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嚼龍 > 第203章 放鶴碑
  齊敬之聽得連連點頭。

  在他看來,這玄都觀的《卻谷食氣篇》講究攬翅成谷、納氣深藏,朝暮輪轉、吐故納新,相比起《飛龍喚霖譜》的靈氣凝露、甘霖普降以及《虬褫乘云秘法》的撥弄五色、扯布裁衣,非但自有一番玄妙,而且明顯與《仙羽經》壯命卷一脈相承。

  這個念頭升起,齊敬之立時心癢難耐。

  他忍不住瞅了鳳紫虛一眼,卻見自家師尊揚起下巴,朝兩人身前的這方碧湖努了努嘴。

  齊敬之登時會意,凝神默運怒鶴心骨,繼而身形一晃,以飛鶴拳架展翼舒翅,緩緩合抱成環、虛懷若谷,同時以鳴鶴法吸了一口氣。

  這口氣既深且長,并未像往常一樣急著吐出,而是被藏入了身前那座冥冥之中的虛谷。

  “嗯?這似乎就是《仙羽經》的啟靈之法?我當初若有這么一座棲鶴谷,區區迷神之劫又何足道哉!”

  念頭生滅之間,齊敬之的身軀之內有一道洗翅勁自足底而起,似慢實快地升至腰際,同樣不似往日那般猛烈洶涌,卻另有一股沛然磅礴之勢,節節貫通、直達雙翅。

  幾乎是下一刻,碧湖之中便有數十上百顆青砂珠飛了出來,徑直落入少年懷中,而且在一瞬間就轉化成了精純至極的松柏甲木之氣,旋即消失不見。

  自餐霞食氣以來,齊敬之頭一次生出吃撐了的感覺。

  數息之后,煙霞羽衣竟是被松柏甲木之氣給硬生生地逼了出來,上頭翎羽狀的紋理更是染上了大片碧青之色。

  “學得挺快!你已領悟了此法精髓,只是火候不足、尚需拿捏。”

  鳳紫虛輕笑一聲,一邊打量著自家徒兒身上的艷麗羽衣,一邊出言提醒道:“所謂朝暮二法、卻谷食氣,乍一聽很是玄妙,說穿了其實不值一提。”

  “簡而言之,晝間呼吸應以輕微精細為要,旨在以氣之精華充盈軀體、化生云光。夜間呼吸則以舒緩安靜為要,旨在以氣之精神安定魂魄、催生臟腑。”

  “只有從一開始就打牢這個根基,將來才有可能于第三境顯化神形、凝聚道種,乃至在第四境證得形神俱妙、羽化純陽。”

  說到此處,鳳紫虛忽地頓住,旋即蹙眉道:“你這小鶴兒一點就透、勇猛精進,為師只顧著高興,竟忘了先給你講清楚這人間四境的劃分了。”

  聽見這話,齊敬之連忙張口欲言,卻先打了一個飽嗝出來。

  他臉上難得露出赧然之色,緩了緩才道:“前四個大境界連同無極之野的情形,瑯琊君已經大致跟徒兒講過……”

  這話一出口,齊敬之就瞧見自家師尊鳳目一橫、眸光里已是帶了不善。

  少年的聲音立刻就弱了下去,終至于低不可聞。

  鳳紫虛運了運氣,在心里給鄭仙記了一筆,這才沒好氣地道:“以后下了山,莫要再聽旁人胡咧咧,若是有人存心不良、故意將你引入歧途,那可就悔之晚矣!”

  齊敬之自然是大聲應是,趕緊換了話題,頗為好奇地問道:“師尊,這《卻谷食氣篇》從一開始就要察四季、辨陰陽,有著諸般禁忌講究,又與咱們仙羽玄都洞天日月分輝的布置暗合,想來不僅僅是鳴鶴法的延伸,還關系著后續洪爐丁火劍意的修行?”

  “你這敏銳多思的性子倒也不全是壞事。”

  鳳紫虛忍不住頷首而笑:“也不單單是洪爐丁火劍意,若要修行后續仙羽正法,哪怕是那篇拼湊而成、被鄭仙惦記上的《青羽秘卷》,這《卻谷食氣篇》的根基都是必不可少!”

  她指著少年身上的煙霞羽衣說道:“仙羽一門卻谷食氣,貴在潔凈精純。你這衣裳的剪裁之法頗有可取之處,只是料子太糙、氣息駁雜,甚至連黃泉氣息也敢往上放,長久留存于體內絕非好事,不但有礙修行,更會招來陰魔。”

  “陰魔?”

