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步劍庭 > 卷九 尾聲(二)
    青城山山巔。

    便見一身鶴羽道氅的衛無雙倚石而坐,仰頭向天,饒有興致的看著云卷云舒,閑靜淡然,又全神專注。

    以至于素妙音一眼望去,好似又回到數十年前,他們初見之時。

    不由打趣道:“變成石頭坐了兩年多,結果解了石封,還這么枯坐著,看來還是沒體驗夠當石頭的感覺。”

    衛無雙不回頭,便知曉來者是素妙音,口角噙笑道:“確實是一場難得體驗,給我觀測天地提供了不同角度,我現在便想,或許我背后的石頭也是一種生命,它們也會動,也會思考,只是它們的生命太漫長,所以動作和思維也都很慢很慢,人生的十年百年,對它們而言不過一瞬,我們既觀測不到它們的動作,而它也感受不到我們的存在,而我若以石頭的角度看這天地,或許又是不同的景色……”

    “停停停!”素妙音連忙喊停,神思卻已飄遠,“每次見你,你總會冒出這么多奇思妙想,真就和咱們初見時一模一樣。”

    素妙音這么說著,思緒已經不由自主的回憶起了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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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的素妙音年方十六,因天資聰穎,已被當成下一代宗主培養,所以長老們走訪其他派門時,總會帶上她增長見識。

    拜訪萬象天宮時也是同樣,引薦她結實萬象天宮的一眾前輩后,優曇凈宗的宗中長老留在正殿商談正事,而她便被那時同樣是少女的萬象天宮弟子蕭無音負責接待。

    蕭無音待人親切,落落大方,與素妙音年齡相仿,連名號中都同帶一個“音”字,兩人很快便相熟,所以蕭無音領著她去客房休息時,還一路介紹其他萬象天宮弟子給她。

    “那位施展水法的是楚無緣楚師姐,她在水行變化之上造詣極深,派中弟子少有人能及,旁邊那個御火的是吳無因吳師兄,他總和楚師姐對著干,楚師姐用水他便御火,不過啊,我總感覺他是故意想引起楚師姐注意……”

    “方無嘆這小家伙又在偷喝酒,人不大,酒量不小,也不怕被李師兄逮到,壞了,說李師兄李師兄到,那個神情嚴厲的就是我們這一輩中,修為最強的李無奇李師兄,本來大家都說,下一任掌門非他莫屬,要不是……”

    “蕭師姐,那人是誰啊?”此時,順著素妙音所指方向,便見一個少年在練功坪的外圍倚樹獨坐,抬頭看天,與周遭弟子熱火朝天的修煉相較,他便像昆侖山雪,格格不入,卻又有一種超逸拔群之感。

    蕭無音臉上微微一紅,語氣中藏著幽怨道:“他呀,他是衛無雙師兄,掌門親傳弟子,莫看他長得俊秀,其實……哼,就是個呆子,成天也不修煉,就知道對著花石草木之類的盯著看,一看就是幾個時辰,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蕭無音正要把素妙音拉走,卻見素妙音已自顧自的走進了衛無雙,向衛無雙問道:“你在看什么啊?”

    “看星星啊。”衛無雙隨意的說著,好似不在乎是誰發問,視線依舊朝著天上。

    素妙音疑道:“青天白日,哪來的星星?”

    “是沒有?還是我們看不到呢?如果看不到就是不存在,那不就是說,世界只存在于我們雙眼之內?”衛無雙反問道。

    素妙音年紀雖輕,卻素有聰慧之名,很快明白了衛無雙的意思,眉頭一蹙,道:“我佛門有‘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說法,看來你并不認同。”

    “我不是來辯法的,無所謂認不認同,”衛無雙笑著搖頭,隨后轉過頭來道:“我只是在想,晚上月光明亮的時候,星星便很稀少,而若月光被烏云遮蔽,原本黯淡到近乎看不見的星星又會變得明亮,所以白天可能也是一樣。”

    可衛無雙轉頭看來時,素妙音滿心只有一個念頭:“天下竟有如此俊秀的人物!”

