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對弈江山 > 第一百三十六章 萬千孤獨瀝血心
  自蘇凌離開禁宮之后,那紅墻碧朱門間便已然飄起了淅淅瀝瀝的雪花。

  雪落無聲,劉端一人恍恍的站在大殿的門前。一動不動。

  身后齊世齋蒼老到有些佝僂的身軀,離他有著數丈的距離。似乎這距離是他刻意保持的。

  蘇凌走后,劉端便一直如此,默默的站在那里。

  自早上至中午。自雪花淅瀝到漫天紛揚。

  冷風刺骨,吹起他的褚黃色的大氅。

  他不動。

  他似乎感覺不到寒冷。

  雪越來越大,有些雪片被風吹到他的眉間發梢。

  他不動。

  他似乎恍若未聞。

  那手中捧著的手爐,早已失去了最后一絲暖意,變得和外面的風雪一樣冰冷。

  他不動。

  他依然用雙手托著那手爐,就像它依舊溫暖。

  劉端不語,齊世齋亦不語。

  偶爾有小黃門和宮娥路過。

  看到天子就這般佇立在風雪大殿旁,皆惶惶的跪在地上,口稱圣上贖罪,奴才(婢)該死。

  他任他們跪去。

  仿佛眼前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人。

  從雪開始下落,到雪勢漸大,再到大雪紛揚。

  從那殿門前跪下來第一個小黃門開始,一個接著一個,一個連著一個,從殿門前幾乎快跪到了宮院的門前。

  雪勢愈大,冷氣愈重。

  這雪中數十個跪著的小黃門和宮女不敢出聲,皆被凍得瑟瑟發抖,臉色蒼白。

  終于,接二連三的小黃門和宮女無聲無息的昏倒在積雪窩中。

  旁邊清醒的人,神色麻木,視若無睹。仍舊面目表情的跪著,瑟瑟發抖。

  無他,因為大殿門前的天子,他未動。

  他們這些低賤之人,豈敢先動。

  或許是天憐弱小,到了下午十分,那雪竟緩緩的停了。

  禁宮大殿高挑的殿檐角處,竟不知何時掛上了一道如血的殘陽。

  那大殿,除了殿門處,有點點殘陽的光照著已然站了一整天的晉帝之外。

  整個大殿都提前融入了黯淡之中,那殘陽一絲一毫都照不進去。

  齊世齋佝僂的身軀和蒼老的容顏,似乎也和這濃重的黯淡融為一體,幾乎都看不真切了。

  劉端緩緩的抬起頭來。

  殘陽如血,蒼涼寂寞。

  落日的余暉斜灑在巋然屹立的宮墻一角,那最后一點醉人的殷紅,就如開出的點點血色花瓣,明艷之中帶著絢麗的凄美。

  那數十跪著的人,那殿前和殿中的人。

  仍舊無人開口。

  壓抑,詭異而寂靜。

  “搬個躺椅來吧,朕乏了。”劉端終于出聲。

  幽暗之中的齊世齋,這才聞聲而動。

  他有些吃力的搬了把躺椅,放在殿外。

  劉端半躺在躺椅上,仍舊面無表情的看著殿外的殘陽。齊世齋趕緊又拿了厚厚的皮毛衾被蓋在他的身上。

  這才不動聲色的轉過身去,將手方到腰背處,朝著殿外輕輕的擺擺手。

  跪在積雪中的數十人,這才如蒙大赦,幾個人拉著那些凍暈死的同伴,快速的離開。

  劉端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們忙碌。

  很快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

  他仍舊這般枯坐著,冰冷手爐也不讓齊世齋換掉。

  齊世齋也不敢離他太遠,只得垂手站立在他身邊。

  那老太監因為長時間的站立,早已腰酸背痛,兀自強撐。

  “這天下,真正把朕當做一國之君的,也只有這些禁宮的太監宮女了罷......”

  劉端驀地開口,似自言自語。

  齊世齋只能苦笑,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這天子,也并非真的叫他回答。

  他說完這句話,再次陷入沉寂和孤獨之中。

  “你去吧,朕再坐一會兒。”

  “圣上......”

