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沈冬月才覺得眼前的凌王妃,還是自己的堂妹冬素。

  她那些壓抑在心底的話,令她痛苦糾結的事,也只有冬素能說了,她也只能在這里哭一哭。

  沈冬素想握住她的手,沈冬月卻是猛地一抽,臉上還掛著淚,卻因羞愧而紅了。

  “我,我長了凍瘡,臟。”

  凍瘡流黃水,她來之前特地拿蘿卜水洗過,也涂了藥,可比起冬素那精心呵護的手,她真握住的時候,會臟了她的手。

  沈冬素現在是真的心疼這個女孩子了,她算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發生在她身上的事,若是在后世,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在這個時代,卻是能要一個女孩子的命的!若沒有沈爺爺,沈冬月現在也是生不如死。

  沈冬素輕嘆一聲,起身拿出凍瘡藥膏和棉簽,這一次沈冬月沒有拒絕,任由她為自己涂抹。

  她一邊涂一邊輕聲道:“丁啟是知道你的過去的,他之前常去沈家村,對你和你家里的情況都了如指掌。”

  “他既然向你求親,自然是你在食肆這一年多,與他一起做事,讓他發現你身上的閃光點,認定你是個好姑娘,愿意與你廝守一生。”

  “你看,他都不在乎你的過去,冬月姐你為何自己要把自己困在過去之中?”

  “男女之間,只要兩情相悅,就不存在配不配得上的問題。要這么說,我配得上凌王嗎?”

  沈冬月忙道:“自然配得上!冬素你很好,好的,能配上天下任何一個男兒。”

  這是她的真心話,經歷了這么多事,見過了各種各樣的人,沈冬月才明白,自己的堂妹有多好。

  沈冬素失笑:“你也很好,同樣配得上天下任何一個男子!”

  沈冬月紅著臉,微微低著頭,感覺著手上凍瘡的火辣轉為絲絲涼意。

  這樣清涼滋潤的藥膏她也有一瓶,是丁啟花大價錢買來送給她的,她本不愿意要,太貴重了。

  丁啟就說,她不要就扔了,反正他不會送給別人。

  沈冬素輕聲問:“冬月姐的煩惱就是這個嗎?那我的意見是,你若喜歡丁啟,就接受。

  若不喜歡,就跟他說明。

  若覺得在一起做事尷尬,我跟賈掌柜說,把你調到宜州的火鍋店去。”

  沈冬月忙道:“不,我不是不喜歡他。”

  沈冬素失笑:“我就知道!”

  她邊吃烤饃片,邊把當初結識丁啟的事說了,那時候丁啟還是少年,可為了救姐姐,卻敢跟張家一家對抗。

  那時她就知道,這個少年是有膽子且有責任心,是個有擔當的男子漢。

  見沈冬月一直欲言又止,沈冬素明白她其實也傾心丁啟,她想請自己幫忙的事,并不是這件事。

  耐心地等著她自己說,拿了兩個嶺南運來的柑桔,放鐵架子上烤的溫熱,再剝來分一半給沈冬月。

  兩人慢慢地吃完,甜米喝完了,煮一壺桂圓紅棗奶茶,給沈冬月倒上一杯。

  雖然還沒回到沈家村,但吃著家鄉的食物,和家人聊天,讓沈冬素全身心地放松下來,已經開始享受真正的假期了。

  工作過的人都知道,當你真的忙的時候,其實你是沒時間累的。

  只有閑下來的時候,那種疲憊感襲來,想想自己之前忙的腳不沾地的感覺。

  真恨不得罵一句,我特媽這一年過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沈冬素在這吃著橘子喝著奶茶,把一年的疲憊都給卸下,靜靜地等著沈冬月開口。

  沒有沉默太久,吃了半個橘子沈冬月就輕聲道:“冬素,我確實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沈冬素又遞她半個桔子:“你說。”

  “我,我想離開光州。”

  沈冬素愣了一下:“先說清楚,是你一個人離開,還是你和丁啟一起離開?”

