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江湖沙場梟雄志 > 第一百章 前錯已鑄 豈可再乎 上
    將夜。

    立夏已過,北地的夜晚雖然姍姍來遲,卻不會錯過。

    暖風漸寒,上馬關守將劉冬結束一天的忙碌,騎著大馬回家。路上行人稀少,除開少數忙于公務的小吏,大半都是尋歡作樂的雅客。

    更多的人早已關門閉戶,家境稍好的點上油燈吹牛侃山,沒錢買那燈油的,便只能脫衣上床,早早歇息。

    年近四十的劉冬算不得多有本事,跟著恩主一路走來,好不容易才撈到一個實權將軍的位置。正五品的官身算不得高,好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也知足。

    一年到頭最大的樂趣不過是偶爾出去玩樂,不用回家去面對家里那黃臉婆,要不是先賢禮教壓著,休妻一事早就擺上日程。

    可恨那結發之妻恪守婦道,七出三不去里的七出一樣不占,偏偏三不去全部占齊。

    有出無所歸,與更三年喪,先貧富不去,有這三座大山,就算有想法,他也不敢休妻,只能去煙花之地尋些樂子,犒勞自己。

    今日本是照例出去玩樂的日子,但劉冬卻不敢。

    恩主李正歡交代過,在徐子東現身之前,最好時刻保持高度警惕,不要松懈。至于為什么,李正歡倒是沒說。

    上命如此,他不敢馬虎,李正歡的話他不敢不聽。

    平心而論,劉冬對那名叫徐子東的少年印象并不好,一上來就把小跟班眼巴巴盼了好多年的宣節校尉搶走,搞得那跟班幽怨很久。

    但隨著徐子東短時間內爬到自己今生不敢奢望的高位,那些許不滿逐漸轉化為擔憂,時不時的會獨自回憶當初徐子東在上馬關的時候,自己有沒有得罪他的地方。

    每每想起這些,總是忍不住夸自己會做人,沒有給徐子東穿小鞋。

    最近幾日,御金的戰報終于傳到上馬關,作為上馬關的軍方第一人,劉冬有幸得知御金發生的所有事。

    不太聰明的腦子想不通其中深意,但聯系到恩主的交代,還有譚植的所作所為,他知道這事絕不只是打敗仗那般簡單。

    上面人的事他沒資格參與,只能偶爾腹誹那徐子東爬得太快根基不穩,以至于摔一個跟頭便有可能萬劫不復。

    別的不說,單是那徐家莊幾千條人命,總該和徐子東脫不了干系。

    主人心情不好,胯下大馬也跟著放慢馬蹄,此時此刻,劉冬不免有些為徐子東惋惜,一顆才升起的將星遭此大難,以后若是一蹶不振,說來也是大齊的損失。

    唉!嘆息一聲,催馬繼續向前,拐過街角,他記得前面不遠的一座大院,便是譚植的家。

    一想到這個年輕人,他又忍不住拿來和徐子東比較。兩個人都在自己手下干過宣節校尉,但對比起來,顯然徐子東稍微讓人喜歡一些,且不說并不是憑著父輩功勞坐上那位置,單是見到自己的態度,徐子東都要好上不少。

    要不是你有個好老爹,老劉都不一定拿正眼瞧你,還敢使喚手下人來指揮我,干你娘的。

    心中罵上幾句,劉冬覺得舒坦不少,轉念又想到譚植那如花似玉打的小妾,再想起自家黃臉婆,又忍不住罵了幾句:“老子是沒你那么好的爹,要不然媳婦指定比你的好看,什么玩意兒!”

    話音才落,心中爽快的劉冬看到六個人影匆匆向前,速度如奔馬一般。

    天色昏暗看不清明,只能隱約看到是五男一女。

    人如馬快,該是高手無疑,劉冬忍不住停下馬,不敢走在幾人身后。

    正尋思要不要繞道避開,卻見那六人停步,其中一人竟然直直朝自己走來。

    “有刺客?”一股不安襲上心頭,劉冬忍不住想要打馬后退。

    沒等馬頭調轉,來人已經來到身前,拱拱手道:“劉將軍。”

    劉冬穩定心神,借著兩側屋內射出的微光,終于看清來人,心驚之下脫口而出:“徐子東?”