    便見眼前少年面如冠玉,入鬢長眉下,是一雙靈動又好奇的雙目,整個人疏朗清爽,竟似集昆侖靈秀于一身。

    素妙音容貌平平,但頗具慧根,一直以來都視肉身為皮囊,優曇凈宗中也常有女修嫉妒她受到器重,暗暗以容貌貶損她,她也一直只付諸一笑。可今日,在這名喚衛無雙的少年前,她竟首次因容貌而生出自慚形愧之意。

    她不易察覺的向后縮了縮,但仍接著衛無雙的話說了下去,“你是說便如月明星稀一樣,太陽光芒更勝月光百倍,陽光普照下,群星更是黯淡無光,所以其實白天也有星星,只是我們看不到?”

    這種理論素妙音也是第一次設想,大違常識,可她卻覺得莫名有道理,因為她感覺,眼前衛無雙便如日月當空,讓方才還顯得群星璀璨的萬象天宮弟子,因他一人而失色。

    而衛無雙目中神采大綻,好似因素妙音能聽懂他的話語而雀躍,他指著天空道:“是啊,所以我一直在觀察計算星星的軌跡,比如天機星,昨天晚上它從這個位置移到那個位置,軌跡是這樣的,如果今晚天黑,它能沿著軌跡出現在那里,就證明我的猜測是有根據的,星辰白天也存在,只是我們看不見……”

    衛無雙一會指這里,一會指那里,也分不清他在筆劃什么,此時突聞一聲爆喝:“衛無雙……師兄!”

    一名相貌嚴肅,滿帶怒容的青年弟子走了過來,方才那喝聲是從他那傳來,只是前三個字喝得氣勢萬鈞,后面“師兄”兩字倒像是硬擠出來一般。

    素妙音好奇來者是誰,卻被趕來的蕭無音拽到后面,貼著她耳朵道:“這就是李無奇師兄了,他是我們這輩修為最高,也是最勤奮的,平時兼顧著監督弟子練功,但衛無雙是掌門的親徒,按照我們萬象天宮的規矩,反而是入門晚的衛無雙成了大家師兄。”

    而說話間,李無奇已大步走到衛無雙之前,一甩道袖,怒道:“師兄,你又在偷懶,為何不做修煉!”

    衛無雙淡然笑道:“李師弟,我現在就是在修煉啊。”

    李無奇怒火更甚,“一派胡言!入門至今已幾個月了,成天就知道坐著發呆,不背誦術訣,不習練術印,這叫哪門子修煉!”李無奇雖喚衛無雙為師兄,但因平時負責監管弟子修煉,所以說話一點也不客氣。

    而衛無雙則認真糾正道:“我不是在發呆,我是在觀察和思考。”

    “又是觀察和思考?”李無奇氣極反笑,“好,那你今天又觀察思考什么?是思考云如何形成?還是觀察花怎么開放?再或者,是又鉆研些白天為何沒有星星的問題?”

    “也許白天不是沒有星星,只是我們看不到。我正在準備做驗證……”衛無雙好似聽不出嘲諷,對李無奇解釋道。

    “夠了!”李無奇終于忍無可忍,揮袖道:“雖不知掌門為何破例收你為親傳弟子,但定是對你寄予厚望,可你如今,連最基礎的術法都沒有學會,當真要給掌門真人蒙羞嗎?”

    衛無雙看過去,他眼神真摯,好像想要收獲到認同,“李師弟,其實,世間日升月落,天象變幻,萬物生滅,都各有其道,吾輩道者,便是要找出這些‘道’,理解這些‘道’,而術法,只不過是尋道過程中微不足道的附贈,知‘道’了,對術法便自然知道了。”

    李無奇怔了怔,好似有一瞬真在思索衛無雙的話意,但也只是一瞬,隨即又恨其不爭的搖了搖頭,“罷了,多說無益,反正宗門大較就要舉行了,若你在大較之日,還是一個術法 一個術法都不會,就算你是掌門親徒,也注定會被掃地出門,我又何必與你多費唇舌。”