  她的臉在炭火的照映下顯得更紅了:“本來是我一個人的,但是丁啟說,不管我去哪,他都愿意一起。”

  她這才敞開心扉說起自己一直以來的計劃,她很清楚,只要她人在光州,不管是嫁給誰,不管她要過什么樣的生活,過去的事都會像附骨之疽一樣纏著她。

  她不能拋頭露面,一露面就會被人指指點點,就算在食肆做事,也只能在后廚,偶爾前面忙不過來,她送個菜,也會拿頭巾包著臉。

  畢竟馮文生那場官司,數十年難遇一回,當時縣城里見過她的人太多了,很容易被認出來。

  只要被人認出來,她以后就不得安生了,還有一個瘋婆子肖氏,絕對會找過來吵鬧的。

  若只關自己,她能忍,但她不想丁啟被人指指點點,罵他撿破鞋,戴綠帽子之類的。

  她的情況,畢竟和二嫁還不一樣。

  故而她想離開光州,到一個誰都不認識她的地方生活。丁啟知道后,決定跟她一起走。

  姐姐自從嫁給賈大廚之后,生活美滿,衣食無憂,她和小囡囡已經不需要他的照顧。

  并且,他也不想一直在二姨母的食肆幫工,他攢了一筆錢,和沈冬月到一個大點的城市,兩人一起開個食肆,開啟新生活,完全沒問題。

  沈冬月想請沈冬素幫得忙其實很小,很簡單。但對沈冬月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

  她想讓沈冬素給她和丁啟安排路引,并且讓兩人順利到一個大州城。

  沒錯,這年頭普通人出遠門是很麻煩的,要路引和戶籍證明,到另一個州城生活,若沒人接應,自己找官府辦公文啥的,也是很麻煩的事。

  沈冬素笑道:“沒問題!你們想好去哪了嗎?”

  沈冬月這才精神一振,徹底放松:“宜州、揚州都行,要我說,還是遠些得好。”

  那就是更想去揚州。

  沈冬素點頭道:“那就去揚州,剛好我大魚哥在揚州,你們去那也有個照應。準備什么時候去?辦了婚禮之后再去嗎?”

  沈冬月矜持地道:“婚禮不大辦,就和他姐姐一家吃個飯,不在光州過年,今年縣城太熱鬧,怕遇到咱村的人。”

  沈冬素自然明白為什么今年特別熱鬧,今年凌王妃在光州過年啊!哪怕她人不到縣城,縣城的歡慶活動也能一波接一波。

  輕嘆一聲:“別人就算了,但是咱爺,你還是要說一聲。”

  沈冬月聽到阿爺,眼眶又紅了,目前整個沈家,對她還關心的,除了沈冬素,也就是阿爺了。

  她低聲道:“阿爺知道的,丁啟去作坊拿粉絲,單獨見了阿爺。”

  沈冬素這才放心:“那就好!”

  “我對不起阿爺,等我們在揚州站穩了腳,有機會我一定接阿爺去揚州住,好好孝敬他。”

  沈冬素起身去取禮物,幾匹緞子,一套金鑲玉的頭面,還有二十兩金錠,全部裝到一個箱子里。

  送給沈冬月:“給你添妝,別說不要,我成親你也給我添妝了啊!”

  沈冬月連忙擺手:“快別羞我臉了!我就給你繡了點荷包……”

  沈冬素打斷她:“咱們姐妹,各論各的心意,你那時多苦,還給我繡那么多荷包。”

  “你們去揚州,從頭開始生活,萬事都要錢,別拒辭,等你們在揚州安頓好了,有機會我去看你。”

  沈冬月抿著嘴,表情從羞愧到委屈,突然抱著沈冬素嚎啕大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要將所有的委屈全給宣泄掉。

  好像要用眼淚洗去過往,重獲新生一樣……

  沈冬月是翌日早上被丁啟接回去的,沈冬素沒見丁啟,沈林鐘見的。

  同時丁啟把沈林鐘當成沈冬月的親兄長,向他提得親。

  就這樣,沈冬月和丁啟悄悄地成了親,悄悄地離開了光州,去往揚州開啟新生活。

  再說沈冬素第二天回到沈家村,禁軍大隊伍由甲四帶走,這些禁軍得把凌王妃平安送到幽州,才回長安復命。

  至于王府親衛和婢女們,大半去王府別院由劉管家安置,她只帶了幾十人回沈家村。

  她人離村還老遠,遠遠就看到沿路擺的鞭炮,她問大哥:“村里有人成親?”

  沈林鐘笑道:“不是,是……”

  還沒說完,就聽有人吆喝:“王妃的車駕到了!”

  然后就看到點火放炮,噼里啪啦的炮聲,外加敲鑼打鼓的樂聲,還有從村里跑出來看熱鬧的村民們。

  搞得比當初她成親時還要熱鬧!月見真心道:“王妃,你家鄉的人都好歡迎你啊!”

