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對弈江山 > 第二百零八章 巍巍風骨,詩文有淚
  龍臺驛館。

  這京都驛館自不比州郡驛館,占地十分大,更有三道院子。

  每道院子中皆有小池假山,風景也屬上乘。

  蘇凌心緒煩亂,無心觀賞院景。

  他仍舊如進門時那般低著頭,緩緩的向里走著。

  記不清穿過了幾道回廊,便是行走的腳步,都有些機械。

  終于在最后一道院子的最后一間屋子前,蘇凌緩緩的停了下來。

  他朝前看去。

  房門虛掩,并未關閉。離著房門不遠處,一片竹林,幽深寧謐,高潔恬淡。

  蘇凌斷定,李知白便在這間屋中。

  蘇凌早聽聞李知白喜竹,他所寫詩篇中,詠竹的詩詞亦不在少數。

  蘇凌腳步沉重,緩緩走到門前。

  雙手似有千斤重,抬起手做了叩門的姿勢,卻終究未叩,剎那間無力的垂下。

  往復再三。

  終究還是長嘆一聲,輕輕的在門環上叩了三下。

  里面熟悉的聲音響起,平淡如常。

  “門未鎖,進來坐吧......”

  蘇凌這才緩緩推門而入。

  進得門去,抬眼看去。

  屋內簡樸,未有一點奢華。

  光潔的青石磚鋪地,正中一鼎銅爐,其上檀香裊裊。

  再往后看,便是一方寬大的桌案。

  那桌案比正常人家的桌案還要寬闊許多。

  卻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紙、竹簡。

  饒是如此,這些書和竹簡還是放不下,在桌案的下面地上,還對折幾摞。

  書案之后,一人坐在長椅之上,并未抬頭,一手持筆,正在專心致志的奮筆疾書,不知寫著什么。

  正是一身青衫素衣的李知白。

  似乎感覺到有人進來了,不知為何,李知白并未抬頭,手上的筆仍是揮筆如飛。

  他只是低聲道:“若是求詩或字,便在一旁稍歇,桌上有茶,自便吧......待我將這篇詩文謄抄了,再說罷......”

  蘇凌沒有說話,害怕打擾了李知白,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上,怔怔的看著眼前的詩謫仙。

  卻見李知白說完這些話,仍舊自顧自的低頭奮筆,筆走龍蛇之間,那眼中的一抹亮色更顯。

  他在寫著什么呢?

  或許是一部巨著吧,可是他還有多長時間呢?可否完成這部巨作呢?

  若是知道他即將走向死亡,他是否還能這般云淡風輕的著書么?

  蘇凌恍恍的想著。

  過了片刻。

  李知白終于擱筆,又拿起寫滿字的紙卷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又似輕輕的吟誦了一遍。

  這才滿心歡喜的點了點頭,隨后抬起頭來,向蘇凌看去。

  一看之下,不由的怔住了。

  蘇凌也緩緩的看向李知白。

  兩人不知為何,均未先開口。

  半晌,李知白還是先說話,聲音平靜道:“知白方才只顧著書,怠慢了蘇曹掾(他并不知道蘇凌如今已然是長史了),實在有些無狀啊!”

  蘇凌這才擠出一絲笑容,搖搖頭道:“李大家專心著書,果真大家風范,到時蘇凌來的不巧......打擾了李大家的興致。”

  李知白點點頭,緩緩起身,從書案后轉了過來。

  走到蘇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笑吟吟的看著蘇凌,似乎等待著什么。

  蘇凌神色一暗,不敢與李知白對視,只得低下頭去。

  李知白緩緩點頭,忽的長長一嘆道:“知白知道蘇曹掾此番前來所謂何事......我的時辰到了,也該上路......”

  蘇凌聞言,驀然抬起頭來,怔怔的看著仍舊一臉從容淡笑的李知白,忽的顫聲道:“李大家......我......”

  李知白擺擺手道:“蘇曹掾不必多說,知白知道詩酒仙亦有風骨,怎么愿意做殘殺無辜的事情呢?你此番前來,當是司空(他亦不知蕭元徹已為丞相)授意吧......”