  齊敬之聞言一怔,疑惑問道:“瑯琊君曾言,無極之野中有外魔,會侵襲修士的無何之鄉,與師尊口中的陰魔可是一回事嗎?”

  聽自家徒兒有此一問,鳳紫虛臉上的笑容不知怎的就淡了一些。

  她默然片刻,再開口時語氣里便多了幾分蕭索之意:“外魔只是泛稱,關于這個……道門和佛門都有‘十魔’的說法,雖然各自對每種魔頭的叫法不盡相同,內里卻是大差不差。”

  “按照《靈寶無量度人上經大法》的說法,世上阻道滅法之魔有十,一曰天魔,二曰地魔,三曰人魔,四曰鬼魔,五曰神魔,六曰陽魔,七曰陰魔,八曰病魔,九曰妖魔,十曰境魔。”

  “咱們今日只說這排在第七的陰魔,修士之所以會招來這種魔頭,其根源就在于‘取氣不純’這四個字……”

  “修士一旦在餐霞修行時取氣茫然、萬般皆觸,那么在研習秘文、存思靈臺之際,就會很容易一念差殊,生出種種顛倒妄想,有聽見四野悲歌、鬼哭亂作的,有瞧見血穢污光、沾染身心的,從而生出厭世厭己之念,最終落得個道心崩毀、身死魂滅的凄涼下場。”

  聽到此處,齊敬之看了看自家師尊的白霓裳、青羽衣以及青赤二色的彩練奇形劍器,當即從然如流:“那徒兒這幾日就以松柏甲木之氣重新做一件。”

  他說著,翻掌取出虎耗鬼尸,同時一把扯下身上的煙霞羽衣,將之投進了玉磬之內,一連串動作堪稱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論起來,齊敬之真正用到這件羽衣的機會并不多,多數時候只是以之充盈雙眸,作為護目辨蹤之用,論起護身之效其實遠不及赤鬼面甲和虬褫銀甲。

  他收起玉磬,開口認真問道:“聽師尊的意思,這陰魔竟是從修士身心之中滋生出來的,那么修士一旦遭了陰魔,又該如何抵御?”

  “至道至純之氣正直浩大、生生不絕,只要你餐霞食氣的時候唯精唯純、不用雜氣,自然不會為陰魔所乘,這才是最為有用的法子。”

  鳳紫虛略一沉吟,方才繼續說道:“你今后入了第三境,長坐靈臺、存思煉養之際,若是感召非物或心生左道之念,那便不要猶豫,立刻揮刀自斬,將那些魔念盡數誅滅。若是還不行,靈臺之外還有雷劫罡風……”

  這法子一聽就是九死一生,齊敬之心頭凜然,又不免暗自慶幸,虧得他的心相將要顯化時被瑯琊君阻止了,更得師尊傳下了《卻谷食氣篇》的要訣。

  鳳紫虛點點頭,轉身繼續前行。

  齊敬之收了仙鶴攬翅的功架,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沿著腳下的青石堤越過這方用來存放青砂珠的碧湖,又穿過一片艷紅如火的碧桃林,眼前再次豁然開朗。

  碧空云海的壯麗場面自不必說,日月分輝的玄奇之景亦不必提,最吸引少年目光的則是前方那座形如鶴嘴的石崖。

  崖邊云氣繚繞、仙鶴環飛,還建有一座碧瓦朱漆的涼亭。

  涼亭四面透風,居中立著一座通體漆黑的巨碑。

  “放鶴碑?”

  這個曾被瑯琊君多次提及的名字立刻浮現在齊敬之的心頭,以至于被他脫口而出。

  鳳紫虛聽在耳中,原本邁向玄都觀正門的腳步倏地一停,轉身朝石碑的方向走去。

  齊敬之跟隨著走到近前,見涼亭上橫著一匾:“招鶴亭。”

  兩側朱漆木柱上照例有著楹聯,右邊寫著:“鶴飛去兮、東山之陽,八風舞遙翮,九野弄清音。”

  左邊寫著:“鶴歸來兮、西山之陰,浮云今可駕,滄海自成塵。”

  齊敬之略一打量,接著便將目光投向了招鶴亭當中的漆黑巨碑。

  他方才遠遠望之只道是座石碑,湊到近前才見其表面溫潤晶瑩,材質倒更像是某種玉石。

  上頭刻有金色碑文:“他日臥龍終得雨,今朝放鶴且沖天!”

