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江湖沙場梟雄志 > 第一百四十九章 見人不跪 眾生平等 中
    “能讓王千陽相信世上有神仙,這樣的人,應該不會籍籍無名吧!”謝不言左思右想,愣是沒想起這么個人物。

    “這你就說錯了,病酒鬼在這人間還真沒什么名氣,要是王千陽不說,我都不會往這個人身上想。”景百曉嘴里片刻不停,劍匣內的菜,眼看就要清空。

    謝不言慌忙攔住,將最后一盤青菜搶到手中,“天下不敢想的太平世道到底是什么?你怎么就確定那徐子東有這本事?”

    “小家子氣。”景百曉舔了舔手指,拿過半壺酒喝了一口,倒是沒再去劍匣中抓東西,只是說道:“打李長生這等遠古人物開始算,人間王朝更替不少,漢家以前不設史官,是以漢家之前的歷史一直都是口口相傳。到得漢家以后,寫史的人物開始出現,以手中筆記載人間興替。縱觀史書,歷朝歷代的更迭大同小異,人間太平個幾十年或者幾百年就會有一場大亂,一如眼下這般生靈涂炭。”

    “如今的七國制度混亂,各有不同,但歸根結底,用的還是儒家那一套,以后不管是東齊還是南楚坐了天下,估計也逃不開儒家那些條條框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道理倒是沒錯,只是那幫做皇帝的,和那些個跪在皇帝面前的奴才,生生把圣人訓誡,轉化為奴役萬民的規矩,美其名曰教化。”

    “讀書人的腰桿子彎了,整個天下也就彎了,慢慢的天下人都得跪著。其實跪著也沒什么,只要主子胸中有韜略,讓跪著的人吃得起飯,穿的上衣,大多數人心里都是滿足的,不會去計較跪著吃還是站著吃,有的吃就行。這個時候,天下基本太平。”

    “怕的就是有那么一天,坐著的人腦子不好使,害的跪著的人餓肚子,這個時候,跪著的人就會有意見,會想找吃的,會慢慢開始想自己干嘛要跪著。等有人想吃東西又不想跪的時候,他們就會站起來。這一站,亂世就來了。”

    “亂世過后,天下又會有人坐著,剩下的人繼續跪著,過幾十年太平日子,等著下一個想站起來的人,如此反復,周而復始,是以漢家之后有五胡,五胡之后有大新,大新覆沒,想站起來的人太多,結果就是七雄并起。”

    “等有一天七國之爭結束,這天下又會太平,但這只是下一個亂世的開始。誰也不能指望每一個做皇帝的都是漢高祖,都是李沉威,總有那么幾個不爭氣的要毀去江山。”

    “因此,儒家那些東西雖然好,但卻不夠好,能約束天下萬民忠君,卻不能讓高高在上的帝皇忠民。不對等的情況下,矛盾的激發是遲早的事。”

    耳朵聽出繭的謝不言一頭霧水,“沒明白你想說啥。”

    景百曉哈哈一笑,解釋道:“簡單來說,當皇帝的借著儒家那一套約束萬民,皇帝手中有兵馬,百姓不聽也得聽。大部分皇帝也按儒家的規矩要求自己,但少部分卻沒這般懂事。這樣的情況下,百姓卻是沒有兵馬去要求皇帝按規矩來,只能任憑皇帝胡來。這就好比你謝不言的徒子徒孫做錯了事你能揍他們,但你謝不言做錯了事,誰敢揍你?沒人敢揍你,你的膽子就會越來越大,開始最多欺負欺負人,過后發現無人能治你,變本加厲,慢慢演化成欺男霸女,殺人放火,哪個徒孫老婆長得好看,叫來睡一晚,哪家祖傳的寶貝入得你眼,伸手就搶。久而久之,被你欺壓的人會怎么樣?”

    “我可不是這種人。”謝不言不悅道。

    “知道你不是,可這天下有的是。”景百曉笑道:“大新末代帝王不就是這樣的人,他要不把陳友諒的姑姑強行拉到床上,陳友諒的爹會劃江而治,第一個跳出來反大新?”

