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龍體違和，連早朝也在乾清宮。
這里雖不比太和殿，依然雄偉威嚴，赤檀飛金、九龍盤旋的門扇旁，靜站著鎧甲侍衛。
里面隱有低低的聲音傳來，隨即一個嗓子似被捏起的人喊道：“傳吳繁——”
緋袍衣角輕動，往前進去了，我亦低頭垂目跟上去。
金磚锃亮，映著晨光似一層碎金子在閃爍。
吳繁在前面行了見駕的大禮，便有一個輕軟無力的男人聲音說：“吳卿起來吧。“
原來竟是皇上。
皇上接著道：“戰事當下，吳卿在折上說有要事啟奏，專程趕回京來，何事這么急？”
“啟稟圣上，東安縣叛亂已平，其頭目劉健、劉康等人皆已正法，微臣此行只為曹氏一族，曹氏父子同朝為官期間，忠心耿耿，天地之鑒，微臣與曹君磊幼時相識，至今惺惺相惜，他為人豪爽，品性高潔，待人接物坦率真誠，自小便朋友眾多，而曹伯父更是忠心不二，朝中同僚人盡皆知，所以若說曹氏謀逆，微臣斷然不信。”
吳繁嗓音渾厚，話音未落，殿中便傳來眾大臣竊竊私語聲：“曹家父子的確是如此。”
“可不是，說什么他們也不會謀逆。”其中必是有什么隱情。”
皇上聲音低沉下來，“此事已交都察院查清，吳卿不知其間原由，休要再提。”
皇上語意已有怒意，只是吳繁征戰屢屢立功，是朝中良將，更是肱骨之臣，因此也只是斥其住口，并未責罰。
“圣上說的原由，可是指當年的六皇子在揚州療傷一事？”
吳繁朗聲道，對皇上的不滿置若罔聞，依舊道：“微臣曾聽曹君磊說過此事，那時正是曹家搬遷揚州生活，機緣巧合遇見被黃巾軍重傷的劉景淮，揚州反民眾多，曹君磊恐聲張生事，便想等劉景淮傷愈后再送他返京，后來還是泄露了消息，反賊闖進療傷的宅子，劉景淮差點兒又被害，此事說來，只是曹君磊大義，更是形勢所迫。”
“那后來回京，怎么沒聽他們提過？”皇上輕飄飄道。
“劉景淮當年斬殺了黃巾軍副頭領，他們一直尋機報復，曹家祖宅墳塋皆在揚州，透露出去百害而無一益，又何必再提。”
殿里深處傳來一聲冷哼，“一年照護，進京后反倒是疏遠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來喧囂朝堂，朕念你無知，這回不罰你，若敢再提，定不輕饒。”
“回圣上，微臣今日還有第二樁事啟奏。”
“準奏。”
吳繁與曹君磊關系甚篤，他為曹家鳴冤叫屈，仗義執言，倒也無可厚非，只是皇上心意已決，他無論說什么，都已無濟于事。
我還以為他另有朝政軍情回稟，便覺再無希望，一時心冷如冰淵，木然而立，連同先前的緊張驚恐也沒有了。
吳繁忽然道：“微臣要參劾劉景淮搶奪臣的愛妾……在北境時，劉景淮以權謀私，克扣軍需糧草款項……只知吃喝作樂……”
“嗡”得一聲，我渾身血液涌向頭頂，幾欲站立不穩。
直到手上一緊，捧著的紙卷被人拿走了，我才驚醒回過神來。
“這些都是臣在北境時的一些記錄及賬目，軍需吃緊時，劉景淮還多次聚眾宴飲，吟詩作賦，韃靼在前線作亂，他非但不憂心，還逼臣等在承恩寺題詩。微臣早在揚州時，與曹府一個丫鬟情投意合，并已定下終身，有她寫與臣的十余封書信為證！然則后來那女子隨曹珊珊陪嫁到王府，劉景淮竟威逼利誘她嫁于他為妾，更可恨的是，他為了奉承楊德壽，將那女子投入鎮守公署……這些賬目則是糧草軍需收支……”
眾朝臣一陣嘩然。
原是“風流秘事”，偏偏吳繁說得義正嚴辭，宛如在稟奏戰報，鏗鏘有力，他明明已說完了，我還覺得耳邊還縈繞著他的聲音……微臣早在揚州時，與曹府一個丫鬟情投意合，并已定下終身……劉景淮竟威逼利誘她嫁于他為妾……
而且，他竟知道那些信皆是我寫的。
曹珊珊從前并未給吳繁寫過信，自覺他未見過她的筆跡，便全程由我代筆，自己連謄寫一遍都不曾，那些信里筆跡的確是我的，只是每封信落款處，我都細細畫上一枝紅色珊瑚，由曹君磊轉交時，亦是說得清楚是曹珊珊所寄。
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提出揭發劉景淮搶奪愛妾，是我想出的法子，但那是在案子尚未判定，萬不得已才用的，現如今再提這些未必有用，因此我更覺得刺耳，簡直是如芒在背。
從耳朵起，到臉頰都火燙起來，后背貼身小衣早濕浸浸貼在肌膚上，心亂如麻，但心底里卻是清楚，吳繁雖在揭發劉景淮，但實則還是在為劉景淮和曹君磊脫罪。
劉景淮愛風雅，愛吟詩，他曾給曹君磊題詞寄詩也就再尋常不過，至于錦衣衛在曹君磊書房搜出來的詩，若非要說是另有乾坤，豈不是吹毛求疵？
這時，吳繁又道：“也因此，曹君磊便疏遠了劉景淮，只礙于他往日王爺身份才虛與委蛇，沒想到，曹君磊兩次搭救了那位女子，反倒被人誤以為是為了王爺，實在是冤枉至極。”
“微臣和曹君磊認識那女子，遠遠先于劉景淮，她有一個姐姐曾參加選秀，被選上后尚未出揚州，就出了意外，落水而亡，那日一條御船上，折損了兩名秀女，曹君磊后來得知一切系楊德壽淫辱所致，早就有心揭發，只是楊德壽在朝中權勢過大，若無真切證據難以令其伏法，直到微臣聽聞王府一個丫鬟又被楊德壽折辱喪命，接著那女子也被楊德壽關押起來，這才求了曹君磊來救命……”
“住口！吳繁，你是在告訴朕，你與曹君磊合謀？”皇上厲聲緩緩道。
大殿內一時寂靜無聲，無人敢言。
吳繁“咕咚”跪下，擲地有聲道：“微臣此生忠君愛國，入孝出悌，從未逾矩行事，卻不能眼看她身陷危險而不顧，為她謀私，臣不悔，只是連累了曹君磊就要丟了性命了，微臣愿一死保曹家忠名，望圣上明鑒！”
“你以為朕不敢殺你？來人——”
“皇上息怒啊。”一個大臣出列跪地求情。
“皇上息怒——”又一個大臣出列。
“曹家父子一片丹心，恪盡職守，曹君磊大好前程，何必與紈绔之徒茍同？望圣上明鑒。”
“皇上明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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