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劍來 > 第一千一百章 劍可敵一人
  得道之士,劍仙人物,好似一語便可肅殺天地。

  蕭樸噤若寒蟬,她瞬間確定無疑,先前馬府那場搏命廝殺,肯定不是他們估算的玉璞對玉璞,加上額外的武學對神通。

  而是仙人對仙人。

  關于陳平安與白玉京陸掌教借用境界、道法的代價,蕭樸曾跟劉師兄各自有過估算,哪怕陳平安是一位止境武夫,她仍然覺得肯定會一口氣跌境到洞府境,劉師兄卻說陳平安的武夫體魄不同尋常,在那桐葉洲,是以最強二字、得武運躋身的止境氣盛一層,那就有機會幫助陳平安止住一路下跌的頹勢,跌到金丹就止步。

  劉桃枝只得幫忙打圓場,解釋道:“當初被崔瀺驅逐出境的洗冤人,只是我們西山劍隱一脈,與秦不疑和蕭樸這一脈并無關系,她們在寶瓶洲的來去,不受大驪規矩約束。若非西山劍隱和櫻桃青衣兩脈,需要尊奉總堂命令,得有人輪流為程師伯護道,劉某也不會重新踏足寶瓶洲。”

  陳平安笑著糾正道:“只是禮送出境,談不上驅趕,崔師兄對西山劍隱一脈算是很客氣了。”

  蕭樸性格耿直,最聽不得這種陰陽怪氣,她差點就要火上澆油一句,只剩下一洲半壁的大驪王朝,怎么管南邊事?

  劉桃枝先以心聲提醒蕭樸謹守道心,不可自誤,他這才繼續解釋道:“蕭樸當年由元嬰閉關破境,過程極為兇險,她心魔顯化,正是一位有前世宿緣的陳姓男子。后來某次刺殺,蕭樸又被某位劍仙斬碎身軀,在那曲城地界,她終究還是未能逃離這場刀兵劫,才會淪為鬼物。所以今日遇見了陳劍仙,她就有些失態。”

  心魔是姓陳的男子,斬卻真身的還是陳姓劍仙,如今又要跟一個姓陳的打交道,滋味確實不好受。

  被劉桃枝提及傷心舊事,青裙婦人冷哼一聲。舊事是舊事,可對性格執拗的蕭樸來說,一樁樁一件件,宛如眼前事。

  蕭樸隨即神色蕭索,市井狠話,總說一句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可她都是鬼物了,卻依舊無法報仇。若說不共戴天,倒也不錯。

  她是鬼物,與那依舊是活人的仇人,幽明殊途,還是不假。可她如今依舊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卻早已隱匿去了別地,蕭樸幾次越界,用功勞與總堂換取兩三個消息,每每用陰德換取“路引”,可惜始終辛苦尋他不見,照此說來,確實是字面意思上的“不共戴天”了。

  眼前陳平安走了一趟玉宣國,就已經大仇得報,她呢。人比人氣死人,鬼比人,氣死鬼嗎。

  陳平安說道:“修道之人和劍修陳平安可以理解,崔瀺師弟和大驪新任國師不接受。”

  看了眼那位櫻桃青衣一脈的蕭樸。

  連一國刑部尚書都拒絕了,你要我當個縣令?邀請勸說不成,還要覺得不識趣,不給面子。到底是誰臉大?

  一位女子鬼仙,蕭樸還是出身櫻桃青衣一脈的頂尖刺客,本該道心如鐵,不動如山,不至于意志薄弱如一張紙,隨風飄搖。

  蕭樸默不作聲。只因為劉師兄以心聲提醒,她要是再口無遮攔,劉桃枝就要搬出總堂規矩了。

  其實還有兩層原因,劉桃枝沒有說出口。

  眼前這位滿身道氣濃厚到幾近自成天地境界的年輕劍仙,不可謂不精神強健至極,故而陽氣粹然,炎炎如火,與氣相隨,勢若走水,上行于目而為睛。

  那么對鬼物而言,即便對方站著不動,就相當于一場問劍。他劉桃枝是仙人境,在道門養氣一事下了苦功夫,可以淡然處之,蕭樸只是玉璞境,就容易被陳平安的道氣、心境牽著鼻子走。此時境地,頗為玄妙,鬼物蕭樸見陳平安,如身不由己持鏡對照,更玄妙所在,是“鏡中人”的陳平安,似乎可以帶動蕭樸的心境,情難自禁,好似一副牽線傀儡。

