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幾日,虓士營成了高陽大營里的另類。
其他各軍、將、部、隊,每日巳時正(9點)、酉時正(18點)各點卯一次,其余時間基本可以自由活動。
只要不跑得太遠,出大營也無事。
唯獨虓士營,嚴禁軍士踏出大營一步,就連離開駐地,也得向上官打報告。
其他各軍兵士,每日無所事事,睡覺聊天相撲嬉鬧,到靶場射兩箭,已經算是勤快的。
唯獨虓士營,每日早訓、晚訓,下午文化課一樣不落。
虓士營成了高陽大營里的風景線。
圍觀虓士營訓練,成了其他各軍兵士們一項娛樂活動。
過了兩日,左軍選鋒營、右軍游騎軍斥候營一部,也突然提高訓練標準,嚴格規定作息時間,頗有向虓士營看齊之意。
張俊、姚平仲來過虓士營一次,和趙莽在住帳里談了一下午。
回去后,也開始對各自部下加強管理。
都統制種師道,對大營里的懶散氣氛早已不滿,請示童貫后,下令要求各軍嚴加約束兵士。
不少軍將,在背后把虓士營罵作毒瘤,害得他們無法享受清閑。
辛永宗統率的左軍第三將,便是其中罵得最厲害的。
背后罵歸罵,他們卻不敢當面表露出來。
從虓士營駐地門前走過時,腳步都要放輕些。
因為第三將的人,有不少親眼見識到,趙莽把一個五十斤重的石鎖,掄起來拋飛,落得很遠。
有人說五丈遠,有人說十丈遠,也有人說遠不止十丈。
第三將的人回去七嘴八舌一傳,得出一個結論。
虓士營的確是毒瘤,其部將趙莽,也的確不好惹。
那廝虎背熊腰、氣力驚人!
武藝有多高不好說,打斷人腿輕輕松松,找遍第三將,應該無人能敵。
聽說人家還是督帥愛將,在東京和督帥住在一座大宅子里。
自那以后,第三將再沒有任何過界行為,變成相安無事的好鄰居。
趙莽還有一點與眾不同。
其他將領,都對麾下宣稱,遼國殘敗,遼軍弱小。
唯獨趙莽反復對虓士營強調,遼國瀕臨衰亡,君臣軍民卻擰成一股繩,人心向齊,同仇敵愾!
遼軍兵少,卻都是百戰精兵,戰力猶在,決不可小看!
副都統制辛興宗聽聞后,氣急敗壞,跑來虓士營,當著無數人面,斥責趙莽一頓。
趙莽面無表情地挨訓,一言不發。
然后該干嘛干嘛,照舊我行我素。
童貫罰他三日不許到帥帳,趙莽干脆一連五日,連面都不露。
反正童貫也沒派人叫他,就裝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四月三十,晌午剛過,趙莽集合全營,打算帶軍士們出大營,到附近野訓。
點卯時,王宣久久不到,趙莽沉著臉站在場中。
張?跑去找了一圈,才把他叫回來。
王宣走近兩步,躬身抱拳,低著頭惴惴不安。
趙莽從他身上,聞到一股酒味。
“去了何處?”趙莽冷冷問道。
王宣忙回道:“稟趙部將,卑職、卑職在中軍輜重營......”
“喝酒了?”趙莽語氣越發森冷。
王宣腦袋越低,吭哧道:“喝、喝了一點,遇見準備將孫常士,盛情難卻,就、就......”
“我已下禁酒令,第一次犯,處臀杖十,李景良監刑,鄧肅執刑!”
趙莽揮揮手,示意他自己下去,準備領受刑罰。
王宣臉色漲紅,一咬牙抬起頭道:“卑職不服!”
趙莽回過頭看著他,“有何不服?”
王宣不顧鄧肅、張?勸阻,當著全營軍士面,大聲道:
“卑職也知強軍必練的道理!
可遼國投降在即,這仗根本不用打!
說不定再過不久,我們就直接開赴燕京,又或是回轉東京!
趙部將早訓晚訓,日日操訓,絲毫不給全營弟兄歇息機會。
如此嚴苛,是否有必要?”
全營九十六名軍士鴉雀無聲,瞪大眼看著二人。
趙莽打量他,“怎么,這點訓練,就讓你受不了?你很累嗎?”
王宣咬牙道:“身體受累還在其次。
只是,趙部將軍令苛刻,全營精神時時緊繃,這才是疲累之處!”
趙莽笑了笑,“你說遼國要投降?誰告訴你的?”
王宣忿忿道:“準備將孫常士也在中軍帳下效力,帥帳議事當晚發生的事情,他全都告訴卑職。
官家對督帥早有叮囑,此次伐遼,當以招撫為主!
我大軍陳兵高陽關已有半月,遼國不可能毫無所覺!
如此長時間不見動靜,一定是在準備向大宋投降稱臣!”