  “去吧......不用守著朕,朕沒事。”

  齊世齋這才嘆息一聲,轉身走入積雪與殘陽之中。

  腳踩在積雪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更顯寂寥。

  “啾啾......”一聲輕微的鳥鳴,打破這無邊的寂寥。

  劉端緩緩的伸出手來。

  一只通體赤紅羽毛的不知名的小鳥,扇動著翅膀緩緩地落在他的掌心。

  那小鳥在他掌中踱了了幾步,撲棱撲棱翅膀。

  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情不是很好。便又振動翅膀,輕輕的伏在他的肩頭。

  隨即,他和它同時陷入沉默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

  “赤羽,去我的桌案旁,那里有一壺酒。”

  那赤羽毛的小娘似懂人言,倏爾飛起,掠過大殿中,停在殿內的桌案前,那鳥首轉動了一陣,驀地發現書案一角有一個如它身軀大小的銀色小壺,壺上雕著一條盤著的龍。

  那龍無聲無息的盤著,似乎從來不曾飛舞云端。

  龍嘴和龍尾處,扣著兩個銀環,用一根銀條穿著。

  那赤羽鳥兒,用褚黃色的細抓抓住那銀環串為一體的銀條,將那銀壺提了,再次朝劉端躺椅處飛去。

  待飛到了劉端的近前,這才又輕輕的啼了兩聲。

  劉端伸手接了那銀壺。

  觸手之間,可以感覺那小小銀壺中的酒,尚溫。

  他這才朝著那赤羽鳥兒淡淡一笑,低聲道:“你也要喝?”

  那赤羽鳥兒似乎鳥眼之中帶了些許歡愉,輕輕的顫動了幾下鳥羽。

  劉端拿起那銀壺,仰頭飲了幾口,這才將銀壺朝著那赤羽鳥的尖喙處一放,緩聲道:“給你......”

  這年少君主,斜倚在躺椅上,一只手微微的支撐額頭,另一只手輕輕撫摸著那滿身赤血色羽毛的小鳥。

  那赤羽鳥卻正低頭,用喙啄著那從銀壺中流在掌心的酒,啄的正歡。

  而這少年君主只是任那鳥啄了。他眼神片刻不離的看著遠處那扇高大而恢宏的鎏金色宮院大門。

  眼神之中,三分深邃,三分無奈,三分滄桑。

  這深邃、無奈、滄桑混在一起,便是徹頭徹尾的萬千孤獨。

  終于,殘陽在無聲無息之中消失于天際,幽深的黑夜籠罩了或弘大或莊肅的宮殿每一個角落。

  那迷茫的夜色之中,禁宮所有色彩都被遮擋。

  然而,那天地之間,唯有赤羽鳥緩緩翕動著的如血液般的細,和那褚黃色身影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顯得更為清晰。

  猶如兩顆半空中的星芒。

  天上地下,唯有一人一鳥,而已。

  劉端緩緩的抬頭,默默望著天際,黑云沉沉,朔風蕭蕭。

  他一直就這么的看著這幽冷如墨的天空,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驀地,他轉頭朝著那赤羽鳥淡淡一笑,輕輕道:“赤羽……你怎么也不鳴叫了呢,難道,你也覺得寂寞了么?……”

  那赤羽鳥似乎能聽懂人言,忽的輕輕的浮動羽毛,輕輕的拂過少年君主的臉龐,似在訴說,又似在安慰一般。

  劉端緩緩抬頭望著蒼穹,久久不語。

  白日雖有雪,卻在下午便放晴。

  此時蒼穹漆夜,星斗漫天。

  漫天星斗之下,這一人一鳥拉下的影子,更顯的寂寥凄清。

  “赤羽,我困了,要睡覺了。”

  說罷,那少年君主,面對著黑夜里的漫天星河,緩緩的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便沉沉的睡去。只是,睡夢之中,那絕美的臉龐之上,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悲傷。

  只有那只赤羽鳥,似乎怕主人冷了,用那褚黃色的細抓使勁的拽了幾下半蓋在主人身上的衾被。

  .............

  有日東升,雖陽光浩大。

  但卻是帶著冷意的,驅不走那遍布宮墻之內的冷意。

  劉端緩緩的睜開眼睛,看著陽光灑下,似自言自語道:“新的一天來了,你這臭鳥,卻也不喚我一喚?”

  他方做出要打的姿勢,那赤羽鳥卻吱吱的飛在半空,盤旋一陣,朝著宮墻與蒼穹連接處飛去,轉瞬消失不見。

  “朕不如你啊,赤羽。這宮墻,朕如何,也飛不出去。”

  宮殿深處,緩緩傳來腳步聲。

  齊世齋從里面走了出來,一眼看到天子竟然在宮殿外睡了一夜,還是如此寒冷的冬夜。

  慌得趕緊跪在地上,失聲道:“圣上,圣上,是老奴的錯,昨日老奴確實站的乏了,原想讓圣上清凈一會兒,不想回去便睡著了,使得圣上竟在寒夜殿外睡了一夜,老奴該死!該死啊!”