  再就是蕭樸是洗冤人當中,與陳平安糾纏最多的一個,沒有之一。

  劉桃枝也好,秦不疑也罷,眼中所見陳平安,更多是年輕隱官,文圣弟子。所以見了面,可以清清爽爽,就事論事。

  唯獨蕭樸卻不是如此,她見過很多陳平安年輕時候的人事,故而她最難心平氣和。當然,陳平安如今也還是年輕的。

  不過劉桃枝相信陳平安已經想到這兩個緣由了。說不說出口,沒有差別。

  劉桃枝說道:“蕭樸這一脈的魁首位置空懸已久,數百年來蕭樸忙前忙后,足跡行遍三洲,尤其是那場大戰之中,她主動去往桐葉洲,是為積攢外功,好補缺位置。櫻桃青衣一脈,在秦不疑卸任之后,始終未能出現一位德行兼備、道功皆高的服眾人物,約莫百年前,總堂替櫻桃青衣新立一條規矩,功勞最高者就任魁首,境界最高者出任掌律,此外道力最厚者擔任傳道人,負責找尋仙苗種子。”

  陳平安點點頭,若說公道自在人心,該得的功勞總不能不計較。

  又看了眼蕭樸。

  這位青裙婦,既然是櫻桃青衣一脈魁首的三位候選之一,其余兩位候補的境界,高得有數?

  蕭樸看了眼他。

  看穿了自己精心布置的山水禁制障眼法,認出了自己的真實容貌?可別是學那覬覦公孫泠泠已久的某位少年神童,不好身姿苗條的妙齡女子,偏喜歡上了年紀的豐腴婦人?難怪當年看不上有傾城美色的隋景澄?是路數不對?

  陳平安面帶微笑。

  先是那高祝的“酒色過度”,再有青裙婦的“路數不對”,你們眼睛都長在屁股上啊。

  約莫是覺得氣氛太過凝重了,沒必要把關系鬧得如此僵,劉桃枝笑道:“既然與陳國師沒有談攏買賣,鄠州元朝仙也已到此崇陽觀,之后師門事務就都交予蕭樸處置,總堂那邊也挑不出毛病。我樂得清閑,卸了擔子,去別洲碰碰運氣。說真的,陳國師,大驪宋氏幫忙落魄山挑選仙苗地材和練武奇才,未必強過我們。大驪朝廷終究是只能在寶瓶洲和桐葉洲找尋良材美玉,我們卻是可在浩然八洲,為一位總堂太上客卿默默用功二十年,屆時落魄山封山再開山,上宗譜牒修士人數比起下宗,估計只多不少……”

  陳平安擺手笑道:“忙有忙的好處,懶有懶的清閑,劉前輩不必再勸。”

  伸手不打笑臉人,禮多人不怪,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西山劍隱一脈,此后不管是在此為師門長輩暗中護道,還是去往大驪鄠州之外的某地度人返山,光大門楣,都沒有問題。不過丑話說在前頭,我會將此事與大驪朝廷報備錄檔。”

  劉桃枝,蕭樸,君卿二人皆是高士,我看待你們是明月清風的正人君子,你們可別當我和大驪朝廷是傻子。

  劉桃枝聞弦知雅意,立即點頭道:“若是因為某位修道天才,我們與大驪刑部粘桿郎起了沖突,西山劍隱一脈成員,都會主動退讓一步,選取別地再擇弟子。”

  大概這就是禮尚往來,投桃報李。

  察覺到陳平安再次游曳在身上的視線,蕭樸只得跟上一句,“我還沒當上櫻桃青衣總舵魁首,不敢打包票說什么,但是我會與總堂寄信建言幾句,遇見了大驪外出的刑部供奉和粘桿郎,主動退讓就是了。只是此事成與不成,還需要總堂那邊議事定奪,我說了不算。”

  陳平安點頭笑道:“一樁生意的起手,不在錢貨,而是誠信。”

  只是蕭樸難免心中惴惴,不止一兩次了,此人不看她臉龐,偏要看身段。

  男子看女子,不看面容看胸脯,不重眉眼重腰臀,果真與那姜賊一般口味?