趙莽啞然失笑,剛要說什么,大營北面,一隊騎軍奔馳而來,揚起一陣塵土。
領頭之人赫然是趙鶴壽!
他馬鞍兩側,各掛一顆人頭。
人頭應該是前兩日被砍下的,斷頸處血液凝固,經脈血肉明顯萎縮,人臉呈現灰白色,皮面略顯浮腫。
不少兵士站在路邊指指點點,都在猜測,這是哪來的人頭。
趙莽和鄧肅四人走到營地邊,向騎軍奔來的方向望去。
趙鶴壽見到趙莽,勒馬停下,臉色無比難看:
“太師派往燕京的兩名使臣,張寶、趙忠,被天錫帝砍了腦袋。
雄州傳報,天錫帝下旨,斥責大宋背棄百年盟好,表態將與大宋死戰到底!
遼軍厲兵秣馬,隨時有可能跨過白溝河,主動進攻我軍!”
趙莽臉色平靜,對此結局早有意料。
鄧肅、張?、李景良有些驚訝,卻也不怎么意外,只是望向趙莽的目光里,崇敬之色愈濃。
在趙莽的反復洗腦下,他們早已堅信,遼國會死戰到底,這一仗不好打!
王宣睜大眼,死死盯住趙鶴壽馬鞍旁掛著的人頭,臉色由紅轉青又轉白。
趙鶴壽壓低聲道:“我得趕快去稟報太師。
你準備一下,待會就要入帳議事。”
“趙大哥辛苦!”趙莽抱拳,目送他率領騎軍趕往帥帳。
趙莽回身,笑瞇瞇地看著王宣:“這就是你說的,遼國必降?”
王宣啞口無言,咬牙抱拳單膝跪下:“卑職知錯!任憑責罰!”
趙莽淡淡道:“觸犯禁酒令,頂撞上官,兩罪并罰,我打你二十臀杖,可服?”
王宣低頭大聲道:“卑職心服口服!”
趙莽又道:“大戰在即,這二十仗暫且記下,日后再罰。
現在,你四人各帶本隊軍士,進行今日常訓!”
王宣如蒙大赦,聲音難掩激動:“卑職多謝趙部將開恩!”
四人齊齊領命而去。
周圍其他各軍兵士,一臉茫然無措。
說好的遼國投降?和平開進燕京城呢?
等了幾日,等來的卻是大宋使臣的腦袋?
一時間,高陽大營炸開鍋!
突如其來的戰爭緊迫感,像一堵無形巨墻,壓在大營上空,讓毫無戰爭心理準備的大宋兵士們驚慌失措。
~~~
中軍帥帳,依舊濟濟一堂。
氣氛卻與幾日前截然不同。
大帳正中,兩名兵士捧著木盤,張寶、趙忠兩顆人頭擺在上邊。
童貫擰緊眉頭,狹長眼怒火滔天,忍不住厲斥:
“好個耶律淳!竟然如此不識抬舉!”
督帥起了調門,帳中立時響起一片怒罵聲。
辛興宗拍打椅子負手:“耶律淳狂妄!他不愿投降也就罷了,為何要殺我軍使臣?”
“欺人太甚!”辛永宗緊接著補充一句。
雄州知州和詵,拿著絹帕不停擦腦門汗水。
起初,也是他力推派遣使臣招撫天錫帝。
沒想到,換來的卻是兩顆人頭。
種師道苦嘆搖頭,如此看來,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趙莽低垂眼皮,仍舊站在巨幅行軍地圖旁邊,忠實履行一名親帳兵職責。
聽到辛永宗如潑婦罵街,趙莽心里嗤笑,對這廝愈發鄙夷。
宋軍毀約在先,十五萬大軍擺在兩國邊境,到底是誰先欺負誰?
毀約開戰也就罷了,關鍵你得做好戰爭準備!
毀了約,又怕打仗,寄希望人家主動投降,你大宋君臣怕不是活在夢里!
童貫揮揮手,兵士端著人頭退下。
“諸位。”
童貫環視眾將,“天錫帝斬殺宋使表明決心,已和我朝撕破臉,兩國戰事再起,已經無可避免!”
辛興宗大聲道:“我大宋已經仁至義盡,天錫帝不識好歹,定要給他點顏色瞧瞧!”
辛永宗立馬附和:“打破燕京!生擒耶律淳!”
這兩句口號,頗為鼓動人心。
當即,帥帳里響起一片群情洶洶之聲。
童貫面露微笑,似乎有種“軍心可用”的欣慰。
種師道沉聲道:“事已至此,該如何布置戰事,還請太師示下!”
童貫站起身,走到行軍地圖旁。
趙莽趕緊遞給他一支細長木杖,而后退開幾步。
童貫手拿木杖,指著地圖上幾個標注點,說道:
“我大軍一分為二,東路軍,由都統制種師道統率,過白溝向新城方向進軍。
西路軍,由副都統制辛興宗統率,向易縣方向進軍。
如果能順利克復新城、易縣等險關要地,兩軍會師于涿州范陽城下。
先攻范陽,再直抵燕京!
