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 第二百一十二章 入朝須近玉爐煙
  孟春的暖陽透過竹林紗窗,明明斜照在臉上已經發燙,身體卻慵懶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動,仿佛一切都停止了運作,獨剩耳邊爐火燎燒竹炭的噼啪微聲。

  虛室之中有兩人閑坐,此時還不曾言語,倒是悉檀諸殿間時有人聲傳來,迥異于往日的清冷。

  江聞端坐在方丈精舍之中,與老和尚四目相對微微皺眉,禪室中一縷檀香鳥然而起,如鯨如鶴,升天入海,漸漸飄散在了清冷透明的山寺空氣之中。

  弘辯方丈自顧自地給兩人各沏了一杯茶,先前難看的臉色已經恢復了不少,慈眉善目兼具寶相莊嚴,任誰見了都要敬重上三分。

  “方丈,你這杯茶浸得太久,苦了,江某是決計不會喝的。”

  茶自然無所謂濃澹,有所謂的是品茗之人,江聞無所謂倏忽來去,顯然是老和尚有話要說。

  弘辯方丈沉吟不語,佛珠捻動,這下江聞倒有些坐不住了,自己被一記六脈神劍牽動的內傷還沒痊愈,可沒有功夫陪老和尚在這里參苦禪。

  江聞不知道的是,眼前的老和尚也實在是怕了江聞這張嘴,那天老和尚也藏在韋陀殿中全程目睹,知道他的嘴簡直跟開了光一樣讓人驚懼,愣是把三個心高氣傲的武林高手忽悠瘸了。

  而后面,江聞說三天內無事,江湖上就真的平安三天;江聞讓弘辯方丈沉住氣,悉檀寺就真的一切如常了許久。直到今天不知為何,他終于下定決心請出閉關療傷的江聞。

  可一時間話不知從何說起,畢竟一切的轉變如此生硬,以至于許多人都來不及反應。

  平西王府高手聯袂殺上山門,悉檀寺滿門老弱無險可守,和尚們苦苦抵擋血流成河,最終被奪去珍藏典籍經書,這是一件多么順理成章的事情,無論何時何地夾雜在江湖傳言中,都不會令人有一絲的意外情緒。

  可據那天徘回在悉檀寺山門的香客親述,平西王府派出的幾十名高手竟是連山門都未曾突破,即便是技驚四座的四大高手,也被幾名貌不驚人的老和尚阻擋在了韋馱大殿,最后付出了一傷三敗的慘重代價。

  自古傳言不可盡信,被加入夸大附會、諸多演繹也在情理之中,大理等地的人心知肚明。像平西王府招攬了那么多的奇人異士,就算是佛祖真身親臨也得被刮下一層金粉,怎么會怕了一座小小的寺廟?

  可當這些人惴惴不安地旁敲側擊過后,卻發現即便平西王府中,如今也正流傳著四大高手折戟沉沙的說法,更有甚者還言說其中三位高手并非被擊敗,而是被高深玄妙的佛法所渡化,如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左右規勸都不能讓他們離開悉檀寺,剩下的高手也沒有臉面回去交差,索性賴在廟里不走了。

  于是乎,不管眾人如何難以置信,也只能暫且認為悉檀寺這次,竟然真的從勢如累卵中轉危為安了……

  “阿彌陀佛,看來江檀越并不嗜茶。”

  弘辯方丈終于開口了。

  江聞臉色一黑,端著這杯比中藥還要黑上三分的不明湯汁,不明白老和尚為什么品茶如此奇特,就像老和尚本人一樣,給人一種出淤泥而涂抹均勻的奇特感覺。

  江聞本以為,弘辯老和尚會責怪他前幾天的信口開河,畢竟拿著胡編亂造的悉檀寺源流哄騙外人,硬是把祝國悉檀寺吹成了大理天龍寺,少林武當聽了都要表示自愧不如,這樣的作派按佛家說法,死后拔舌地獄雅座一位是沒得跑了。

  可老和尚如今不僅什么都沒說,還吩咐悉檀寺上下不得妄加議論,竟是默許了江聞在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如今悉檀寺如今表現的越出挑,就越能分擔麗江木府面臨的壓力,東晉道安和尚就說“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心里要想著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弘辯方丈狠得下心這么做,顯然不是尋常和尚能有的心態。

  沉默又開始蔓延。

  弘辯方丈至今只說了一句話,做了一件事,江聞卻已經能夠敏銳地聽出弦外之音。嚼苦茶,飲沸水,弘辯方丈所指代的分明就是悉檀寺當前的處境,悄悄問江聞既然“并不嗜茶”,何必滾這趟渾水?