  陳平安真正感興趣的,當然不是蕭樸所誤會的這些有的沒的。

  而是這位青裙婦身上那件施展了多重術法禁制的法袍,好像是一件半仙兵起步、甚至有可能達到仙兵品秩的山上至寶。

  而且陳平安越看越覺得眼熟,原來先前在合歡山地界,貌若稚童的真人程虔,他身上有件法衣,氣象壯麗,是那金闕派代代相傳的鎮山之寶,傳自天君曹溶某位棄徒,本身就是一本“無字道書”。可以幫助程虔打通幽明關隘,一定程度上無視陰陽相隔的禁制,穿過鬼門關,能夠以陽間活人姿態,行走在黃泉路上,不過在陰間能走多遠,估計還得看修士的功德多寡、道力強弱。

  但是青裙婦身上這件,與程虔那件道門法衣又有些差異,不光是品秩更高那么簡單,而在于有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的七曜天象,有左旋、右旋之別。程虔身上道衣是左旋,青裙婦所穿法袍是右旋,這就對了。

  真人程虔是個大活人,蕭樸卻是鬼物之屬,需要恰好相反,才可顛倒陰陽,最終殊途同歸,各自憑此行走冥府陰間道路。

  劉桃枝以心聲笑道:“蕭樸,你我心聲,比如現在,陳國師都是聽得見的。至于心聲之外的念頭,能否一并被陳國師看破,我就不清楚了,不好確定。”

  蕭樸道心一震,臉色難看。她心中驚駭多于驚訝。

  陳平安微笑道:“境界低微,只是我們相互間離得不遠,近水樓臺先得月,才勉強聽得見模糊心聲,至于念頭,何等隱蔽,看不破,只能靠瞎猜,未必猜得準。”

  劉桃枝笑道:“陳國師確實是以誠待人。”

  陳平安笑道:“我猜這句不是正話反話?”

  蕭樸幽幽嘆息一聲,不說別人,只說她這輩子,好像但凡是個姓陳的,都不好招惹。

  老娘上輩子欠你們姓陳的啊?

  陳平安拱手抱拳,“后會有期,下次喝酒。”

  劉桃枝抱拳道:“下次重逢,估計是別洲再會,同在異鄉了,到時候劉某再喝喝看二掌柜的青神山酒水,到底真不真。”

  陳平安一笑置之,轉身離去。

  上次在文廟議事,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她都沒說什么,你們外人說真說假,又不作數。

  劉桃枝就要返回石臺,行完課業,再離開崇陽觀,離開寶瓶洲。

  在一襲青衫長褂轉身跨出第一步之時,剎那之間,本來自怨自艾的青裙婦人,如同被人鳩占鵲巢了身軀,蕭樸魂魄連同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霎時間就像變成水邊某位搗衣女子手中的一件清洗衣服,擰干溪水,一并擰為長繩似的一截,形若一截短槍,又似一把青色長劍,筆直一線,撞向那位年輕劍仙陳國師的后背心。

  異象橫生,過于迅捷,且無聲無息,劉桃枝才腳尖一點,身形飄向巨石空中,只是憑借刺客的本能,覺得不對勁,劉桃枝驀然轉頭一看,這位鬼仙當場瞠目結舌,饒是道心堅韌如他,依舊是注定阻攔不及了,可劉桃枝卻沒有就此坐蠟,由著事態變得更糟,他就想要將“蕭樸”魂魄一把拽回,定在原地,哪怕此舉會將她的魂魄與法袍撕裂開來,傷到她的大道根本,總好過“蕭樸”再次出手,失心瘋了,與那陳劍仙來一場不惜性命的玉石俱焚。

  恍惚間,劉桃枝只覺得天關地軸同轉,眼中景象一換再換,就像被人按住腦袋盯著桌上的十幾張畫卷冊頁……

  最后劉桃枝置身于浩浩冥冥無垠虛空中,一掛銀河五彩絢爛,星河璀璨,又有一座金色長橋橫亙太虛境界中。

  “蕭樸”魂魄連同那件青裙的這一手刺殺,勢不可擋,劉桃枝連連掐訣,輔劍術,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定住蕭樸魂魄絲毫。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抹青色的一鼓作氣,將那些纖薄如紙張的幻想天地,悉數破開,發出一連串細微的絲帛撕裂聲響。

  繼而連破對方臨時布置而起的密集劍陣,符陣,雷局,如同神靈庇護的渾厚拳意,數件法袍,分不清是槍尖還是劍尖,抵住那陳平安的后背心,一透而過!

