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大華恩仇引 > 第二〇一章 迎柩臨行一一別(一)
    明日一早,梅遠塵便要出遠門。都城局勢叵測,夏承炫不能輕易離開,向西迎柩之事,自然由他攬了下來。

    一來他的武功高,腳程快;二來他是夏牧朝的義子,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你明早便走么?”夏承漪頭肩倚著床欄,輕聲問道。她才醒不久,腦袋仍有些耽夢的昏沉,言語間透出濃濃的倦意,好似一個抱恙多時的癆秧子。

    由夢醒來,更覺一切是如此殘缺。若能不醒,她愿不醒。

    梅遠塵坐在床沿,眼見佳人如此神傷,心中不禁又疼又憐,伸手握住她一雙冰冷的柔荑,輕聲回道:“嗯,依禮部的訃文算來,義父的靈柩從天門城出發,現下應當還在阜州,距都城尚有十日的行程。我明早天一亮便往安咸方向趕去,一路走官驛,三日后當可在浮陽郡的寰州與衛隊遇上。而后至都城的一千四百里,便由我替承炫扶柩,以期義父亡靈稍安,也算我替承炫盡一份孝道。”

    夏承漪低頭應了聲“嗯”,眼淚絮絮落下。梅遠塵忙靠了過去,把她摟在懷里,輕撫其背,嘴里嘟囔著,卻說不出一句話。

    

    薛寧的書房很空,書案后面是一副厥國地圖,書案前面是一個厥國地形沙盤,此外再無一物。

    數月來,他花大價錢到各地雇請往來厥國的走夫,黃天不負,總算在昨日完成了這個沙盤。今兒起早,他便把自己關在了書房,細細比對地圖和沙盤,不時搖著頭,皺眉嘆氣。

    顯然,這沙盤做得并不稱意。

    “窮我一生之力,定要將他端木氏滅個一干二凈,以慰爹娘、小弟的在天之靈!”

    有了這份念力,仿似身體也變得不知疲倦,他一個文弱弱的富家子,竟也能風里來雨里去,露宿野餐,與村夫為伍,攜草莽同行。

    “厥國之北多山障,其間溝壑零星、丘谷錯落,親涉者寡,而擅繪者無。依著這樣一份粗陋的沙盤排兵部署,實在百害無一利!”薛寧越想心越沉,重重呼了一口氣,仰天長嘆,“此行我雖力無不盡,腦不息怠,然,事終究還是難為啊!”

    悲從中來,情難自控,“嘭”的一聲響后,沙盤坍了一片,原是薛寧氣極一腳踢在承柱上,沙盤受不得震,竟倒塌下了臉盤大的一塊兒。

    看著垮塌不全的沙盤,薛寧又悔又疼,竟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目光呆滯。

    “咚!咚!咚!”

    

    “咚!咚!咚!”

    

    “少爺,梅公子來了!”跛足老管家在外面大聲喚著。先前他已喚了四遍,皆未聽到里面傳來回音,倒真擔心少主人做了傻事。正當他準備破門而入時,卻見薛寧揖開了門。

    “祥叔,怎喚得這么大聲?可是府里出了甚么事?”薛寧站在門口,奇問道。視線越過薛祥,看到了他身后的那人,薛寧臉上不由地泛起了一個笑靨,“遠塵,你怎來了?來,進來罷!”言畢,行出了書房,上前來引梅遠塵。

    回路行了一半,他突然想起一事,忙回頭悄悄謂薛祥道:“祥叔,一會兒下去,你叫人抬張椅子來。”

    薛甄死了之后,薛寧雖還有爵位在身,卻并未在朝堂任官,薛家算是沒落了。長生大帝壽誕日與梅遠塵在真武觀分開后,次日他便領著仆從南下各地,四下尋找常年往來厥國的鏢師、走夫,本月初才回到了府上。

    他離開都城的這幾月,薛府竟從無訪客,未想這時梅遠塵竟找上了門來,且被老管家徑直引到了書房。

    友人突然來訪,書房竟無茶無椅招待,薛寧有些開心又有些慚愧,心里感慨道:“唉,家道中落,便只遠塵還記掛著我。”

    梅遠塵可沒想那許多,進了書房便杵在沙盤一旁細細端詳。“花了一個月的功夫,做成了這個鬼模樣。”薛寧行到他身邊,苦笑嘆道。

    “薛寧,這許久來,你便一直在做這厥國的地形沙盤么?”梅遠塵一邊看,一邊問。

    這沙盤一丈見方,細泥鋪設成基,壘小丘為山,置方木做城,以麻繩代路,插枝條示營,事物皆細,顯然費了不少心力。只是厥國地界縱橫數千里,這一方小小的沙盤又如何能全?