  劉端這才掀了衾被,走過去將他扶起,淡淡道:“這衾被本就很厚,再說朕只是在檐下,又不是在宮院之內,也無甚寒冷。朕也不知為何竟睡了,這事不怪伴伴,怪朕任性了。”

  齊世齋明白劉端因為未將蘇凌招為己用,心中的不甘、無奈、失落甚至還有孤獨在剎那之間涌向心頭,才會枯坐一夜。

  他想了一會兒,終是一聲嘆息,開口低聲勸慰道:“圣上,那蘇凌一介書生,只是名聲在外而已,料想也不會做出什么大的成就來,不過是碌碌之輩。好在沖他那些句話,他應該是不會助紂為虐的。”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好大的氣魄啊!能說出這樣話的人,怎可能是碌碌之輩呢?”劉端轉回頭看著齊世齋苦笑道:“齊伴伴還是莫要安慰朕了......”

  他似又細細的品味了這句話一番,方道:“這樣胸襟氣魄的人,豈是碌碌之輩?唉,只是遺憾......”劉端的話音充滿了不甘。

  他忽的仰天長嘆道:“朕真就是孤家寡人了么?”

  “老奴以為,此次圣上召見蘇凌,也并非無功,起碼明白他心不在司空,這便是不幸中的大幸了。”齊世齋緩緩道。

  劉端聞言,也沉思起來,這也算是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事情了。

  齊世齋略微沉吟了一番,眼中突然閃出一絲狡黠的神情,聲音也有了些許的興奮之意道:“老奴還有一計,或可全圣上愛才之心。”

  劉端聞言,一把將他的手抓住,聲音高了許多,便是連呼吸都有些急促了,按捺住內心的悸動,卻還是掩飾不住語速,疾問道“齊伴伴,你果真沒有安慰朕么?有何計策快快講來!”

  齊世齋眉頭微皺,緩緩道:“此計當應在蘇凌這幾句話中。”

  “何意?”

  齊世齋扶著劉端坐下,這才一邊思索,一邊道:“此乃連環計也,第一,懇請圣上,將蘇公子的這幾句話龍筆抄謄,并于五日后大朝會時,諭示滿朝文武,讓他們以蘇公子的話為標榜,時時刻刻警醒自省。”齊世齋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望著劉端。

  劉端眼中流光閃閃,思索片刻,他本就是機敏聰慧之人,略微一想,便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忽的淡淡笑說道:“妙啊,妙啊,他蘇凌經此一事,再想低調已然不能。”

  劉端更是一拍旁邊的桌案,聲音一沉,一字一頓道:“他不愿意出來做事,朕便推他出來......”

  說到此處,他的話音已然如刀如劍道:“既是朕有心抬舉,那蕭元徹心中恐怕會埋下一根刺,他又生性多疑,怕是再也不會全信于蘇凌......”

  他的聲音顯得有些陰惻道:“到時蘇凌不得蕭元徹全信,更無法放手施展才智,朕再用些手段,不動聲色間離間一番,到時候蘇凌甚至可能會被蕭元徹棄之不用。”

  “他蕭元徹不用的人,朕用!”

  他的聲音也驀地高了許多。

  想了一陣,劉端的神色方才平靜了些許,出言問道:“那這連環計的第二計呢。”

  齊世齋頓了頓,方道:“老奴斗膽,圣上召見蘇凌,不該處處示之弱,話說,大樹底下好乘涼,蘇公子見圣上處處受人掣肘,便是有心效力,也會觀望不前!”

  劉端聞言,長嘆一聲道:“劉伴伴所言極是啊,是朕失策,失策也!朕把他當做第二個劉玄漢了......”

  齊世齋點點頭道:“然而圣上那番話,我想蘇凌是有所觸動的,他既然說過有心不助蕭,那換言之便是,他為圣上效力的路也就沒有堵死!”

  劉端眼神一亮,忽的重重的點點頭道:“是也!是也!齊伴伴說的話果真深有見地,他答應過朕的,不助蕭,不叛晉!那日后,朕以蒼生之名招之,他豈能推辭?”