    “這些只是少部分,和你前面說的那一大堆有什么關系?”謝不言困惑道。

    “當然有關系,儒家教化萬民,卻沒給萬民教化帝皇的權力,這才是人間更迭的根結所在。試想你謝不言欺男霸女的時候,若是有人敢站出來收拾你,你還敢肆無忌憚的做壞事?假如天下讀書人都是站著的,不是跪著的,都敢指責帝皇不是,甚至揍他,那再糊涂的皇帝也不會做對不起天下百姓的事。”

    “照你這么說,做皇帝的和做臣子的還有什么區別?”

    “都是人,干嘛要有區別?”景百曉指了指自己的膝蓋:“這個可不是用來跪人的。”

    謝不言張大嘴巴,好半晌才道:“你的心可真大啊!以后這人間怕是沒有皇帝了。只是這樣就能實現你所謂的不敢想的太平世道?”

    “誰知道呢?往日的天下一直在輪回,換一種方式總歸是多一種辦法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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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金關內。

    張盼默默看著一言不發的徐子東,他能夠理解徐子東此刻的想法,這大概是得償所愿之后的迷茫。

    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心里要是想到什么,在得到之前都會興致勃勃,拼死拼活去爭,去搶,但得到之后,短暫的快感不會持續太久,緊隨而來的就是失去目標和動力而帶來的長久迷茫。

    尋常人體會不到這種感覺,因為大多數人的目標僅僅只是活著。

    張盼知道徐子東不是這種人,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目標。

    只是現在,他最重要的一個目標達到了,剩下的那些對他來說并不重要,天下太平,誰做皇帝,都與他無關。

    這種實現目標帶來的失落感,張盼也有過,是以能夠明白徐子東的感受。

    他也明白這種內心的糾結與掙扎其實不會持續太久,因為生活總會推著人繼續前進。

    但他還是打算說些什么。

    回身搬過一個椅子在徐子東身旁坐下,“老板,有個故事你有沒有興趣聽聽看?”

    “蘇信講故事, 講故事,你也講故事,人間的故事還真他娘的多。”平日最愛聽張盼胡吹海侃的徐子東,今日可沒有半點心思。

    張盼像是沒有聽出拒絕之意,還是自顧自道:“這是我家鄉的事,在我家鄉那邊,男子若是想娶老婆就得有馬車,有大宅子,這兩樣東西在我家鄉那邊是頂值錢的物件,沒這兩樣的東西,女子都不拿正眼瞧你。往日我還覺得那些女子市儈,自從遇到你和謝仙子之后,我倒不這么覺得了。”

    沒什么興趣的徐子東聽到與自己有關,稍微提起點興致,“這個怎么說?”

    “道理很簡單,謝仙子要的東西和我家鄉那些女子要的東西雖然不一樣,性質卻是一樣,女子估摸著都是這心態,希望自家男人有些本事,本事這東西不是說說而已,得讓人看到,最直接的莫過于看錢,看地位。家鄉那邊的女子求個車與房,不過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考驗男子值不值得托付終身,這就好比謝仙子要千軍萬馬,看得就是一個地位。誠然這些都說明女子市儈,但這市儈不無道理,誰會想嫁給一個沒本事的人,你說是不是?”

    徐子東想了想,“是這個理。”

    “沒錯吧!”張盼淺淺一笑,“早前在家鄉有個哥哥,長得和你差不多,夜里出來要是不遮著臉,指不定嚇死多少人。”

    徐子東拍了拍刀鞘,“有事說事,別討打。”

    視線掃過新亭侯,張盼收起笑意,“我那哥哥家里沒啥銀子,買不起馬車,買不起大宅子,說了幾門親事都黃了,二十七八還是孤家寡人。沒辦法,那些個女子一聽他沒馬車,沒宅子,面都不愿意見,直接拒絕。我那哥哥也爭氣,外出幾年愣是賺了不少銀子,一回來就買了最好的馬車,最好的宅子,把那些往日拒絕他的人腸子都悔青了。跟著上門說親的一個接一個,十里八村的待字閨中的娘們都托人來說。我這哥哥,左挑右選,最后選中一個頂漂亮的姑娘,年紀差了十好幾歲。”

    徐子東,聽得意興闌珊,興致缺缺道:“老牛吃嫩草。”

    “對對對,周圍人都是這般說。”張盼笑著點頭,接著道:“成親那日我去哥哥家喝喜酒,喝的昏天暗地,就在他府上歇了。誰知半夜尿急,起來入廁,結果卻看到我那哥哥沒睡,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喝酒。”

    略聞男女之事的徐子東興致又起,“娶媳婦不陪老婆睡覺?”