  江聞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總不能瞎說大實話,坦白自己這么干,其實只是為了在山上找點樂子,順道給平西王添堵吧?

  老和尚身上擔子很重,對此江聞也能夠理解,自古創業難守成亦難,像悉檀寺這樣創建不過數十年的禪寺,又身處信仰駁雜的云貴之地,根本沒有墨守成規的空間,最需要的還是弘辯方丈這樣不拘一格之人。

  有時候認識一個人,不需要太多言語上的交流。江聞這幾天躲在法云閣中療傷的時候,發現悉檀寺本該是天臺宗的支系,法云經藏里卻混雜了臨濟、曹洞、云門諸多南傳禪宗的典籍。如此兼容并包,看上去還可能是正傳法脈一身多祧,就知道老和尚非尋常人了。

  屆至此時,江聞覺得自己還是淺薄了些,弘辯方丈已經將自己視作救命稻草,先前就算打造個悉檀三百僧兵恐怕對方也不會有異議,區區三十六天罡僧根本不在話下。

  三十六天罡僧,這是江聞給那天六名老和尚出道的藝名,就跟出兵二十萬號稱百萬一樣,為的就是制造出高手如云的錯覺,讓別人以為“像他們這么能打的還有三十個”。

  而為了讓老和尚們心里好受一些,江聞還特意解釋道,三十六天罡僧,指的是出家三十年的六個天罡僧,外人理解出現偏差則是他們自己的事。

  至于那三個聽故事魔怔了的高手,到底兩門武功與傳聞中的“蛇鶴八步”有沒有關系,江聞也不得而知,只是憑感覺認為兩者之間有所聯系,所以故意指了一條兇險之極的道路。

  可江聞畢竟也不是什么惡魔,最后還是大發善心地把故事拐到武當派與張三豐身上去,料想著張真人如此沖和持正,他們的探索總不會出現偏差,而要是他們真能因此領悟出龜派氣功、舞空術、殘象拳之類的絕技,江聞也絕不會有所妒忌。

  在這件事情里,五名老僧是最為無辜的,他們那天明明只是按照要求入定坐禪,剩余之事一概不知,江聞更不會告訴他們自己借機說了多少瞎話,而大字輩老和尚們醒來一臉茫然地發現,悉檀寺里不知何時冒出來三個武林高手將自己視若神明,飲食起居也侍奉在側趕都趕不走,就連上茅房都恨不得一探究竟、著實讓人哭笑不得。

  “方丈,不用擔心寺廟里混進去的那些人,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要想貴寺上下過得寬裕點,如今也少不了他們的奉納。”

  江聞沒頭沒尾地說起了別的事,被自己忽悠得最厲害的三個人,一個眼高于頂,一個好勇斗狠,一個神神叨叨,本來看著就不是很正常的樣子,在悉檀寺里犯病也不關別人的事。

  弘辯方丈聽聞之后,神情卻立刻肅然了起來,口中低宣佛號,在寺內逐漸嘈雜的人聲中,等著江聞繼續解釋。

  “江檀越,有何指教但說無妨。”

  可江聞笑而不語。

  在這幾天里,悉檀寺陷入了一種難以置信的平靜之中,恍如一池清水微風不起。

  在悉檀寺這頭看來,自化解武林人士上門奪經的危機、捏造出武學勝地傳聞之后,江聞就叮囑方丈要表現得一切如常,山門桃花依舊笑納八方香客。

  這幾天的悉檀寺客似云來,先前和尚們饑腸轆轆的場面早就結束了,四方香火絡繹不絕,懸空許久的客舍也再次住滿,只是里面還混進去了許多面容熟悉的江湖豪客一擲千金,悉檀寺卻也都不動聲色地笑納了。

  弘辯方丈如今也有了從容不迫的資本,這是江聞的計謀得逞換來的不破之功,幾名長老再怎么心有疑慮,也只能先放在一邊,哪怕平西王府麾下的武林人士,也混進去不少在寺中——

  這般等著對方先出招,就是不變應萬變的要訣,反正所有人都知道這事還沒完,拎著釣竿的漁叟仍舊窺探在水邊,就等著魚兒們放松警惕。

  “方丈,我看今天入寺之人倍于前日,熱鬧非凡,寺里莫非要辦什么法會?”