    說罷,轉身離去,但走了幾步,又不回頭的補了一句道:“但若你仍有上進之心,現在還為時未晚,想通了可以來找我,我能替你補習,多晚都行……”

    “為什么……你們總不能理解?”衛無雙不再多說,他神色黯然,有些喪氣的垂下頭,讓獨坐練功坪外圍的他,更顯孤寂蕭索。

    素妙音卻有所觸動,她皺著眉頭,惦念著衛無雙方才的話語,還想與衛無雙再聊聊,于是走上前道:“我也不是很理解,不過,你可以說給我聽嗎?”

    “好啊!”衛無雙又展露笑顏,“不過我們還要先繼續說星星,天璇星昨夜在那……”

    衛無雙伸手指天,卻見所指之處不知何處飄了一塊白云,將天遮住,讓他的話語也停滯,他嘆了一聲,揮了揮衣袖,道:“云啊,你擋住我的道了。”

    不知是否巧合,一揮之下,那云好像是被衛無雙這拂走,又飄往了別出,將一片藍天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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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妙音一眼望去,只覺眼前情形一如初見。

    但衛無雙卻垂下目光,輕搖搖頭道:“終是不一樣,世間萬物每時每刻都在變動,舊地不在,人事全非,衛某又怎能一如當初?”

    素妙音也自知失言,眸中閃過一絲傷懷,是啊,萬象天宮一脈已流離失所,成了異鄉異客,而李無奇、蕭無音、楚無緣……等一眾熟悉的名字,熟悉的人,如今也早陰陽兩隔永不見。原來,世事總是在你以為的一成不變時,變改的面目全非。

    但素妙音還沒有只顧傷懷,忘卻此行目的,道:“確實,衛師兄也改變不少,尤其是既你接任萬象天宮掌門之后,原本的你一心追尋所求的道,可自繼任之后,不論是門派事務、還是培育紀鳳鳴、左飛櫻這類后進,亦或是支援青城山常道觀,抗衡六道惡滅,衛師兄都可說是盡了一派掌門最大的責任。”

    衛無雙卻苦笑道:“唉,一聽你說責任,我便又有不好的預感……說吧,你又想將什么責任強加給我?”

    素妙音只道:“劍皇回來了,對你沒有死亡的是好像很意外,而且現在正在積極拉攏正天盟。”

    “你們請他參加我的葬禮,現在我沒死,他意外也屬正常,至于正天盟……我不愿爭,也爭不過他。”相交多年,素妙音只要一開口,衛無雙便知她的用意,她是對越蒼穹仍有戒備,所以想要衛無雙登高一呼,在越蒼穹之前將正天盟握在手中。

    素妙音看著他道:“你的威望聲名,皆不輸于越蒼穹,三十年前六道覆滅,你更是頭號功臣,有何爭不過的?還是你仍抱著夫唯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的念頭?”

    衛無雙只是道:“其實,若無你的擘畫,三十年前,我們也無法勝過六道惡滅,這頭號功成,在我心中,一直該是你才對,正天盟盟主之位,你可以爭上一爭。”

    素妙音眉宇露出一絲哀戚,道:“修者勢力,終究是強者才能服眾,我的修為,你知道的……”

    衛無雙默然,他確實清楚,三十多年前,六道惡滅圍攻優曇凈宗時,素妙音奇計突圍,向萬象天宮求援,兩派內外夾攻,這才讓戰局徹底扭轉,但素妙音卻在那次突圍時徹底傷了根基,修為不進反退。而如今,先被天女凌心擊傷,又兩次施展耗元甚巨的“眾生萬相”假扮他人,讓她精氣神也已近極限,否則,追殺慕紫軒的任務,她怎么可能交給其他人負責。

    但衛無雙還是搖搖頭,嘆道:“我也是真爭不過,我現在的功力,恢復仍不足一成……”

    素妙音面色微變,雖知衛無雙身染天人五衰,石封兩年半,就算如今五衰之氣盡被拔除,可這兩年多的荼毒,不可能短期內恢復,但如今時間緊迫,讓她還是忍不住催促道:“還需要多久才能恢復?”