    “我也是這么想的啊!”張盼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道:“當時我就去問他為何不在洞房,你猜他怎么說?”

    “少賣關子,快說。”

    張盼竭力想了想,“我哥說,他沒回來之前,在外面累死累活,為的就是賺了銀子回來娶老婆,可真到娶了老婆,又感覺沒什么意思,根本就沒有自己想的那么開心。好像往日做的一切都是白費,以后要做什么也沒個想頭。他說這些的時候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別提多可憐。”

    徐子東若有所感,悶著不吭聲。

    張盼假裝沒有注意到徐子東的變化,繼續道:“后來我那哥哥渾渾噩噩的過日子,沒過幾年家財散盡,老婆也跟人跑了,最后窩窩囊囊的死在家里。”

    “那時候小,不太理解哥為何會那樣,現在長大一些,大概明白這可能是他異于常人的地方。像他這么極端的人,達到目的又找不到新的目標代替,等待他的只能是煎熬與死亡。”

    徐子東苦澀一笑,沒來由道:“多謝。”

    張盼搖搖頭,“如今我又有一個新的想法,早前聽聞裴鼎文死的時候說過一句人有所信,心有所仰,這話簡化下來其實就是信仰二字,或者說信念也行,我哥缺的就是讓他活下去的信念。大多數人一輩子的信念就是三餐溫飽,夜寐有床,但這個世界不止有大多數人,總還有那么一部分人不僅僅只是為活著而活著。要是沒有這一部分人,人其實和豬牛沒什么區別,都是求個果腹,沒有更多的追求。”

    停聲片刻,張盼輕舒一口氣,異常堅定道:“老板,我覺得你應該是這一小部分人之一。打你說要還天下一個太平的時候,我就這么認為。”

    “你的意思是,這也算信念,或者說信仰?”徐子東問道。

    “算,也不算,這應該算目標才對。”張盼應下一句,遲疑片刻,又道:“老板,天下太平不止是你想看到,這天下的百姓一樣想看到,這并不算是小部分人的追求。促使人向前走的這一小部分人,求的不應該只有這個。”

    “那該求什么?”

    一句之后,屋內靜悄悄,張盼不答,徐子東也不追問。

    不知過了多久,張盼冷不丁道:“佛家有句話在帝王眼中是誅心之言,叫眾生平等,周武陵說正是因為這句,致使中原無佛。在我看來,這話其實半點沒錯,那些和尚許多做派我不喜歡,但這一句卻說到我心坎。在我家鄉那地方,人與人之間基本平起平坐,皇帝出行都沒資格讓人下跪,不像在這里,芝麻大點的小官,都要老百姓跪地相迎,叫聲老爺。”

    這話有些驚世駭俗,即便徐子東再大大咧咧都直起身子四下張望,確定無人之后小聲道:“張圣人,佛家言語誅心不誅心兩說,但你這番話卻是地地道道的殺頭大罪。”

    “老板,殺不殺頭無所謂,你不是問小部分人該求什么?這人間其實有答案,謝不言求的劍道,王千陽求的一座城,武當山求的不爭,他們就是這一小部分人。到了你我這里,若是去求這些,不說有沒有那本事,就算求來也是拾人牙慧,倒不如去求一個天下人不敢求,或者從未想要求過的東西。”張盼坐直身子,手中燒火棍擱在膝蓋,擲地有聲道:“咱們何不求個眾生平等,求個見人不跪,讓這天下人再也不用跪著,都能直起腰桿而活?”

    “閉嘴,別說了。”徐子東怒目而向,低吼道:“你可知你在說什么?你知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