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知子莫若父，陳熙在棋盤上的風格不再爭強好勝，反而有些漫不經心，老皇帝很快便察覺出來了。
他原以為這個孩子太傲，太執拗，容易感情用事，鉆牛角尖，就像粗糲的玉石原石，需要細細打磨一番，才能顯露出內部真正無瑕的美玉。
可是現在，他忽然有點不確定了。
兒子身上的變化，就像是將整塊玉石都打碎，再經過高溫熔煉，然后變成了一種全新的東西。
至于變成了什么，老皇帝有點看不清。
老皇帝在爾虞我詐中浸淫了一輩子，算計了一輩子，唯獨對這個元后留下的兒子有那么一絲愧疚。
或許是人老了心腸會變軟，若是當年那件事發生的時候，他還年輕，可能還會處置得更重一些。
都說虎毒不食子，但若皇帝想一個人死，也只需要一杯毒酒，再對外稱暴病而亡，沒有人會懷疑，也沒人敢懷疑。
“夜已深，父皇該安寢了。”陳熙起身作揖，“這局棋尚未分出勝負，父皇若是有興趣，讓內侍保存好，改日再下。”
“也罷。”
老皇帝將手中的棋子一顆顆放回棋罐，招來總管太監，由他扶著起身后，慈眉善目地叮囑陳熙早些歇息，如同尋常人家關愛子女的老父親一般，沒有端出半點威儀。
陳熙隔著重重簾幕，直到老皇帝躺上龍床，他才轉身離去。
父皇對他的態度很奇怪，像是懷著愧疚意圖彌補似的，陳熙想不通。
人被疑惑困擾的時候，總是很難入睡的，陳熙輾轉反側之際，一只藍色的蝴蝶搖搖晃晃飛進了紫宸殿偏殿，落在陳熙枕頭上。
陳熙認得這蝴蝶，似乎是蘇瀟瀟的獨門秘術。
他以為是普通的靈蝶，手指戳上去聽到了蘇瀟瀟的聲音才嚇得從床上蹦起來，做賊似的瞅了瞅外面。
好在沒有宮人和侍衛被驚動，這才安下心來躺回去。
“我們要進宮，見皇帝。”蝴蝶說。
既然特地傳信給他，陳熙想了想，明白蘇瀟瀟是想光明正大地進宮。
倒也不難，以他恩人的身份，父皇肯定會樂意召見的，哪怕只是做做樣子。
他那位父皇，可是最好面子的人了。
第二天，蘇瀟瀟一家在京城最大的茶樓光明正大喝茶聽曲的時候，陳熙親自帶著人找了過去。
蘇瀟瀟看了眼陳熙身旁面白無須，嗓音尖細的公公，淡淡地移開了目光，心里卻有些好奇。
聽說宮里的太監都是去勢的男人，那是全割了還是割一半呢？
若是全割了，那解手的時候怎么辦？和女人一樣蹲著撒尿么？
太監到底算男人還是女人呢？是不是可以煉制出一種藥物，不用割也能讓男人立不起來呢？
蘇瀟瀟眼神開始飄，熟悉她的人就知道她開始走神了，此時與她說任何話都是聽不見的。
玄印和呦呦一左一右牽著她走，看起來倒是挺正常的。
坐上了宮里派出來的那輛華麗麗的八匹純白色駿馬拉的馬車，蘇瀟瀟終于回過神來，揮出一道禁制阻隔了馬車內的聲音。
“我們在茶樓聽說了一點東西，跟你有關的。”
蘇瀟瀟整理了一下思路，她畢竟是“偷聽”來的閑話，需要拼湊加工一下，才能恢復原貌。
“說來聽聽。”陳熙知道自己這次回京有些人眼紅病又要犯了，外面會傳他的話題很正常，估計也不會是什么好話。
“你有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世？”蘇瀟瀟先提了個問題。
“何以有此一問。”陳熙皺了皺眉。
“因為有人說你不是老皇帝親生的，而是老皇帝的兄弟的兒子。如果那個人還活著，應該是你三皇叔，你父皇那一輩皇子中，繼承皇位最熱門的人選，不過后來被你父皇干掉了。”
蘇瀟瀟用手刀比劃了一個割喉的動作。
“怎么會扯上三皇叔？”
當年的宮變發生時，陳熙還在娘胎里，不清楚具體情況，按照官方記載，諸皇子欲逼宮奪位，后皇四子手持先帝遺詔浴血奮戰，所有逆賊伏誅，皇四子登基稱帝。
同年八月十二，中宮誕下嫡子，帝心甚悅，當場立下詔書，冊封六皇子為皇太子。
“聽我給你掰扯掰扯，事情要從你父皇搶了你三皇叔的心上人也就是你母后說起。當年你三皇叔先認識你母后，而且兩情相悅，甚至于可能私定終身，但是誰知道被你父皇橫插一杠子，搶先求了一道賜婚旨意。哦對了，據說你母后曾被國師批字天生鳳命，貴不可言。”
鳳，何者可用鳳代稱？那必然是一國之母。
這樣的批命一出，不論那女子是什么身份，都必然淪為政治的犧牲品。
“三皇叔認識母后是在批命之前還是之后？”
“當然是批命之前，他倆好像算是青梅竹馬。”蘇瀟瀟捋了捋人物關系，“你應該對鎮國將軍府印象很深吧？”
“嗯。”怎么能印象不深？
當初可不就是因為鎮國將軍府的案子，牽連了一大幫人，包括陳熙自己。
“那你知道為何鎮國將軍府的人必須死嗎？”
“鎮國將軍府……鎮國將軍府的老太君是三皇叔的阿姨。”
“還有，鎮國將軍府跟你也有關系。你的外祖母與那位老太君是手帕交，你母親小時候，經常跟著你外祖母去鎮國將軍府做客。”
蘇瀟瀟見車上有茶，聞起來還不錯，便倒了一杯潤潤嗓子。
“本來你外祖母每次都帶著你母親去鎮國將軍府是抱著把你母親嫁過去的目的，鎮國將軍府與你母親同輩且年齡相近的男丁有兩個，分別是二公子和三公子。
你外祖母可能是覺得，把你母親嫁過去，一算得上門當戶對，二女兒的婆婆是自己的手帕交，關系過硬，自然會多照顧一些，不至于欺負磋磨這個兒媳婦。”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鎮國將軍府的兩位公子還沒跟你母親培養出感情，你三皇叔難得去了一回，不過偶然見了你母親一面，兩人就相看兩對眼了。
你外祖母大概是極不愿意將女兒嫁入皇家的，所以當初可能……有意阻攔？總之，她本是出于好意，誰知道碰上個不按常理來的，直接請了圣旨把你母親強娶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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