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對弈江山 > 第四百三十一章 人生誰無死,丹心照汗青
  田翰文看出了蘇凌有些生氣和不解,這才大禮一拜,表示歉意。

  慌的蘇凌趕緊向前來扶,豈料這田翰文執意要拜,蘇凌沒有辦法,只得也向他行禮。

  田翰文一拜之后,方正色道:“蘇公子啊,老夫向你這一拜,是發自老夫的內心......你確當得起我這一拜!天下間,魑魅魍魎之徒,多如牛毛,如蘇公子這半年年輕才俊,又心系天下百姓者,甚寡!所以,田某方有此一拜。”

  蘇凌忙擺手道:“祭酒言重了,蘇凌只恨自己還是一事無成,無法達成平生所愿啊!”

  田翰文卻又是鄭重一拜,蘇凌沒有辦法,只得又還了一拜回去。

  “蘇公子不顧個人安危,不拘泥于雙方敵對的關系,只身一身,冒如此之大的風險,前來相救老夫,老夫銘刻肺腑,感激不盡,因此,田某方有此二拜!”

  田翰文的神情愈發鄭重。

  不等蘇凌說話,竟又是一拜。

  這下啊蘇凌徹底慌了,趕緊又給田翰文還了一拜。

  這可好,人沒救呢,禮卻成了......

  “今日死牢之內,蘇公子以大義點醒老夫,使老夫頓悟受教,老夫自愧不如,因此,田某方有此三拜!”

  蘇凌趕緊擺手插話道:“祭酒實在不必如此,這拜來拜去的,不解決問題啊,祭酒為何不愿跟我出了這死牢?難道是還對沈濟舟心存幻想,以為他可赦免你不死么?”

  田翰文搖搖頭道:“沈大將軍無論戰事勝敗,一旦返回渤海,必立時會將我問斬的,老夫心里清楚......”

  “那為何......”

  田翰文眼中滿是滄桑神色,抬頭看向死牢上方。

  死牢上方的石頭上,因為環境潮濕幽暗,竟然已凝結了無數的水滴,緩緩地自上向下滑落。

  點點滴滴,滴在地上,更滴在田翰文的心頭。

  “蘇公子,你來看......這死牢上方石頭之上,那是什么?”田翰文緩緩問道。

  蘇凌抬頭看了一會兒,方道:“死牢大石......大石上方,點點水滴。”

  “大石堅硬如鐵,又是死物,為何會生出這點點水滴出來呢......”田翰文又問道。

  “這個正常,石頭本身不會生出這些,皆因死牢陰暗潮濕,見不得半點陽光之故......”

  蘇凌一時沒有明白田翰文何意。

  “是也!誠如蘇公子所言,然而,在老夫看來,這死牢便是偌大之渤海,渤海之地,經歷了這許多年的滄桑,現如今已然一片黑暗,死氣沉沉,沒有半點陽光,老百姓暗無天日......可是,總要有人站出來,向這天下昭示,還有不屈的清澈和干凈,不愿附著在這死物之上,寧愿墜落,不愿無聲無息地被腐蝕。”

  “蘇公子,你看那生出的水滴,多么的清澈和干凈啊!”

  “蘇公子,無論渤海,無論天下,成了如今這個模樣,為何?難道只是因為朝廷暗弱?難道只是因為各方勢力私欲滔天不成么?”田翰文緩緩看向蘇凌。

  蘇凌覺得,他的眼睛里有火焰在跳動。

  他已然明白了,田翰文心中真正的想法。

  他的這個想法,讓蘇凌肅然起敬,甚至感到莫名的悲壯。

  “這天下,王朝崩壞,秩序混亂,君不君,臣不臣,民亦不民,其根源所在,便是天下百姓早已習慣了這亂世,亂世蒙蔽了人心,麻痹了人性,久而久之,百姓皆已然習慣了,已然覺得他們受苦受累,流離失所,甚至被那些權宦欺壓,哪怕剝奪了他們的生命,都是理所應當的。百姓不反抗,不懂得抗爭為何物,那些上位者才能毫無顧忌,囂張跋扈......”田翰文越發地痛心疾首起來。

  蘇凌默然,田翰文啊田翰文,原來這些你都懂,更比我懂得深刻。

  可笑,我還拿這些所謂大義來壓你......

  該愧的是我蘇凌啊!

  蘇凌看向田翰文的眼神愈發的敬重,甚至還帶了些許的不舍。

  何為胸懷天下之義士,且看今日之田翰文!

  若說最初蘇凌想要救他,只是出于對這個人物的好奇,若不一睹其風采,實在遺憾。

  可事到如今,蘇凌想要救田翰文之心,從未有過地發自肺腑!

  “若一死,可喚起天下,不,天下實在太大了!渤海......便是渤海極少數黎庶反抗的斗志,喚醒他們的初心......”

  “那便從田翰文始!”

  “田某四十有六,年近半百,若出了這死牢,活著也是茍且偷生,任何一方勢力,田某不愿投效,他們也不能容田某,到頭來渾渾噩噩,寂寂而死罷了!”

  “倒不如,以這種方式死了,死亦值得!”

  “田某愿做這石上最清澈的一滴水珠,哪怕從蒼穹墜落,哪怕粉身碎骨,田翰文亦無怨無懼也!”

  “田祭酒!......”蘇凌聲音顫抖,已然熱淚盈眶。

  “父親!”田畿已然哭拜于地。

  “可是,祭酒可曾想過,以你一人之死,如何就能喚醒渤海黎庶......祭酒又可曾想過,你之死,乃是沈濟舟所為,到死,也無人為你正名,你心系蒼生之念啊!便是泉下,你亦不能以晉臣之身份見田氏先祖啊!”蘇凌痛心道。

  “呵呵......”