  江聞不以為意地說著,想給老和尚一顆定心丸。

  “武林中人多方試探不需要擔心,他們越是費勁心思打探虛實,對我們就越有利。畢竟他們不可能在悉檀寺里,找到根本不存在的東西,隨他們去疑心生暗鬼、草木皆兵好了。”

  根據江聞的觀察,入寺的武林人士比例還在增長,其中固然有殊死效忠平西王府之人,但顯然也有想求個武學機緣之輩,見一眾高手被擊敗,不以為恥反入寺掛單探求機緣,這才符合江湖中人的風格。

  弘辯方丈仍然有些難以置信,為什么江聞會一口咬定吳三桂不會借此機會發兵相向,愿意讓這場戲繼續演下去。

  江聞此時的表情,也頗為不懷好意。世人只知道吳三桂攜橫掃中原不憚前驅之勢而來,入主云南后又飛揚跋扈地架空了總督李國翰權柄,隨后更以霹靂手段解決土司木家,就都以為他就是個目中無人的驕傲武將,眼里絕對揉不得沙子,敢于反抗的悉檀寺所要面對的雷霆之怒也只在頃刻。

  可在座只有江聞清楚,吳三桂此人野心勃勃不在人下,像悉檀寺這般忽然冒出了些不知深淺的高手,就如同入甕敵軍中顯示出了設伏的痕跡,遼東將門出身的吳三桂再怎么說也是當世名將,絕不至于因怒興兵。

  北邊清廷虎視眈眈想要削藩,南邊永歷伺機反攻云南邊境,云貴之地更是國險而民心不附,吳三桂是懂得剛柔并濟的人,硬刀子不方便揮舞的時候,就必定會掏軟刀子出來。

  這些說到底還是認識眼界的問題。

  江聞眼中的吳三桂,是后世定論的吳三桂。他未卜先知地知道吳三桂此次,是想在這里開藩設府世鎮云南,一個盤踞多年、高手如云的悉檀寺在他眼中,自然是極為緊要的政治力量,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其他人眼中的吳三桂,是吳梅村《圓圓曲》里的吳三桂。世人就算不曾見過他的真容,也都知道“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故事,那是個會說出“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見人耶”的吳三桂。

  很多事情不方便解釋,就不如含湖過去,反而能省去許多的變故枝節。弘辯方丈本來也不相信,可這幾天里平西王府的由明轉暗,讓他不由得不佩服江聞的判斷之精準。

  兩人又閑談了幾句,江聞忽然發覺屏風后面有人呼吸行動的聲音,就慢慢將目光投向了那個方位。

  弘辯方丈也不多作表示,見江聞面前的濃茶一滴不少,隨即拍了拍手,只見一名身材矮小、面容黝黑的老僧從精舍密室中走出,竟然是先前重傷昏迷許久的安仁上人。

  “阿彌陀佛,老僧能僥幸留命多虧江施主相助,只因連日倥傯還未道謝,當真汗顏。”

  安仁上人的說話聲較之弘辯方丈更加低沉沙啞,重傷流血的蒼白之色緩和了不少,顯然藥池熏蒸的效果出類拔萃,如今已經沒有了性命之憂。

  江聞連忙起身與他見禮,隨后若有所思地看著方丈,弘辯法師引著老師弟入座,也終于說出了今日相約的真正目的。

  “江檀越,先前你所需的紫石英、龜板、鹿角、當歸等物,老衲已經命人備置完畢,放入了后崖石室之中。師弟為此奔波數日,但知微薄之意難饋厚恩,檀越就不要推辭了。”

  江聞一拍大腿,這個老和尚果然上道,喜滋滋地表示自己沒打算拒絕。

  駱霜兒的奇經八脈內傷想要痊愈,就必須借助外力治療,而安仁上人這個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江聞對于藥池熏蒸的效果也滿懷期待。

  可不知為何,明明是在投桃報李,弘辯方丈的神情卻比先前還要嚴肅,與安仁上人對視一眼之后,囑咐師弟說道:“師弟,江檀越入石室一事就由你安排,我會吩咐悉檀寺僧俗一律不得靠近石鼓峰的。”

  見安仁上人鄭重點頭的模樣,江聞察覺格外詭異,但更加莫名其妙的安排還在后面。

  弘辯方丈紓解疑慮后繼續說道:“不僅如此,先前檀越想要一看究竟的徐弘祖手稿,老僧也會一并轉交師弟保管,只要不帶出本寺則任由檀越翻看。”

  這個條件無疑更讓江聞心動,可這并不能讓他無視疑慮重重。

  “方丈,我聽你說話的意思,是打算讓安仁上人最近和我們住在一起?”