  齊世齋看著昨日失落無魂的天子,今日意氣風發,心中不住的感嘆,這劉端業已不是王熙禍國時懵懂到只會哭喊的小男孩了。

  他的羽翼,也已漸漸的披上了鎧甲。

  齊世齋似循循善誘道:“圣上示之以弱,而蕭元徹在他心中又至強。蘇凌何許人也?豈能棄強附弱?換做旁人亦如是也。”

  劉端聞言,低頭沉思不語,久之,他才眼神流轉,低低道:“不錯,天下人皆知蕭之強,卻笑朕之弱。然而這十數年間,朕身邊真就無人否?如何讓蘇凌知道,朕的大晉也有群才濟濟,更是打動他的關鍵所在啊......”

  齊世齋眼中欣慰之色更甚,他的小皇帝長大了,自己不過放一開口,他便可以直擊問題的最核心處,不易啊!不易啊!

  齊世齋老眼之中,隱隱有淚,聲音顫動道:“圣上,圣上英明啊!圣上真的一夜之間,心思縝密了不少,老奴心中歡喜歡喜啊!”

  說著更是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往事如昨,歷歷在目。

  劉端也驀地心潮起伏,頗為動情道:“齊伴伴,往日是朕心智不成熟,如今朕已然見慣了這深宮內外的云波詭譎了,朕明白,若想改變我大晉的傾頹,朕必須要快速成熟起來!這些年,辛苦齊伴伴了!”

  齊世齋老淚老淚縱橫,忽的撲倒與地,失聲痛苦道:“圣上對老奴一片愛惜之心,老奴肝腦涂地,至死不悔!”

  劉端一把將齊世齋摻起來道:“什么死不死的,齊伴伴,朕還要你親眼看著朕,收復至高之權,光復我大晉大好河山!”他的聲音中已然滿是鏗鏘之意。

  齊伴伴這才道:“既然圣上有此心意,老奴便獻這連環計第三計!”

  那齊世齋老臉之上也少有的風采,一字一頓道:“自古以來,風雅文士皆詩歌風流,更是站在這世間倫常的最高處的。大晉立國六百余年,國本看重的便是崇文修德。故此,老奴提議,圣上當以天子名義,舉龍煌詩會,宴請大晉朝中、地方飽學之士,才學之人,只論才學,不問出身,匯聚朝堂,到時讓他們在詩文上較個長短,一則,天下才學飽讀之士,圣上盡可收其心,以服之、用之!”

  齊世齋越說越激動,聲音更是顫抖了些許道:“二則蘇曹掾看到圣上身邊左右才學之士如浩瀚星辰,怎能不臣服?怎敢不效命?”

  劉端瞳孔之中放出一道光芒,倏爾鋒芒盡斂,點點頭道:“伴伴所言不差,只是,那蘇凌才氣,以我觀之,不敢說壓蓋大晉,卻也是驚才絕艷之輩也,我怕到時他在這龍煌詩會之上,拔得頭籌,那蕭元徹豈不是要更重用于他么?”

  齊世齋哈哈大笑道:“圣上,你是太愛惜那蘇凌的才學了。想我堂堂大晉,找出一個作詩文的,壓他一頭,豈是難事不成?到時不僅蘇凌知天子之威,攬八方才士,蕭元徹也會覺得他這西曹掾給他司空府丟了臉去。如此一來,那蘇凌還不為圣上效死力不成么?”

  劉端聞言,擊節稱贊,騰身站起,一掃憂愁道:“齊公公此計甚妙,待朕重整朝綱之后,齊公公當記頭功。”

  劉端忽的,又有些顧慮道:“朕處處受那蕭元徹掣肘,忽的無緣無故,要開龍煌詩會,可有什么好的理由呢?”

  齊世齋緩緩道:“眼下蕭司空正在厲兵秣馬,圣上也知道,蕭司空與沈濟舟不久必然會有一戰,到時他若師出有名,必然要借圣上天威,再過一月余,便是立春,圣上可介此為名為名,于五日后大朝上宣布,以一月之期,修一龍煌臺,用于召開龍煌詩會。所修龍煌臺的花銷由大內出,而這龍煌臺的匠作大監,由蕭元徹任命!”

  劉端有些疑惑道:“為何要便宜他了?”

  齊世齋哈哈大笑道:“圣上請想,想那蕭元徹與沈濟舟大戰前為了師出有名,自然會向圣上示好,再者,他正自厲兵秣馬,龍皇臺的修建,可是一筆無頭的糊涂賬,他其能不挪為己用?由此亮點,他斷然不會從中阻攔龍煌詩會的舉行,”

  劉端又想了一下,忽的一甩袍袖,展顏大笑道:“如此,給朕拿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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