    “我也說不準,快則一個月,慢則小半年,但肯定是比不上越蒼穹收攏正天盟的速度了。”衛無雙搖了搖頭,又極目遠眺,遠望向昆侖山方向,道:“現在只希望,能趕上帝凌天的速度……”

    就在此時,忽然一陣地震山搖,整個青城山都震顫不已,山中群鳥驚飛,百獸奔走,竟是地震之兆。

    衛無雙面色卻陡然劇變,他按住身下的山石閉目感知,待地震漸漸平息,才睜開眼睛,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道:“看來,也趕不及了,鎮住昆侖山的禹王鼎,被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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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侖山,凈天祭壇。

    潔白如玉的祭壇上,屹立著一道比祭壇還純凈圣潔的身影,一身白袍,面帶銀面,神秘而莊嚴,正是天道主帝凌天。

    而他身后,人間道道主晏世元隨侍左右,仍在為方才所見到的景色震撼。

    就在方才,帝凌天再次啟動凈天祭壇,以祭壇之力調動昆侖山、乃至天下的地氣。

    而凈天祭壇一開啟,藏在昆侖山中,穩固神州地氣的禹王九鼎之一,也隨即再度浮現祭壇上空,與上次一樣,鎖住八方地氣,死死限制了凈天祭壇的作用。

    但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帝凌天已掌握九鼎破氣法,趁著禹王鼎凝虛化形之機,施展九鼎破氣法,隨著一陣令人立足不穩的地動山搖,鎮守昆侖的禹王鼎瞬間被破除!

    如今,伴隨著陣陣余震,地氣正緩慢,卻不可阻止的向凈天祭壇聚攏,其蘊藏的精純力量,讓晏世元也不禁動容。

    但此時,帝凌天卻晃了晃身子,一口黑血從銀面下滴落。

    晏世元見狀連忙上前,攙扶住帝凌天道:“主上,應飛揚那小賊留下的傷還沒恢復嗎?那你為何還急著啟動凈天祭壇?”

    帝凌天將他推開,站穩道:“等不及了,當此關頭,慢上一步,便是滿盤皆輸,慕紫軒就是過河拆橋的動作慢了,才會讓我們先將橋拆掉,吾不能再重蹈覆轍。你應該已知曉,有消息從青城山傳來,衛無雙并沒有死,所以我們也不能再拖,若是等衛無雙徹底恢復,等越蒼穹徹底掌控正天盟,那時我們便是徹底的劣勢。”

    晏世元仍不放心道:“那主上的身體?”

    帝凌天揮揮手道:“凈天祭壇吸取地氣也需要時間,十五天后,才能吸取完備,到那時候,吾有信心已恢復到最佳狀態。”

    “那便好,主上有信心便好!”晏世元這才稍稍安心,目光中流露出溢于言表的興奮之色,道:“不過話又說回,昆侖山不愧是天地靈氣之樞紐,這聚攏的地氣,無論是質還是量,都遠勝過昔年的‘忉利天’!那等十五天后地氣吸收完備,實行凈天之儀,以大地靈氣洗刷主上身軀,非但能讓主上的天人五衰功徹底大成,再無瑕疵,甚至有可能讓主上遠超歷代天道主,遠超當世所有頂峰高手,成為名副其實,曠古爍今的天下第一人!”

    “哈!”夙愿將成,帝凌天也克制不住的輕笑一聲,卻并未被沖昏頭腦,道:“正因如此,那幫虛偽的正道也必然不會坐實吾功成。傳令下去,讓各道道主嚴陣以待,時刻準備六道輪回大陣……”

    “這決戰的時刻,終于要來臨了!”

    帝凌天一振衣袖,站在昆侖絕巔,居高臨下的俯瞰天下眾生,在他身后,因地氣聚集,致使天象異變,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風雪,呼嘯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