  弘辯方丈微微搖頭,率先否認了江聞的猜測。

  “檀越明鑒,我這師弟乃是出家之人,自然要住在僧寮之中,怎么能和香客信士雜居而處呢?”

  隨后才款款說道,“……其實老僧是想請檀越二人從精舍搬出來,隨安仁師弟到石鼓峰前的山房居住。”

  江聞疑惑不解,弘辯老和尚不是蠢材,沒理由覺得安仁上人能夠監視自己,就用上這么草率的計策吧?

  “……是平西王出招了?”

  江聞瞬間反應了過來。

  弘辯方丈緩緩頷首,仔仔細細地解釋道:“近來投宿本寺的香客日漸繁多,老僧本打定主意讓江檀越獨居竹林精舍,不被外人打擾——可誰知世事無常,平西王府今日差人前來,如今恐怕連其他香客都要被遣出本寺了……”

  江聞挑眉說道:“吳三桂說了什么?難不成還給方丈下了戰書?”

  弘辯法師喟嘆一聲,捻動佛珠時神情格外專注,須眉中多了幾分憂慮。

  “檀越先前不是問說,為何悉檀寺今日游人極多嗎?就是因為平西王的這封書信。”

  弘辯方丈從僧袖里取出一張寬闊信箋,上面書極工整地寫著,要求悉檀寺諸僧舉行大供天祈福法會,求眾生菩提增長、祈天地福泰清寧,請十方三世一切諸佛為當今圣上祈福,屆時平西王府也將派人前來上香祈福,且須另辟別院一座以供居住。

  “大清平西王果然氣量宏大,竟然能忍著將硬刀子收起,把軟刀子掏出來。”

  江聞連聲贊嘆,對吳三桂此人又高看了一籌,后面的三藩之亂中,難怪只有吳三桂出手能動搖半壁。

  先前動粗不成,這次就用平西王府舉辦法會的名義前來,不僅掩蓋掉了王府高手盤桓悉檀不敢復命的事實,還換來了一個堂而皇之插手雞足山事務的機遇,順道試探一下這些和尚的態度。

  這一招二十年的功力,眼下只能智取不能力敵,弘辯方丈選擇把江聞和駱霜兒藏到安仁的住所,也是為了防止事情敗露——只是吳三桂這招顯然還有后續,不知道他借著這場大供天祈福法會法,又會做出什么舉動來。

  “明白了方丈,我這就與霜妹著手搬離,盡快前往石室藥池熏蒸,以求在平西王的人到來之前,能多恢復幾分實力。”

  江聞瞥了一眼已經涼透的濃茶,氣宇軒昂地起身準備告辭,借著窗戶倚著山勢看向山門大殿,那里已經在為法事清掃整理,勸開閑人,但外面的游人如織摩肩接踵,竟是密密麻麻地一波勝過一波。

  這些人明明穿著綾羅綢布,身佩金銀玉石,卻跟饑饉流民似地哭著喊著,只求品照小和尚能收留他們入寺。

  要知道先前悉檀寺開山門時,他們逡巡猶豫左顧右盼,如今卷入事端時,他們卻仿佛變了一個人,好似他們在山門外面多待一會就會暴斃,全然不顧小和尚苦口婆心地解釋,悉檀寺已經住滿了,再也塞不下別的人了。

  “小師傅,我出五十兩,給我柴房就行!”

  “什么?那我出一百兩,我住馬廄!”

  “一口價五百兩,茅廁總該沒人吧!”

  江聞忍住前去賣吊票的沖動,小聲問道。

  “方丈,這是搗亂的是怎么回事?他們是不知道平西王馬上就要派人來,還是嫌活著太麻煩想走靈山捷徑?”

  弘辯方丈見狀也是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阿彌陀佛,這一切也是因這封書信而起。平西王鈞旨大開法會,可他在前線統兵無法前來,故而有人傳說本回王府派來祈福的,很可能是平西王妃陳氏……”

  “……嗯?不枉江某行善積德半生,快,細說說這個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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