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舊春閨 > 第七章脫籠鵠
  容淇漪越想越不周章,正想跺腳啐罵一通,眼波一劃,劃到沈南寶身旁的蕭逸宸,噤了噤,抻出錦帕掖住嘴角的笑。

  “五妹妹……倒忘了,而今不該叫你五妹妹,該是叫你二妹妹了,瞧瞧這形容兒,從前待在沈府,唯唯諾諾的,聲氣捻得又輕又細,連腰板都挺不直,這登上了高枝,搖身一變,變得我都認不出來了!”

  她話里的摻譏沒叫沈南寶動容半分,反而點點頭,語氣如水一般,輕淡淡的,“該是你認不出來,要是認得出來,我哪里還擔得起郡王府二姑娘的身份,和官家特特兒賜予的女鄉君身份。”

  容淇漪氣得臉色鐵青,忍了忍沒忍得住,只管嘖嘖一長串地道:“可不!也不知道,那御史臺獄里的沈老爺他們瞧見會是個怎么想頭,換我,我該是難受了罷,雖說不是親生,但也養了這么一陣兒,養恩什么的,盡都遭了仇報。”

  她說這話時沒掩著,本來就尖銳的聲兒,跟銅鑼一陣敲似的,敲得樓下所有人都舉目望過來,每一道視線都跟針、都如梭,恨不得將沈南寶戳得全是窟窿眼兒。

  蕭逸宸不好和女人爭這些口舌,不過而今這么臨到他跟前詆辱沈南寶,他哪里還忍得了,哼哧一聲笑,“你既不知道,便親自去瞅瞅罷。”

  什么意思?

  容淇漪還沒來得及反應,不知從哪里躥出來的人一左一右扽住了她,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架豬似的揸著容淇漪往樓外走。

  剛剛還如鼎鑊之下的火,沸騰的大廳一瞬間靜若蟬聞,只剩下容淇漪那撕心裂肺的尖叫,鐃鈸一樣的回蕩著。

  “你們干什么!放開我!謝小伯爺,你快救救我……”

  謝元昶顯然被震住了。

  他雖不耐容淇漪,也厭惡她狗皮膏藥似的纏著自己。

  但她怎么著都是個嬌軟的小娘子,怎么好得這樣待她呢。

  謝元昶忙忙一俯身,懇請著蕭逸宸,“蕭指揮使,漪姑娘她就是口直心快了點,她心地是不壞的。”

  蕭逸宸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心地不壞?那哪種是壞的?”

  謝元昶一窒,忙忙看向沈南寶,“五妹……二姑娘,你說說話,漪姑娘到底和你……也有些往來的,你不能這么絕情眼睜睜看著漪姑娘下臺獄。”

  見她不為所動,謝元昶有些急了,“二姑娘,你而今什么都有了,也如你所愿了,你就寬量些不好么?”

  他還是用的那一副哀哀口吻,卻把沈南寶聽笑了,“她詆辱了我,我卻要因著我有幸掙脫那個家寬量她?謝小伯爺這是個什么道理?”

  謝元昶臉漲得滴血似的,埋頭急急道:“二姑娘,我不是這個意思……”

  蕭逸宸打斷了他,“謝小伯爺,你既想救就自個兒救去,救不得便別在這里強人所難,不是每個人都如你一般憐香惜玉。”

  謝元昶不明白,“我不是憐香惜玉,我就是覺得既然這些事都過了,何必再執著于過去,這樣不也是將自己的路走窄了么?”

  蕭逸宸笑著點頭,“謝小伯爺是個善性的人,我也希望謝小伯爺說到做到,反正而今也都過來了,謝小伯爺就別遷怒人沈小娘了,好好待她才是!”

  謝元昶怔了怔,眉毛納罕地捺了起來,“殿帥,這事是兩件事不能相提并論的。”

  蕭逸宸只覺得好笑,“不能相提并論?不該啊!照謝小伯爺你這種雅量的小郎君,沈小娘與你下寒食散都定定不會計較的不是?自然也不會將自己的路走窄了才是!”

  怎么可能不會計較!

  要不是因為她的寒食散,自己怎么可能和秋闈失之交臂,還成為同儕的笑柄,官家眼中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

  就是爹爹從前但凡談及他都是榮光的一張臉,而今都是化不開的濃濃失望。

  他看在眼里,拘謹在心里。

  而這種感受,在看到沈南伊廢掉的一雙腳時便愈發鼎盛了。

  謝元昶攥緊了拳,指節被他捏得咯咯作響,一如他切著的齒,“總之這兩件事不是一樣的。”

  說著,抬起頭,見沈南寶凜凜的站在那里,還是如初見一般,有一張琉璃易碎的面孔,依然讓他感到驚艷。

  但驚艷之后,卻不復從前那般憐疼了,有的盡是說不出的怨惱,怨惱怨惱,從前那雙見她就滿載愛意的眼便盡透出了火。

  “二姑娘,這就是你一句話的事,一句話你都不愿意開口么?漪姑娘她也只是替我報不平罷了!”

  當他是死的么!

  在他跟前這么說她。

  蕭逸宸寒聲道:“你既這么憐憫她,那你便替她下臺獄罷!”