  除此之外,碑頂還立著一只同樣材質的玄鶴,鮮活靈動、栩栩如生。

  鳳紫虛仰起頭看了那只玄鶴片刻,忽而開口道:“既是到了這里,那便默運心骨、摸一摸這放鶴碑吧。”

  齊敬之沒有猶豫,立刻依言上前,將手掌按在了漆黑晶瑩的碑面上。

  下一刻,一只怒鶴從他的掌心飛出,毫無阻礙地飛進了放鶴碑的碑身之內。

  齊敬之訝然抬頭,透過晶瑩的碑面可以清晰地瞧見一道色澤艷麗的鶴影,霜白為底、暈染殷紅,翎羽邊緣處五色斑斕、尤以青意最盛。

  接著就見這只怒鶴振翅展翼、翩然上升,徑直朝碑頂飛去。

  它飛越了小半碑身,眼瞅著即將與碑文之中的“龍”“鶴”二字齊平,忽就顯得有些吃力,不得不改為盤旋向上,而且越是往上就越顯艱難。

  一旁的鳳紫虛忽地輕笑一聲:“你連舊衣裳都扔了,還留著翎羽上的雜色做甚?莫不是要拿來勾引陰魔?”

  齊敬之立刻福至心靈,念頭一起,碑中怒鶴立生變化,翎羽邊緣處的雜色倏然黯淡,唯獨青色愈發盛大。

  那一瞬間,一聲頗顯暢快的鶴唳從放鶴碑中傳出,怒鶴如同卸下了沉重負累,奮力振翅一掙,登時又向上躥升了一大截,非但越過了“龍”“鶴”,更隱隱超出了“臥”“放”這兩個字一線。

  眼見得這只怒鶴的身形又變得緩慢滯澀起來,鳳紫虛便吩咐道:“過猶不及,將你的心骨收回吧。”

  齊敬之當即點頭,接著就見自己的怒鶴破碑而出,在招鶴亭中盤旋了片刻,這才落入他的掌中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放鶴碑兩句碑文上方的空白處,以殷紅、碧青二色緩緩勾勒出了兩行文字。

  “齊敬之,姜姓,年十六,居仙羽玄都洞天。”

  “怒鶴為履、振翅凌霄,啄食甲木、道指純陽。”

  鳳紫虛見了這兩行文字,當即輕輕頷首:“可是比先前清爽多了。”

  她說了這一句,忽然極罕見地正色沉聲道:“常言道,遠飛者當換其新羽,善筑者先清其舊基。”

  “齊敬之,你方才只是聽了為師只言片語,就輕易丟棄了舊衣裳和舊翎羽,那么……”

  “你如今已經知曉了我玄都觀洪爐丁火劍意的厲害之處,也見到了這處‘天地為爐、造化為工’的仙羽玄都洞天,可有心改弦易轍、轉換根基,廢甲木而就丁火?”

  齊敬之聞言就是一怔,委實沒想到還能這樣。

  他沒有急著回答,而是細細回想了這半年以來、一路之上的所見所思。

  作為一個僻居山野、心藏桀驁的十六歲少年,他曾心生怨憤、一怒殺死知法犯法的衙役,自己卻也因此觸犯了國法;他也曾站在夫子面前、陰司堂上,憑著一己心意評判善惡功罪,全不顧及那滿殿鬼神的異樣眼光;他也曾含怒踏江、刀斬神仆,只因郡縣官員大局為重、一江水神目無下塵,竟無人為那些沉默困頓的漁人做主。

  都說人心如鐵、官法如爐,然而在齊敬之眼中,這人間陰世雖各有法度,卻又并不全然管用,在安豐侯兩兄弟和天衣教虎君道人那等人眼中更是形同虛設。

  由人心而及天地,這座造化洪爐又是如何呢?

  人族立身其中,上有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下有大地野性滋生妖魔,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念及于此,齊敬之便開口道:“瑯琊君曾言,丁火屬陰,在天為星月之光,在地則或為燈燭、或為爐火,上承天道、下育人理,乃是萬物之精、文明之象……”

  “咱們仙羽山取丁火之中的洪爐之意,自然是威力無窮,但徒兒既不喜歡那磋磨人族乃至有情生靈的天道,也不滿意如今這以貴賤強弱論短長的人理。”

  “在徒兒想來,道祖、古帝和人皇們為眾生和人族開辟道途,自然也是因為不滿意這樣的天道人理。”

  說到這里,齊敬之頓了頓,好奇問道:“敢問師尊,以徒兒如今的心境,若是改修洪爐丁火劍意,當真不會引火燒身而亡嗎?”

  鳳紫虛瞪著自家徒兒看了半晌,方才長吁一口氣,沒好氣地道:“原本見了你的怒鶴,只道是胸中有幾分豪壯惡氣,不想心里竟存著這等憤世嫉俗的念頭!”

  “天地本不全,萬物皆有缺。你這不服不忿的,難道還想補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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