  那“蕭樸”猶不解恨,明顯想要得寸進尺,徹底搗爛這位年輕劍仙的身軀,再攪碎魂魄,讓他何止是跌境,必須身死道消!

  興許是陳平安體魄與神魂的堅韌程度,還有籠中雀和井中月的存在,三者疊加,都出乎了這位刺客的意料。

  無垠太虛境界中,刺客悠悠嘆息一聲,功虧一簣。只是殺個仙人,都這般難嗎?

  如果只是傷而不殺,陳平安傷勢再重,即便跌境為與凡俗無異,依舊毫無意義。

  知道此人道齡不高,卻不好殺,只是沒有想到是如此難殺。

  真是天意。

  合道十四境之路,當真走不得捷徑?

  既然一擊不成,只好反身而退。

  劉桃枝好像再次陷入某種溺水的處境,呼吸一滯。

  畫卷景象,如潮水退去。

  與此同時,蕭樸神魂深處,一粒芥子心神的“客人”,轟然崩碎開來,散作一縷青煙,被人取走。

  先前祭出一條纖細光陰長河,就是此人一條術法道路。

  確實,天地間沒有比這更能消除道痕、銷毀證據的手段了。

  那個存在,心中咦了一聲,倍感意外。原來那個年輕隱官竟然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沒有沿著他一條同時煉一截光陰水與一段黃泉路,反而選擇寧肯受傷,也不被光陰長河裹挾,順勢跟著流水一起倒轉,返回他跟蕭樸、劉桃枝前一刻同處的“原地”。

  陳平安沙啞開口,與之遙遙言語道:“等著。”

  一切恢復如常,崇陽觀涼亭外,蕭樸臉色慘白無色,恍如隔世,一團漿糊。

  劉桃枝心情沉重無比,若說先前陳平安的興師問罪,自己還能緩和幾分,現在出現了這種事情,怎么算賬?

  往小了說,是櫻桃青衣一脈與西山劍隱一脈心中記恨,刺殺大驪國師,往重了說,是洗冤人三脈勾結蠻荒?

  反而是被刺殺的陳平安,轉過身,神色自若。

  本以為會莫名其妙挨上來自青冥天下那邊的吾洲一劍。

  不曾想竟是頭鬼物率先出手,只是一心殺人,只求殺人,對方到底圖個什么?

  昔年城頭之上,陳平安剛剛擔任隱官的時候,就有一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修,也是這般毫無征兆,暴起殺人。

  吃過一次虧,陳平安就不犯第二次錯,所以這趟二度做客崇陽觀,是有備而來,多穿了幾件法袍,兵家寶甲。

  千日防賊,熟能生巧。

  連那十四境女冠,吾洲跨越天下的遞劍,陳平安都做好準備接下一劍了,此次還不是個十四境,若是都接不住,不如躲在落魄山中,或是干脆搬去文廟功德林看書好了。

  所以這場沒頭沒尾的偷襲,劉桃枝和蕭樸覺得驚心動魄,被刺殺的陳平安,反而還好。

  陳平安為何會多次看那蕭樸身上的法袍?

  再“見錢眼開”,陳平安很重規矩,豈會三番兩次盯著一位女子反復多瞧。

  一般而言,蠻荒天下的新晉十四境,想要與浩然天下這邊的陳平安砸一道術法就跑路,首先就得先過禮圣和文廟這一關,不是完全沒有可能性,而是不大。因為禮圣就在天外,盯著那條“青道”。所以陳平安思來想去,最擔心的,就是一種鬼鬼祟祟的“繞道”而行,比如大修士通過某條陰冥之路,刺殺自己。

  所以陳平安才會對青裙婦身上這件法袍如此在意,小心再小心。

  蕭樸自然是百口莫辯,幾次想要開口說話,都被她咽回肚子。

  劉桃枝亦是無可奈何,這該如何跟陳平安解釋,如何與中土文廟解釋?

  那刺客,不管是如何附身蕭樸的,境界之高,手段之秘,匪夷所思。

  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的壓箱底術法?