  沈冬素尷尬一笑,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到她離開那一天吧?這樣的話,她都不想在家過年了。

  本來見村里的路修得挺好,她想下馬車和月見慢慢走回家的,雖然家鄉的冬天是一片灰蒙蒙,沒有任何景致可以看。

  但她還是想給月見介紹一下,她家的田啦、阿爺的藕塘啦、沿河的水車啦……

  現在只能坐在馬車上不露面,直到到了沈家大門口,沈爺爺出來給圍觀的村民發糖發干果子。

  把村民們給勸走了,沈冬素才下車。

  一看到阿爺,她的眼淚就忍不住流,阿爺的頭發全白了,人瘦得像一棵老松樹。

  但精神還很好,腳步生風,眼神像鷹一樣犀利。

  “阿爺!”

  “冬素。”

  沈冬素上前挽住阿爺的手臂,沈爺爺眼角泛著淚花,卻笑呵呵地說:

  “好孩子,怎么瘦得這么厲害?快回家,阿爺給你燉大鵝!”

  然后就聽到看家的大白鵝嘎嘎叫兩聲,小黑狗圍著她歡快地搖著尾巴。

  就像之前每一次她從王府回來時一樣,小黑狗和大白鵝接到河堤上。

  沈爺爺笑著輕踹大白鵝一腳:“不是吃你!”

  “老子養了一塘的鵝和鴨,天天燉給我孫女吃都成,用得著吃你這老貨!”

  大白鵝嘎嘎叫著跑遠,這一刻,沈冬素才覺得真的回到家了!

  沈父從沈爺爺后面走出來,同樣聲音哽咽地喚了一聲:“冬素。”

  沈冬素行一禮:“父親。”

  對于知曉她真正身份的沈父,她實在難以像對沈爺爺那樣親近,同樣,沈父面對這個女兒,也很難做出親密的姿態來。

  點頭道:“一路受苦了吧!這么冷的天,快回家烤火。”

  沈爺爺依舊笑得和藹,沈父依舊疏離但體貼,那還有……

  “你現在是王妃了,怎么回家才帶這點人?我聽說王妃回家叫省親,能有幾百人開道呢!”

  蔣氏踮著腳往后看,確實只來了幾十人,并且也才帶了兩馬車的禮物,很是不滿。

  她可是把牛皮吹出去了的,女兒回家,最少帶幾百個傭人,幾十車禮物。

  沈冬素悄悄翻個白眼,果然,蔣氏的刻薄會遲到,但不會不到。

  “幾百人咱家住得下嗎?”她邊說邊扶著沈爺爺往屋里走。

  蔣氏一噎,還想說啥,被仲陽打斷,他跳到沈冬素面前,脆生生地喊了聲:“姐!”

  沈冬素大喜,拉過他比劃:“你都有我高了!”

  絲毫不夸張,這孩子已經到她眉毛了!最多一年,絕對超過沈冬素。

  她朝阿爺笑道:“看來您的鴨子都沒少吃,瞧仲陽這一年長的。”

  小虎和小滿到底還有些拘謹,站在仲陽后面小聲喊了聲:“冬素姐。”

  兩個小家伙也長高不少,之前沈冬素給他們買的衣裳都小了,但因料子好,小了也舍不得扔。

  蔣氏給改大了穿,現在衣裳的袖子和下擺,都補了老長一截。

  “哎!都長高了,小虎的頭發也長這么長了。姐姐給你們帶了很多禮物哦!”

  到沈家的時候正值午飯點,今天來掌勺的竟然是大麥姐,但很快被沈冬素帶的王府廚子給接手了。

  大麥參與到全家人的聊天之中,說三個姨母還有大蓮、山山,晚點都會來,一起在沈家吃羊肉火鍋。

  一年多不見,大家都有著說不完的話,但只要沈冬素一開口,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她,聽她說話。

  她也沒覺得不自在,就像昨天見沈冬月一樣,她很清楚,單是那凌王妃的身份,這輩子一家人都不可能像以前那樣暢所欲言了。

  就連蔣氏,都不再懟她,甚至蔣氏一開口,就會被仲陽或沈父打斷。

  也只有沈爺爺還像以前那樣,笑呵呵地看著她,滿眼慈愛絲毫未變。

  怕她累了,吃了午飯沈爺爺就說讓她先去午睡,一大長下午,大家再好好聊天。

  沈冬素住的是她自己的那三間套間,帶月見去看,笑道:

  “這是我家新房子,才建起來,我都沒住幾天,就嫁到王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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