑道:“這就受到打擊啦?虧我還覺得你跟其他姑娘不一樣呢。”

    龍七是個一點就炸的性子,頓時又抬起腦袋,惡狠狠一聲冷哼:“誰受打擊了,我的心,強大著呢!他不是去雨師壇嗎,我也去,從現在起,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她說著,輕盈幾個飛躍就縱到馬旁,也不登腳踏,直接飛身而上,一拽韁繩,將白馬拉的直立而起,一聲嘶鳴。

    “嗬、好漂亮的身手!”韓湘驚艷喝彩。

    龍七跨坐馬上,遙沖韓湘一甩頭:“韓小子,沖你剛才跟我說的那些話,本姑娘愿意把你當朋友了,之前我們的恩怨,一筆勾銷!”

    白馬嘶鳴,掉頭狂奔,她安穩坐在馬背上,纖細的身影紋絲不動,金色的發帶劃出兩道流光來。

    韓湘愣了楞,眼里那兩束金色流光久久不退,回過神來才發現龍七已經去遠,連忙也緊跟著跨馬急追。“你管誰叫小子,沒大沒小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