    繼而想起他如今官帽子比自己大,還坐在馬背上不合適,慌忙滾鞍下馬行禮道:“上馬關守將劉冬,參見徐將軍。”

    雙手齊眉,不敢直視眼前之人。

    不遠千里趕到上馬關的徐子東沒想到能在路上碰到熟人,談不上欣喜,但卻有地方需要劉冬幫襯,勉力擠出和煦的微笑,道:“劉將軍,譚山岳和譚真被我宰了,此來上馬關,要做什么想必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本來還想去你家找你,沒想到能在路上碰到。”

    心神巨震,他敢殺鎮東將軍?他怎么敢?還好我沒惹他,千萬別把徐家莊的事算在我頭上。

    劉冬的頭埋的更低,不想讓徐子東看到自己的害怕,更不敢看他的眼睛,跪地顫聲道:“末將只是聽命而行,徐家莊的事是譚植伙同陳家莊的人一手造成,與末將無關。”

    “我知道。”徐子東凄然一笑:“沒想與你算賬,不過現在你得幫我。”

    “愿聽將軍吩咐。”

    “譚植在哪里?”

    “今日他休息,此刻約莫在家中。”劉冬知無不答,主動抬手指著前面的大院:“就是那里。”

    看著不住顫抖的手指,徐子東頗覺好笑,我有那么可怕?

    伸手托住劉冬的發抖的手臂,微微用力讓他起身,徐子東說道:“我會帶人去找譚植,然后分出兩人,你幫忙帶他們去找陳先。”

    小命無危,劉冬立馬回道:“末將這就召集人馬。”

    “不用,你負責帶路,看住你的人別動手就行。”徐子東道。

    兩個人能做什么?劉冬微微困惑,提醒道:“陳先手上有三百來人,末將怕……”

    徐子東擺擺手,回頭喊道:“袁肅,要報仇就跟著這位劉將軍,我會讓屈狐仝和你一起。”

    “霸刀門副門主屈狐仝?”劉冬失聲驚道,心中浪濤涌起,敢殺朝中大將的人果然不簡單,跟著的人都是高手。

    再想起那根基不穩,萬劫不復的想法自覺可笑,原來這將星從未隕落。

    胸中波濤不平靜,徐子東對二人的交代他一句都沒聽清,直到叫他帶路,他才從遐想中醒來,慌忙點頭應下。

    兵分兩路,屈狐仝袁肅跟著劉冬去找陳先,徐子東自己則帶人去向譚植家。

    高手在側,劉冬不敢上馬,牽著馬快步而行,偶爾偷眼看看名震上馬關的屈狐仝,余光又瞄向那沒有右手喚作袁肅的人。

    表面看去,身背大劍的袁肅比屈狐仝更讓他畏懼。

    天下亂戰,劉冬雖沒有直接去尸山血 去尸山血海的沙場拔刀殺敵,卻也在紙上談兵中對行軍作戰自有一套見解。官場浮沉,對于里面的門門道道一樣有些心得。

    明知有些話不該問,但還是忍不住向二人到處心中的困惑,大齊兵力就那么多,譚山岳手握兩萬人馬,徐子東到底是怎么在千軍萬馬中取下鎮東將軍的性命,他哪里來的人和譚山岳叫板?