  蘇凌聞言,長嘆一聲,一閉眼顫聲道:“李大家......蘇凌身不由己!在蘇凌心里,其實對李大家詩謫仙的風骨極為崇敬......可是......”

  李知白聞言,忽的哈哈大笑,一捻須髯道:“得詩酒仙稱李某人一聲詩謫仙,便是對李某人最大的認可!李知白無憾也!”

  言罷,李知白似自言自語道:“其實,李知白哪里算的上仙人呢?終究還是被聲名所累,誤了自己的性命啊!”

  蘇凌顫聲道:“李大家,蘇凌亦曾苦苦懇請蕭丞相......可是蘇凌還是無能啊,未能救下李大家!”

  李知白擺擺手道:“吾之死也,自我踏上龍臺那一刻心中便知是注定的!只是,大晉這許多年不曾有如此弘大的詩文大會,我知雖死,卻還是希冀能在龍煌詩會上聽聞幾首足以名垂青史的名篇啊!”

  說著,李知白一臉得償所愿的神色,望著蘇凌真切道:“天可憐見,李知白今日死矣,無憾也,只因你蘇凌,在那龍煌臺所做的幾首詩詞,卻是千秋萬代不朽的名篇也!方才我已將你的那幾首詩文抄謄在我著的《大晉詩文》中了。如此,我心愿也算了了......”

  蘇凌聞言,更是心中悲傷,顫聲道:“李大家......才是我大晉唯一的詩謫仙......小子如何能與您相提并論!”

  李知白擺擺手道:“蘇凌啊,你年少有為,才思無雙,何必自謙呢,知白不會看錯人的,假以時日,你必為文壇大家也!”

  李知白忽的長身站起,朝著蘇凌施了一大禮。

  慌得蘇凌趕緊起身,要來扶他道:“李大家,使不得,使不得......蘇凌當不得您這一禮!”

  李知白卻向后一退,又朝著蘇凌連行了兩次大禮。

  蘇凌更是惶恐,不知該如何是好。

  卻見李知白行了大禮,這才面色一肅,正色道:“蘇凌啊,知白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我方才所行的三大禮,并非拜你也,實是為大晉文壇詩詞傳承有重托與你,所以,你當受之。”

  蘇凌一怔,出言問道:“李大家此言何意......”

  李知白神色莊重,殷殷的望著蘇凌,滿眼期望道:“知白平生所愿,乃是抄錄我大晉天下所有的名篇詩文,編撰為《大晉詩文集》,如今書已成四卷,每卷二十冊。”

  說罷,他轉頭一指那桌案上堆滿的書冊竹簡道:“這便是四卷,共八十冊的《大晉詩文集》。知白想著,大晉如今亂世,可是名篇不能散佚,必須匯集成冊,才能讓后人知道我大晉詩詞風流,獨領風騷!這也算我李知白為大晉,為天下學子文士做得最后一點貢獻吧。”

  蘇凌正色點頭道:“李大家才是純粹的大家風范......”

  李知白淡淡一笑,又道:“不僅如此,我亦對這八十冊詩文依照自己的理解,做了譯注,知白魯鈍,可能有些地方詞不達意,未盡全功,卻也是我之心血也。方才你進來時,我正好將你那首《江雪》做了譯注。”

  蘇凌默然無聲,他這才知道,李知白方才奮筆疾書正是為了給《江雪》做注!

  李知白長嘆一聲,眼中這才隱隱有了淚光,滿是可惜道:“只是,我緊趕慢趕,卻還是來不及了啊,眼下還有你的兩首詩,以及我一位故人杜殘月的一百三十二首詩文未來得及做注。便要赴死了!”

  蘇凌聞言,眼淚亦在眼眶打轉,忽的轉頭欲走,凄聲道:“我去求丞相.......”

  李知白使勁將他拉住,一臉滄桑道:“不用了......蘇凌啊,你便是再去求得讓我活個三五日,又有何用呢?三五日,我又能將一百余首詩詞統統做了注不成么?”

  說罷,李知白清淚滿眼,仰天長嘆道:“死既死矣,知白離了青蓮郡,便已抱定必死之心也!人皆有生老病死,我李知白又能長活于世乎?”