  不對,已至圓滿境地,只差半步?

  是某位“十四境候補”刻意針對陳平安,一場處心積慮的鬼祟襲殺?!

  陳平安與馬苦玄一戰,確實受傷不輕。

  挨了這么一下,雪上加霜,受傷更重。

  陳平安咳嗽幾聲,握拳抵住嘴邊,休歇片刻,收手縮袖,開口笑道:“沒事。”

  他再補了一句,用以緩解氣氛,“劉前輩還是不必多想。”

  劉桃枝苦笑不已,這也能算是沒事?!

  便是蕭樸聞言,都想要對此人伸出大拇指,大丈夫豁達如此,隱官確實豪杰!

  陳平安想了想,解釋道:“劉桃枝,蕭樸,你們確實不必愧疚,我還得謝過蕭樸替某個朋友擋災了。”

  否則就會換成書簡湖曾掖?京城內的女鬼薛如意?

  陳平安已經大致想清楚一條脈絡,望向那位青裙婦,微笑道:“不過蕭樸確實也得謝我一次,得以免去了一樁刀兵劫災殃,有瑕道心再無隱患,剛好抵消,我們都不必如何矯情道謝了。”

  “修道之人,依仗身外物,意氣用事,涉險跨越陰陽界線,去那冥府地界尋覓仇家線索,不可一而再再而三。”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夜路走多了,不好。必須報仇,不等于白送人頭一顆給仇家。”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苦苦尋找的那位陳姓仇家,不是在那陰間早早依附了這頭鬼物,就是被它……吃干抹凈了。”

  可能陽間的一位位鬼物,就是一座座山水渡口,供其“飛渡”。

  “陳平安”這個名字,就像是仙家渡口某個飯館的青簾酒旗?

  蕭樸耐著性子豎耳聆聽一位年輕男子的教誨,毫不嫌煩。

  以往她在最為敬重的師姐秦不疑那邊,都沒有這般虛心。

  在明知道劉師兄在此護道的前提下,只說她這次從北俱蘆洲臨時趕來寶瓶洲,來這玉宣國京城,想要旁觀陳平安向烏紗街馬氏復仇,這等想法,真是自己的念頭?好個鬼使神差!

  此刻,蕭樸有一種心中大石落地之感,一顆道心隨之澄澈幾分。

  陳平安見她沒動靜,只得提醒道:“蕭樸,謹慎起見,你身上這件法袍,還是交付總堂重新煉制一番,才算穩妥。”

  蕭樸后知后覺,她趕緊伸手拎住法袍一腳,扯下法袍,都不敢留在自己手上,遞交給劉桃枝,被后者快速收入袖中,劉桃枝根本不敢掉以輕心,用上了數種壓勝之法。

  她依舊是青裙婦人的裝束,興許是障眼法與法袍共存的緣故,故而她此刻面容與身段卻是一變,盡得腴字之美。

  涼亭內那雙少年少女,咫尺之隔的景象,早已白霧蒙蒙一片,看不真切了。

  陳平安卻是心中了然。

  這么一顆燙手芋頭,劉桃枝說收下就收下了,關鍵是這位劍仙根本不曾有絲毫的心思轉念。由此可見,洗冤人三脈之間,確實親密無間,行事豪邁磊落。

  陳平安一點心中芥蒂,也隨之消失。

  先前嘴上客氣說不計較,此刻就是真不跟你們計較了。

  這就叫以誠待人,言行合一。

  劉桃枝似乎察覺到陳平安的這種試探,心中苦笑不已。

  崇陽觀墻頭上,站著一個扎丸子頭發髻的年輕女子。

  正是從京師城隍廟趕來此地的裴錢。

  陳平安聽到裴錢的密語內容,笑著點頭道:“陰差陽錯,巧之又巧。”

  原來浩然天下城隍廟神位最高的那尊城隍爺,周方隅,他剛好帶著范將軍一起微服私訪寶瓶洲此地。

  結果就有一頭陰間鬼物的行兇之舉,而且就在眼皮底下,這讓周城隍不得不立即重返中土神洲那座城隍廟,祭出某件禮圣鑄造、至圣先師封正的功德神物,親自走一趟酆都了。周城隍臨行之前,讓裴錢捎話,幫忙與她師父道歉一句,再破例泄露了一句天機。按照周方隅的推衍結果,這頭被攔在十四境門檻外邊多年的鬼物,是想要憑借斬殺陳平安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從無善惡無偏私的天道那邊,代替蠻荒天下戰死在劍氣長城的所有妖族亡魂,就像幫助他們“伸冤”,憑此賺取一大筆陰德,作為自身合道十四境的資糧,有了這筆“盤纏”,在鬼道上邊,就有可能幫他多走出一步。