    士子相交,坦誠相待,薛寧正色回道:“嗯,我走了四個郡十九個州,尋到七個常年在厥國走動的師傅,把他們請來府上花了一個月才做了這個沙盤。”

    瞥了瞥被自己踢塌的沙盤,他心里實在是五味雜陳難以盡述,嘆了嘆氣再道:“你我皆知,大華與厥國必有一戰。厥人幾乎將我薛家滅門,我的余生便注定了要為此戰而活!且不說我爺爺、我爹攢下的功勞,便是憑著在華子監跟隨端夫子學了一年半的軍事,一旦兩國開戰,我去請個五百夫、千夫的軍職,想來皇上還是會應允的。知己知彼,因地制宜,我必先知曉厥國地形才好做其他的打算。”

    永華帝剛登基時,薛寧的爺爺便是正二品的內政參事,十一年后病逝在正一品的參贊大學士任上。在父親的余蔭下,薛甄而立之年便做到了從三品的吏部員外郎,不惑之年即官至從一品的大司空,父子二人皆算得上當世有名的能臣。

    司空府遇襲薛甄身死,永華帝追封他為“五方侯”,薛寧也得了一個不世襲的伯爵位。

    大華的爵位分為三類:世襲罔替爵、世襲爵和不世襲爵。

    夏汝仁建大華國,四位結拜兄弟出錢出兵,皆立下了赫赫戰功,可以說沒有他們便大華的江山。正因為此,四人才得以封為異姓王,且明旨昭告天下:世襲罔替,永不降爵。只要大華不滅,他們的王位便可以一直由后人承襲下去。由此可知,世襲罔替爵乃是爵位之中的至尊,從來都是非開國功臣不封。

    親王、郡王等皇室宗親的爵位則是隔代降一級的世襲爵。而公主、侯爵、公爵等卻是不世襲的爵位,只封個人不封后代。只不過,通常承爵之人死后,皇帝會對其子嗣另行賜爵。然,降幾 ,降幾級卻說不準,便是不賜爵也算不得甚么了。

    其時五位一品大臣一夜被殺,永華帝為安定朝堂才這般大刺大封,薛寧也得以在弱冠之年便承襲了伯爵位。

    “好,一旦邊境起了戰事,你我比肩并轡,共赴疆場!”梅遠塵重重拍著薛寧左肩,正色道。夏牧朝死于叛將趙乾明之手,他無數次對自己說,一定要手刃仇敵,為義父報仇。

    近來國勢黯淡,且梅遠塵在華子監受學時日非短,學風熏陶,他心中早已生出了從戎效國之念。

    “好,如此最好了。你我既是同窗又是袍澤,戰場之上攜手殺敵,報家門血仇,保國門安寧,也不枉此生!”薛寧大喜,伸出右手,也重重拍在梅遠塵左肩。

    二人相視而笑,均想:能有這樣一個志趣相投的同窗好友,實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薛寧,我今日來,一來是看你,一來是辭別。”梅遠塵放下手,輕聲謂他道。

    聽他這么說,薛寧并不覺奇怪,畢竟梅家的人皆不在都城。只是想著友人才聚便散,心下有些不舍,問道:“你要去安咸了么?”

    “嗯。”梅遠塵回道。

    “去安咸能陪在你爹娘旁邊盡人子孝道,自比甚么都好。”薛寧苦笑道。他已是無父無母的孤家寡人,最能體會血脈之親是很等重要了。梅遠塵能回雙親膝下伺奉前后,薛寧自替他高興。

    “我此去倒不是陪我爹娘。”梅遠塵臉色黯淡了下來,眼中哀芒漸盛,想著,“若我此行當真是去守在爹娘身邊盡孝,若義父還活得好好的,該有多好!”見薛寧臉有不解,乃低聲解釋道:“你不問外事或許不知,我義父薨逝了。”

    薛寧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乃喃喃道:“甚甚么?頜王殿下他 ”

    