  李知白回頭,滿眼不舍的望了望滿桌案的書冊,搖頭嘆息道:“這些書卷,乃我李知白畢生心血傾注而成啊!只是我已是罪人之身,我死之后,這些書卷定然被罰抄焚毀,半字也留不到人世間了啊!青史之中,還有何人知道我大晉亦曾詩歌風華耶!”

  說到此處,李知白早已淚如雨下,渾身顫抖,不能自持。

  蘇凌張了張嘴,挖空心思想要安慰李知白幾句,可是卻終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李知白忽的一把抓住蘇凌的手,幾近哀求道:“蘇凌啊,幫幫我吧,幫幫我這個可憐的赴死之人吧!”

  蘇凌神色一暗道:“丞相已經說了,此事真的沒有一點辦法了......”

  李知白忙搖頭道:“不不不!我不是要你幫我活命,而是......”

  他忽的拉了蘇凌來到桌案邊,顫抖的手指著桌案上的書冊道:“這些書,還有地上這些書,不能夠被焚毀啊,我李知白既死,這四卷,八十冊書一定要傳承下去!死罪之人李知白求你,希望你冒著觸怒蕭元徹的風險,收藏這《大晉詩文集》,同時將我未完成的書注繼續撰寫下去......蘇凌啊,我只能拜托你了!”

  蘇凌聞言,心中如潮翻涌,一股熱血在胸膛之中熊熊燃燒。

  他忽的鄭重的看著李知白,使勁一點頭,拱手一拜道:“末學后進定在此立誓!當如視生命一般護佑李大家的這八十冊詩文集,并施展平生所學,完成李大家未完成的詩文注解,蘇凌亦承諾,在適當時候,將所有完本的書著公布與世人使之千古流傳!”

  “若違此誓,天厭之!”

  李知白聞言這才轉悲為喜,拉住蘇凌的手仰天開懷大笑!

  “李知白得償所愿,死亦何憾!死亦何憾!”

  忽的李知白望著蘇凌,但見這白衣少年,風華正茂,才氣無雙,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蘇凌,你既然受我的書著,可愿拜我這將死之人為師么?”李知白一字一頓,俯首嘆道。

  蘇凌一激靈,心中如潮狂涌,看著李知白說不出話來。

  李知白神色一暗,嘆了口氣道:“罷了,我終究是個犯了死罪的人,做你的師父,卻是連累了你了!”

  蘇凌忙擺手道:“不不不!小子只是覺得自己何德何能,能拜在詩謫仙的門下!小子既欣喜又惶恐......”

  李知白聞言,這才欣慰地點點頭道:“蘇凌啊,我終究是未看錯你啊!既然如此,你便跪下拜我三拜,喚我一聲師父吧!”

  蘇凌雙腿一軟,鄭重跪在李知白的面前,拜了三拜,喚了聲:“師父!......”

  再想說什么,卻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

  李知白也是淚眼迷蒙,忙扶了蘇凌起來,喃喃道:“好!好啊!”

  “我李知白將死之時,竟收了這樣一位驚才絕艷的徒弟,死既死矣!故我所愿也!哈哈哈哈.......”

  蘇凌這才忙道:“不,今日徒兒來此,并不是來殺師父的.......而是奉命押師父入死牢......依照蕭元徹的意思,估計師父赴刑之日當在三天之后。”

  李知白聞言,這才笑中帶淚點頭道:“好好,看來還能多活幾天......想來也是不錯的!”

  李知白這才抹了抹淚道:“既然不是即刻赴死,徒兒為師交待你兩件事情,這三日你要辦好!”

  蘇凌忙大禮道:“師父請吩咐!徒兒萬死不辭!”

  李知白點點頭道:“第一件事,今日我被押走之后,你在暗夜之時潛入這里,務必將這四卷八十冊《大晉詩文集》和注解全部帶離這里,務必保護周全!徒兒可辦得到么!”

  蘇凌點頭應諾道:“徒兒能夠!”

  李知白欣慰的點點頭,這才又道:“至于這第二件事么......徒兒附耳過來!”

  蘇凌忙附耳,李知白低頭,在蘇凌的耳邊低低的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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