本帥自領中軍、后軍,居中策應!”
童貫話音剛落,辛興宗道:“末將定不負太師重望!”
種師道捻須猶豫了下,他對分兵之議有些不贊同。
不過轉念一想,遼國兵力不會太多,分兵進軍,也可牽制遼軍互相救援。
且他統率東路軍,遠離童貫,想來也能少些掣肘。
權衡之下,種師道表示贊同:“太師高明!”
眾將也無異議。
童貫環視眾將,豪氣叢生:
“諸位,此一戰,事關國家百年大計,望諸位不吝惜身,攻堅克難,一戰而定全功!”
眾將士齊聲大喝:“定不負官家、太師所望!”
商討了一番詳細出兵細則之后,童貫宣布散帳。
督帥笑著與眾將一一作別,期許與眾將在范陽城下再聚。
雖說使臣被斬,童貫頗為震怒,但畢竟手握十五萬大軍,他心里絲毫不慌。
耶律淳想戰,那就奉陪!
童貫滿面冷笑,他相信等宋軍開抵范陽城下,耶律淳和遼國上下就會方寸大亂。
到時候主動上表投降,還得看大宋答不答應!
童貫越想越興奮,忍不住仰頭大笑。
剛笑了一嗓子,聲音戛然止住。
他看見趙莽從帥帳后邊,慢吞吞走了出來。
“嗯,你待會派人去叫馬擴過來,記住,不要驚動旁人!”
童貫收斂笑容,沉聲吩咐。
趙莽道:“末將領命!”
抬起眼飛速一瞟,趙莽心中狐疑,童貫見馬擴作甚?
童貫打量他一眼:“聽說你近來,日夜操練不輟?”
趙莽忙道:“臨戰之際,末將一刻不敢松懈!”
“嗯,有此態度,甚好!”童貫夸贊一句。
“不過,你那虓士營兵力太少,某從別處調撥些,幫你補齊軍額,可好?”
“多謝太師恩待!”趙莽道,“請太師見諒,末將揀選虓士營軍士,有一套嚴苛標準,還要經過集訓......”
頓了頓,見童貫面色如常,趙莽又道:“如今即將進入遼境作戰,各軍建制齊整,不好得隨意打亂。”
童貫想想,笑道:“倒也不錯。
某給你份特權,你可以隨時從河北軍民、民夫里招募兵士,直到補齊五百軍額。”
“多謝太師!”趙莽一臉感激。
童貫看著他,忽地問:“你認為,耶律淳為何有膽量,與我大宋對抗?
以如今遼國局勢,他憑何有底氣拒絕稱臣?”
趙莽苦笑了下,斟酌話語道:“大宋背盟伐遼,反倒激起遼國軍民同仇敵愾,耶律淳必定受到燕京軍民鼓舞,才有此膽氣和決心!
所謂哀兵必勝,遼軍一動,必定報以必死決心!
我軍若是輕敵,必定會被遼軍抓住機會,迎頭痛擊!”
難得的是,童貫這一次,竟然耐心聽完他的話。
還點點頭,一副若有所思樣。
趙莽趁機道:“督帥,自澶淵之盟起,遼國為兄,大宋為弟。
遼國是收受歲幣的一方,對待大宋,在心理上有一份優越感。
遼國會向金國投降,卻萬萬不會向大宋投降。
或許在耶律淳看來,金國有實力滅遼,而大宋卻沒這份本事。
戰場上得不到,如何能指望憑借口舌之利獲取?
正所謂能戰,方能和!
弱者,要么降,要么亡,沒有和談資格!”
一番話,聽得童貫不禁動容:
“你年紀輕輕,見解卻頗為深刻,難得!”
趙莽微微躬身,神情謙恭。
上次進言,觸怒童貫,直接把他趕出帥帳。
今日事實證明,當日趙莽所言并非信口開河。
童貫嘴上只字不提,但他心里一定記得。
所以這一次,他主動開口詢問趙莽意見,也是想聽聽不同聲音。
從童貫神情看,趙莽一番話,對他頗有啟示作用。
“你先退下吧,記得找馬擴來。”童貫笑道。
“太師早些歇息,末將告退!”
趙莽恭敬退下。
他算是學聰明了,知道對童貫建言,一定要點到即止。
童貫此人頗有主見,一旦拿定主意,外人極難動搖。
換句話說,也就是剛愎自用。
如果童貫智慮深遠,在獨掌兵權的情況下,這種性格說不定能起到積極作用。
但可惜,童貫的見識有太多局限性。
更重要的是,他私心太重。
他做出的一切決定,都指向最終目的:收復燕京,而后憑借神宗皇帝遺命,異姓封王,成為大宋朝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在私心主導下,童貫會做出許多不利于軍事的決定。
趙莽只能一點點影響他,從而改變他做出的判斷和決策。
可惜目前看來,收效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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