  至于鬼物身份,暫時不宜外傳。但是這件事,冥府酆都和人間城隍廟,保證肯定會給出一個交代。

  先前,確有一個響如震雷的威嚴嗓音,在那不受酆都管轄的化外之地,響徹小半陰間地界的廣袤疆域。

  “本座要為天下拔除一魔,力斬陽間活人陳平安!”

  不等陰間茫茫不計數的億兆鬼物回過神,聲響便漸漸弱去。

  隨后不知多少蠻荒妖族修士出身的行走鬼物,紛紛抬頭環顧,喧雜沸騰,靜待佳音。

  苦等無果,也不知斬了那陳平安那廝沒有。在道上一眾冥府鬼差的呵斥鞭笞之下,它們只好繼續埋頭前行。

  而那位十四境候補鬼物,用上了數種折損道行極多的保命手段,舍了道場不要,一逃再逃,從此銷聲匿跡。

  周方隅現出巍峨法相,高舉一臂,手持神物,如手托一輪烈烈大日,一路開道,以無限光明,熔化無窮盡黑幕,帶著甘、柳、范、謝在內四尊神將,與數位酆都某殿閻王,先后趕到那鬼物舍棄的道場。

  裴錢擔心問道:“師父,還好吧?”

  陳平安笑道:“這點小傷,毛毛雨了,師父還不至于疼得滿地打滾,失了高手風范。”

  裴錢咧嘴一笑。

  陳平安與劉桃枝他們告辭一聲,縮地成寸,來到墻頭,再跟裴錢躍下墻頭,往那小宅走去。

  魁梧道士模樣的劉桃枝重返石臺,蕭樸不愿那兩位師侄看到自己的真容,重新施展了障眼法,坐在石臺邊緣。

  劉桃枝笑道:“為何不說幾句心里話,偏要針尖對麥芒,在他這邊,句句言語說得不順耳。”

  蕭樸性情如何,只看她與披麻宗竺泉、皚皚洲謝松花都是多年摯友便知道了。

  “我臉皮薄,學不來竺泉謝松花的葷話連篇。”

  蕭樸沒好氣道:“何況男女有別,若是劉師兄表達對年輕隱官的仰慕之情,那是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我一個女子,免得被他誤會,覺得我對他是不是有意思。”

  劉桃枝問了個好問題,“有意思?”

  蕭樸看似答非所問,嫣然笑道:“無意義。”

  劉桃枝笑聲不小。

  涼亭那邊,倆孩子都很驚訝,自家師父還有這種真情外露的時候,見鬼了不成。

  蕭樸問道:“他明明對我們的行事宗旨是認可的。當個身份清貴的總堂太上客卿,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為何拒絕?繡虎傳下的事功學問,他才是唯一真正學得精髓、堪稱繼承衣缽之人。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不愿加入我們,很正常,如今當了大驪國師,為何還是不肯?”

  劉桃枝說道:“陳先生早就給出答案了。”

  蕭樸一挑眉毛,“何解?”

  劉桃枝笑道:“他是如何評價崔誠?”

  蕭樸恍然。原來如此。

  拳法不逾矩,大不過學問。

  放在陳平安身上,層層身份,大不過一個純粹劍修?

  劉桃枝說道:“何況如今陳劍仙情況特殊,唯有練劍才是第一要務,由不得他松懈片刻。否則也不會連文廟的那個邀請都拒絕。我們外人覺得他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就已經躋身仙人,勢如破竹,速度足夠快了,他自己卻未必是這么認為的,可能還是慢了?有些陳年恩怨,外界霧里看花,不明就里,我們洗冤人都是知道大略的。”

  “練拳吊命,柳暗花明又一村,續長生橋,在劍氣長城終成劍修,如今既然活著重返浩然,登頂有望,得見道路,確實不宜分神,需要心無旁騖,別無他顧。”

  “千辛萬苦往最高處去,所求之事,不過是拳法勝曹慈,劍術贏一人。前者無所謂成與不成,后者卻是一定要成的。”

  聽到這里,蕭樸輕輕摸了摸青裙,喃喃道:“他再天才,再聰明,如何能贏得過那位?”