  田翰文驀地仰天大笑,笑聲凄愴而悲涼。

  “但是,這樣已死取義之事,總要有第一個人先做吧......田某愿為此第一人也!至于我到底是為天下,還是為渤海,亦或者我就是一個觸怒了沈濟舟,被他處死的他的屬臣......丹心汗青,留給青史蓋棺定論吧!”

  蘇凌還想說什么,可是他發現自己以前那么能扯,此時此刻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可是父親!孩兒不能沒有父親啊!孩兒愿與父親同死!”田畿跪跪爬向前,一把抱住田翰文的腿哭喊著。

  田翰文不看他,仰頭閉眼,老淚潸然。

  “我兒起來!男兒何必哭哭啼啼的?這亂世,生死離別已然世間常事!平素我之教誨,圣人之書,你讀到哪里去了!”田翰文忽地怒道。

  田畿只得站起身來,靠在一旁,低聲啜泣。

  “蘇凌啊......”

  “祭酒,您有話盡管說!”蘇凌忙道。

  “你可有師父么?”田翰文忽地開口問道。

  “我......離憂山離憂閣閣主軒轅鬼谷是我恩師,不過,小子不成器,不過算個記名弟子......大晉先詩謫仙李知白,我也叩過三個頭,也是我的師父,他將他平生著書,搜集整理的詩冊都給了我......還有南漳醫圣張神農,黎庶神醫元化,小子跟他們學過醫道......”蘇凌小聲道。

  “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啊!那也好,既然你有了這么多的師父,可愿再多一個么?”田翰文似有深意地望著蘇凌。

  “我......”蘇凌一怔。

  “你若愿意,便朝我叩三個頭罷......從此之后,你便又多了一個師父了!”

  蘇凌愣在當場,一時說不出話來。

  “怎么,你是嫌棄我是個將死之人,還是覺得我田翰文不配么?”田翰文淡淡道。

  再不遲疑,蘇凌轟然跪倒。嘭嘭嘭地鄭重磕了三個頭。

  “師父!......”

  蘇凌動了感情,被田翰文攙起之時,已然淚流滿面。

  “死前聞道!更傳我衣缽,使我平生計論,策學,謀略有了后繼之人!田某死得其所!死得其所!哈哈哈!”田翰文拍了拍蘇凌的肩膀,朗聲大笑。

  “兒啊!我有事情交給你去做!”田翰文朝田畿喚道。

  田畿趕緊抹了淚水,緊走兩步道:“父親,您有話盡管吩咐!”

  “我之書著,文冊可還留著......”田翰文道。

  “只燒了一些信箋,書著和文冊當時孩兒未來得及燒,便被蘇公子阻攔了!”田畿道。

  “好!很好!”田翰文大慰,一指蘇凌道:“徒兒不使書著焚毀,看來這是天意,上天把這些東西交給你,好讓你能更好地繼承我的衣缽啊!”

  蘇凌忙道:“徒兒才疏學淺,便是將師父所有的書著,計論,策學全部都讀了,也是一知半解!”

  “蘇凌啊!我信你!”

  不知為何,此時死牢之內竟有些安靜,三個人都好一陣沒有說話。

  “蘇凌啊,你那藥,管多少時辰......”田翰文率先開口道。

  “這......一個時辰,當是有的!”蘇凌道。

  “嗯......已經耽擱了大半個時辰了,那些獄卒也快醒了......還有這潘承......”

  蘇凌忙道:“他好說,醒了再砸暈就是......若是讓他現在醒來,徒兒也能做到!”

  田翰文點點頭道:“文以修身,武安天下!我徒兒前途無量!但總是要離別的......”

  “師父......徒兒求您跟徒兒一起走罷!咱們回龍臺,徒兒開了個小醫館,那里清凈,無人打擾,師父不愿見人,就在徒兒那里住著,徒兒孝敬您!”蘇凌的語氣已然有些央求,眼淚打轉。

  “我意已決,不必再說了!蘇凌啊,你既然已拜我為師,那為師便考考你的才學究竟如何,若是不行,我便罷黜了你這徒弟......以免你墜了我的名頭!還好,時辰還允許......”田翰文忽的正色道。

  蘇凌一凜,一拱手道:“師父請出題!”

  田翰文以手捻須,在牢中緩緩的踱著步子,思索片刻方道:“那就以為師今日之心境和境遇為題,做首詩出來罷!”

  蘇凌點了點頭,低頭飛快的思考起來。

  半晌,蘇凌緩緩抬起頭來。

  強忍著淚水,緩緩吟了起來。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死囚牢里論生死,聲名過處嘆聲名。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一詩吟罷,淚如雨下。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好啊!好詩!好徒兒!好才學!田翰文收你為徒,是我平生做得最無憾的事情了!”田翰文說完,忽的轉身,背向蘇凌和田畿,緩緩的坐在雜草之上,已成老僧入定之勢。

  “走罷......快走!徒留無益!”

  便在這時,那潘承竟緩緩醒來,晃晃悠悠的剛站起來,卻被蘇凌向拎小雞子似的,一把拎了過來,冷聲道:“你這個玩意兒,聽好了,我走之后,好好對待我師父,若讓我知道,你對他照顧不周,無論何時,我必取你狗命!”

  潘承頓時點頭若小雞啄米,卻有些丈二和尚道:“師父?田翰文啥時候成了你師父了......還有,田翰文不走了?打算留在這兒了?”

  蘇凌瞪他一眼道:“你怎么那么多為什么?你怎么不問問我,我想不想殺了你啊......”

  潘承頓時一縮脖子,一句話也不說了。

  該說的話已然說了,該交代的事情也已經交待完畢了。

  下一刻,便是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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