    從薛府出來后,梅遠塵徑直去了南國食肆。

    出府門時,他便遣小廝去了公羊頌我的府邸,約他來此會面。他在薛府逗留了一個時辰有余,算時間,公羊頌我也差不多該來了。

    距籬墻尚有四五丈,便見徐簌功站在了門口,正遠遠迎了過來。

    “梅公子,公羊世子在摘星閣候著,請隨我來。”離著丈余,他便笑著執手見禮道。

    待兩人再行近了些,他又輕聲安慰道:“梅公子,頜王殿下的事,我也是才聽說的,你也節哀順變罷!”他神情懇切,語調低沉,倒不像有半點假意的樣子。

    徐家乃當今武林第一世家,門客五千余,自不甘心僅僅盤踞在若州這樣一個地方州府。徐家派徐簌功入都,自有一番長遠的計較,絕不可能只是讓其開間酒樓賺些銀錢。

    先前夏承漪在柳竹林遇襲,幾乎被人虜走。雖然獬豸、梅遠塵及時趕到,把在場的賊人都拿住了。然,老帔頭那一群隱在暗里接應的刀客卻溜了,虧得徐簌功出手,才在南國食肆將他們一網打盡,也因此而找出了南幫何瓚這個幕后的主使。

    本以為憑著自己在此事中的作為,應當也算攀上了這顆大樹,日后借著頜王府的金字招牌,能助徐家迅速在都城打開局面。哪里能想到,夏牧朝這么快便出了這事。

    機遇來時無痕去也無跡,終究人算不如天算。

    夏牧朝身死,他倒不至于傷心,然,惋惜卻是實實在在由內而生,并無半分虛假。

    “哦,那便有勞徐先生了。”梅遠塵沒想到公羊頌我竟已先一步趕到,勉強笑了笑,輕聲回應著。

    徐簌功知他遭此不幸,此時絕無言談的興致,也再不多言,快一步在前引他向勾陳樓行去。

    若州位于下河郡西南,與清溪郡鄰近,已算是南方了。南國食肆乃典型的南派酒樓,閣樓造型靈動,廊道雕鏤講究,窗花貼紙盡皆華彩,比之頜王府上的亭苑也是不差絲毫。

    梅遠塵心中愁苦,于這些精巧物事并無在意,上了頂樓,徑直向最里面的摘星閣快步行去。

    

    烈日高掛,汗蒸大地,暑氣正盛。好在風神作美,吹得地上草木搖曳,吹得天邊云卷云舒。

    鄞陽城北郊,兩騎齊頭快奔著,卻在一個岔道口突然停駐不前。兩騎一黑一灰,皆驃壯渾健,顯是千里挑一的良駒。

    黑騎上的是個穿著黑袍的黑臉濃眉漢子,只見他拱起手向一旁灰騎上的素服中年男子道:“虞先生,接下來我要走從左邊的岔路轉鄞水官道去北鄴城了。你往大華檀口郡需借道冼馬國的函邊口,右邊那條岔路是去濯州的,濯州東北便可上清函官道了。不如你我便在此處別過罷。”

    “嗯,端木崇,那便就此別過,祝君一路順風!”灰騎上的虞凌逸握鞭執手,笑著回禮道。

    二驃騎之上,正是受端木玉之命,出城辦事的虞凌逸及端木崇。此前,他二人同從鄞陽城關出來。

    行刺端木瀾的青衣老道尚未歸案,端木玉自不敢隨意出宮,是以,他一早便把二人召進皇宮,與他們對飲了數杯,也算是為二人餞行。

    “呵呵,在下謝過了。虞先生,我也祝你早日事成回宮!”端木崇側首朗聲笑道。

    北鄴城被夏承燦屠戮殆盡,尸體堆積如山,穆丹青早已領著白山郡的駐軍過去打理后事。

    穆丹青的父親、祖父皆是厥國大將,家風濃厚,養成了他好戰勇武的性子。親睹北鄴慘狀,端木玉擔憂他克制不住,乃欽派端木崇去北鄴大營代君巡狩。

    他是帶著金令去的,緊要關頭可以先行拿下穆丹青。

    知曉前朝尚有兩大王族后裔隱在大華境內,端木玉便打定主意要讓他們重歸端木氏,為厥國效力。虞凌逸此去大華,便是帶著端木玉的皇室信物前去尋親的。

    二人拱手別過,各自驅騎快行,消失在兩條山路的拐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