  劉桃枝笑道:“不能依仗身外物太多,別家閑事也不用想太多。”

  蕭樸默不作聲,嫵媚白眼一記。

  陳平安帶著裴錢走在街道上,沒走幾步路,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懸在宅門口的那棵艾草,陸沉既是送給女鬼薛如意的,也可以兜兜轉轉,轉贈給本該成為“白云”傳道人的“程逢玄”?甚至可以用來阻擋那頭飛升境鬼物的跨界偷襲?陸沉一個看似輕描淡寫的舉動,陳平安只要想明白其中關節,豈不是要同時承他陸掌教的三份人情?

  看來以前內心排斥的演算推衍一道,確實不得不學起來了。

  當陳平安收回留在崇陽觀內的一張隱蔽劍符,此符名為“漣漪”,故而稍有風吹草動,就可以被符箓一一記錄在冊。

  是陳平安在與陸沉暫借境界之時,閑來無事嘛,隨手畫就的眾多符箓之一。

  此符不小,使用門檻很高,得是一位仙人才能將其祭出,張貼在某地,守株待兔。

  之前屬于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陳平安畫了一箱子符箓,悄悄藏起,由于歸還十四境道法,就跌境到元嬰,結果全部都不能使用。

  現在境界高了,底氣就足,是自己用,還是轉手賣了賺錢,或是當那山上贈禮,都隨意。

  而那只箱子里邊,還有一摞飛升境修士才能使用的大符。

  裴錢說道:“他們回了。”

  陳平安笑道:“你不用跟著,祭出三山符,回桐葉洲大瀆那邊忙正事就是了,師父這邊不用擔心。”

  裴錢默不作聲。

  陳平安思來想去,只能想出一個蹩腳理由,看似隨口說道:“只要不是止境神到一層,就幫不上師父的大忙。所以到了桐葉洲,忙碌庶務之余,練拳一事不可懈怠,不能覺得躋身歸真不難,就驕傲自滿。你如今才是氣盛一層,師父已經重返歸真,曹慈更是神到了。”

  裴錢嗯了一聲,“師父放心,會努力的。”

  陳平安馬上后悔,很是心疼,便立即改口道:“也不用太過努力。”

  裴錢沒有說什么,只是抿起嘴唇,輕輕皺起兩條纖長的柳葉眉。

  陳平安手指彎曲,輕輕砸了個板栗在裴錢頭上,柔聲道:“你要走出一個屬于裴錢自己的江湖,以后說話做事,不用總想著師父聽見看見了,會不會覺得有錯。師父沒回來之前,不就做得很好,沒道理師父回來了,反而變得束手束腳,好像裴錢刻意躲著那個鄭錢,鄭錢躲著她的師父,這樣不好。”

  裴錢依然悶悶不言。

  陳平安雙手插袖,差點想要伸手給自己一耳光,不該提什么曹慈什么神到的。不行,這筆賬,得算曹慈頭上,不對,是臉上。

  裴錢從袖中捻出一張三山符,驀然加快幾步,走到師父前邊,再轉身倒退而走,咧嘴笑道:“師父,走了啊,回見!”

  陳平安點點頭,眼神溫柔,做了個符箓貼額頭的手勢。

  裴錢赧顏,祭出那張三山符,心中觀想出兩洲三山,寶瓶洲南岳梓桐山,桐葉北方洲清境山,大瀆中部云巖國附近某山,她身形一閃而逝,數次翩躚,很快跨洲現身一處山巔。

  陳平安走向那座宅子。

  的確如劉桃枝所說。

  武道之路,想要與曹慈并肩、繼而趕超,當然是陳平安此生學拳的兩個最大愿景之一,但是最終結果如何,遠遠不如過程重要。

  將來某天,如果真能問拳贏過曹慈,那是意外之喜。輸了,好像……也不丟人。反正曹慈可以贏我的拳,不妨礙我打曹慈的臉。

  至于練劍。過程很重要,結果更重要。

  劍可敵一人,足矣。

  比如這個人是余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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