    或許是大仇將報,或許是感激劉冬帶路,平日不愛言語的袁肅吐出幾個名字,唬得劉冬沒有任何脾氣。

    到得聽到姜浩言時,劉冬再也說不出話,也不再為徐子東因為擅殺大將而要面對的壓力擔憂。

    這件事的影響,就算是他那不怎么聰明的腦子也能想的明白。

    有謝不言,楚東流,鄧春琳,張繡等人的光環,這天底下誰都會知道徐子東的大名。

    從今以后,人間說起徐子東,不管他功夫如何,成就如何,人品如何,單是他能請來這么多高手相助,便能讓天下人豎起大拇指夸贊一聲。

    再有姜浩言身現御金,擅殺大將的罪名不攻自破,大齊朝堂沒人會聲討他徐子東。

    劉冬能夠想象到天下人的反應,想來不會和自己有多大區別,震動之后,打定主意要與這少年搞好關系,就算不能跟著他喝湯,也萬不能得罪他一絲一毫。

    另一邊,徐子東四人來到譚植家門口。

    禮貌的敲門不適用于尋仇的他,抬腳踹開厚重的楊木大門,百十來斤的木門飛出十多丈,撞在另一側的圍墻上。

    兩聲巨響讓抱著孩子的陳華淑和喝悶酒的譚植嚇一跳,急忙從里間走出。

    時隔三年再見,稚嫩的陳華淑變得不同,因為有孩子的緣故,胸前的飽滿更甚從前,身材婀娜多姿,若不是白凈姣好的臉上巴掌印十分醒目,當會更加養眼。

    徐子東心中泛起些許波瀾,既是在為往日的點點情意感傷,又是在為陳華淑被打而氣憤。

    陳華淑一眼看到徐子東便挪不開目光,不自覺想起兒時在徐家莊后山過家家拜天地的種種,神傷之余,懷中兒子差一點脫手。

    及時反應過來之后,她收回目光,輕輕拍打著孩子的背,安撫被巨響嚇哭的孩子,腦海里卻一直想著徐子東,他瘦了,還黑了。

    比起青梅竹馬的兩人各懷心思,微微酒醉的譚植看清來人之后,立馬酒醒。

    烈酒勾起的燥熱在驚恐中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酒精揮發帶起的陣陣涼意。

    手腳,后背,全身上下,皆是冰涼。

    呆立在門前想要說些什么,張開的嘴巴卻發不出聲音,極度恐懼涌滿心房,心中的悔意占據其中一個角落,嘲笑他沒有相信愛妻的直覺。

    沉默中,蘇信小聲對謝燮道:“這女子是冬瓜的青梅竹馬,她娘家嫌冬瓜沒本事,不肯將女兒嫁給他。”

    冷冰冰的謝燮事不關己一般靠著毀去的大門:“我知道。”

    本可小聲說出的三個字,卻是如同大喝一般,搞得蘇信十分奇怪。

    直到陳華淑的目光轉向謝燮,蘇信才恍然大悟,心中感慨著知道向情敵示威的師姐,越來越有女人味。

    女子的喝聲讓譚植醒轉,兩腳一抹油就想逃走,根本沒時間去管徐子東怎么沒死,又為何會出現在上馬關。

    才邁開步,又想起妻兒都在,回身拉上陳華淑的手,想要拉著她一起跑。

    邁步回身,這一去一回間,劉炎濤飛身落到譚植身后,蘇信跳向另外一邊,將所有的退路封死。

    事實上,即便譚植不回頭,他也很難從這幾人手中逃脫。

    生死之際,譚植的不離不棄讓陳華淑有些感動,輕輕將丈夫拉到身后,面向徐子東跪下,祈求著徐子東看在往日的情分還有懷中幼子,放過她丈夫一命。

    哀痛的面容,凄慘的哭聲,要說沒有不忍那是騙人的,怎么說都是喜歡過的女子,但一想到徐家莊的人還有杜從文和那些死去的袍澤,便沒有放過的道理。

    長刀出鞘,步伐堅定,面容冷峻的徐子東緩步來到陳華淑身前,繞開跪地痛哭的女子,直指譚植。

    說書先生常說的跪地求饒和痛哭流涕都沒有出現,徐子東詫異曾經在御金關哭成淚人的譚植竟然還能站著,好像一點都不害怕。

    譚植并不是不害怕,只是在妻兒面前,無論如何都彎不下膝蓋。

    他不想在心愛的女人面前展現出懦弱的一面,也不想在不知事的兒子面前想別人下跪。

    在生命中和父母一般重要的兩人面前,他必須像一個男人那樣去面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替妻兒遮風擋雨。

    高舉手無寸鐵的雙手,譚植低沉道:“徐子東,我認栽,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只有一個請求,此事和我妻子無關,求你放他們一馬。”

    此時此地,他突然想起陳三刀那句禍不及妻兒,只盼著徐子東和岳父一般迂腐,不會為難愛妻和幼子。

    往日的徐子東或許會如譚植所想的那樣,冤有頭債有主,只殺譚植一人。

    可御金和徐家莊接二連三發生的事讓他想明白一個道理,仇怨已在,除非一方死絕,要不然這仇就沒完沒了。

    至于誰對誰錯,根本就說不清楚,誰能活到最后,誰就是對的。

    計較已定,徐子東回頭看向謝燮,柔聲道:“你要不要先出去?”

    謝燮倒也干脆,連為什么都不問,走出大門,不讓里面的人看見她,她自然也看不到里面。

    這個看似無關的舉動讓譚植心中冰冷,平日他殺人做事也不愿讓陳華淑看到,就是與手下密謀也會將她支開,不想她知道其中的齷蹉。

    徐子東這般做無異于宣告他一家老小絕無活命的可能,完完全全為滅門而來。

    心中絕望,譚植直接撲向徐子東,同時不忘對陳華淑大喝一聲:“快帶孩子走。”

    三品可期非是信口開河,譚植的身手不錯,約莫有個從三品的水準,飛撲的動作迅捷無比。

    一直提防的徐子東反應不慢,在譚植動手的瞬間跟著出手,鋒銳的長刀毫不留情的往心臟刺去,想逼他出招應對。

    沒想到譚植不閃不避,僅僅只是讓身體稍微偏移,不讓刀身直接插進心臟,而是從心臟偏右兩寸的地方刺進胸腹。

    長刀穿胸而過,鮮血噴灑而出,離死不遠的譚植抱住徐子東的手,不讓他拔刀,目光盯著他,嘴上卻中氣不足道:“快跑。”

    一切發生的太快,陳華淑還沒從先前的喊聲中反應過來,便已看到丈夫被刀捅穿,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