  說著,喚來了人。

  眼瞧著那些壓刀班直赫赫要來扽他,謝元昶再也沒了周章,他望住沈南寶,“二姑娘,你什么時候成這樣的人了?我只不過是喜歡你罷了,你就要這般冷待我,漪姑娘她也不過是同你說幾句話罷了,你就要她下臺獄?”

  沈南寶看到蕭逸宸下顎繃緊了,忙上前了一步,“謝小伯爺覺得只不過是如此是么?”

  謝元昶愣了愣,想說是,卻在看到她碧清妙眸里的清冷時窒了口。

  沈南寶道:“謝小伯爺不是女子,不能體會‘舌頭底下壓死人,唾沫淹死人’這話,就像我母親,她什么也沒做,卻被彭氏那般詆辱,甚至還被下毒害死了去,又譬如我,我才脫了險,為母親、為自己正了名,她卻嘴翻兩張皮,隨說隨改意的污蔑我,我憑什么要忍耐著,任她枉費我這一路而來吃的苦?謝小伯爺,未經他人苦,就不要勸他人善。若是寬宏能解決這世上所有一切,那我是不是也要寬宏彭氏毒害了我母親?這樣我的母親就能回來了?”

  謝元昶訕訕,嘴囁嚅著。

  沈南寶卻不想看他了,踅身進了雅間。

  見謝元昶又扎掙著要說話,蕭逸宸使了個眼色,那些效用意會了,大手一捂,直把謝元昶嘴捂嚴實了,便又如容淇漪一般扽了出去。

  走近屋子,見人枯坐在那兒,濃黑的長睫虛虛蓋住眼底的神色,但蕭逸宸知道她不好受。

  蕭逸宸將隔扇闔住,坐在她身旁,拳頭攏了又松,還沒開口呢,人驀地道:“你叫他們把謝小伯爺放了罷。”

  天光映進來,清楚地照出蕭逸宸緊緊蹙起的眉梢,“他這么說你,你還放了他?真真是念著從前好他的那些情分?”

  沈南寶顰眉,“你這叫什么話,我不過就是想著人好歹是開國伯爵家的嫡子,你這么著的會和人抵牾。”

  蕭逸宸一聽霽了,剛剛還攏著的眉目舒展了開,“不掛懷就好,就怕你掛懷,那些個人的話進了茅坑,張嘴都熏人。”

  又是這種話,聽起來怪粗魯的。

  沈南寶稍欹了身子,“你從那兒聽來的這些言子兒?”

  蕭逸宸牽起袖替她斟茶,“從前做廂兵時聽同番號的人說的,他老家是恭州的,會說這樣的言子兒不少,譬如我們說蟬,他們那里卻說金阿子,還有這……”

  他把杯子遞到她跟前,“他們就會說,喝開開。”

  沈南寶覺得稀奇,依葫蘆畫瓢的跟著念了一遍,正逢酒博士進來,端著兩碗龜苓膏,一張沁滿油的臉,隨著一笑,就跟春日下的湖面,粼粼波動著光。

  “小娘子打恭州來的?巧了小的也是,不過五六歲離的家,至今也就只記得小的母親小時候抱著小的唱的那首童謠。”

  蕭逸宸聽了一怔,轉過去看她,果然見她寞寞地抿著唇,不過很快的,她就抬起了眼簾,笑容溫煦地道:“我不是恭州的,就是稀奇恭州的話罷了。”

  酒博士嗐然一笑,“恭州地勢險峻,山一重水一重的,小娘子您要是想去,切得走水路,這樣既撇脫,還賞心悅目。”

  然后把兩盞菊花瓣雙耳玉盞分別放了上去,對著二人拍了拍嘴,“瞧小的,嘴瓢了,甩言子兒出來了,您們二位且用!”

  用是不能夠用了。

  談及母親這類,就算再過了幾世,依然是心頭的一道疽。

  蕭逸宸也瞧出她的惘惘,便叫過賣的將大閘蟹裝了油紙,摞在食盒里兜著回去了。

  等到郡王府時,才不過日中,但漫天陰翳,烏云堆疊,是要下雨的感覺,沈南寶不禁加快了腳步,拈著裙登上階,沒料從旁躥出來一道人,硬生生攔住了她。

  “五妹妹。”

  凄凄的一聲,配合著沈南宛那副哀容,看得沈南寶目光一黯。

  沈南寶還沒開口,沈南宛就已然跪下來,抓著她的裙裾泣聲連天,“五妹妹,我求求你,你可得救救爹爹,他不能死!”

  蕭逸宸只覺得今個兒真不順,不過出來走了這么一圈,什么王八麻子、潑皮癩子都出來了,到底是當他是死的,還是當沈南寶是泥捏的,可以任由著捏扁搓圓。

  他踱過去,昂藏的身軀壓下來一片烏濃的影,一頃兒蓋沒了沈南宛,“沈二姑娘,你爹爹不能死,關我們什么事?”

  沈南宛噤住了,很快墮下了淚,“可是,可是好歹五妹妹曾經也住在了沈府,也受了爹爹的照拂,她都能念念不忘趙家老倆對她的周顧,我們沈家,我爹爹,我祖母,她難道不應該有所回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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