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回家的路，變得漫長而又磕磕絆絆。
啞哥無聲地拖著一條腿，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小路，這會兒走起來也尋找不到方向似的，像是進入了一個沒有盡頭和光亮的泥濘隧道。
家在哪里呢......
他應該找得到啊，那個空空的，常年灰撲撲，曾熱鬧過一些時間現在不知何時又將恢復靜默，只有風聲和蟲鳴的小院子。
一切都將被再次擦去，灰塵和破落的墻泥會一遍一遍地覆蓋，盛夏之中屋頂干草被雨水漚爛的霉糟味會一次一次地稀釋，所有他舍不得的痕跡，記不住的畫面都會一個留不住，消失無蹤。
就如同他所處的世界一樣，有人進來匆匆且隨意地望了一眼，與他有過短暫的目光接觸后不會給他帶去什么，反倒總會牽動他脆弱懵懂的一顆心，給他希望又順便澆滅他，讓他知道他們最終全會滿不在乎地退出去。
沒人關心他一個啞巴的所思所想，他的世界終將不會跟別人的融合。
渾渾噩噩中，啞哥看到了那兩扇緊閉著的木門，覺得不像是在歡迎他一樣，也顯得那般蒼老疲憊，昏昏欲睡，在夜色中被如此微小的風吹動著。
啞哥真真地望向它，可聽不到它發出的吱呀聲，但卻聽到了他心底的吱呀聲，那扇門被打開，又讓他無法抗拒地被關上了。
李樂看著啞哥杵在院子門邊不動了，趕忙掏出身上的鑰匙過去開鎖。
之前沒感覺到，這會兒覺得這鎖風吹雨打老化的厲害，摸著就知道銹跡斑斑有些揦手，左右轉了好幾次不見松動。
急得李樂硬扯了兩下，情緒忽然間到了極點，有些快要撐不住了，胸口直悶的疼。
“......你媽的......”
“......嗚呃......嗚......操！”
李樂又大力地擰了幾下，鎖還是一點動靜沒有，仍然緊緊地咬合在一起，像是故意不給他逃避的空間似的，壓著他必須直面眼前。
啞哥站在后面不為所動，目光甚至都沒有落在微微發著抖的李樂身上，而是抬起頭看著深藍的夜空思索著。
今晚的星星好像沒有李樂等他回家的那晚亮了，也一點都不好看，像是一缸白面中生出的小黑蟲似的，又像是燒了許久的鐵鍋，被日積月累的咸鹽給腐蝕出了數不清的小窟窿。
李樂終于放棄了，把鑰匙握在手里對著門狠狠地搗了一拳，用衣袖抹了抹眼睛，慢慢地轉過身看著一直安安靜靜，好似從來沒有開口說過話的啞哥。
“哥哥，鎖壞了......”
“我打不開，試了很多次都不行......”
啞哥把淡淡的目光輕輕地落在李樂耷拉著眉毛，眼睛里水光燦動的小臉上，淺淺地看了一會兒，沒有什么反應的把頭轉過去了。
又艱難地挪動著兩條腿將身體轉了個方向，扶著土墻走到了一個稍微高點的地方，看了李樂一眼就低下了頭，接著仰臉看著，用腿繃著勁兒地往上一跳，扒住了墻頭。
有些吃力地緩了一下，兩只手臂猛地收縮，帶動著身體一瞬間就翻坐了上去。
李樂跟在后面仰著頭看著對他來說很高的土墻，心里有一絲的畏縮，他估計很難能爬上去，但這會兒他也不可能指望啞哥能拉他一把的。
所以還得他自己來，李樂吸了一下鼻子，望著啞哥坐在高高的墻頭上，一條腿曲著，另一條腿垂在墻頭里，正在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李樂抿著嘴唇，搓著手后退了兩步，大概地測量了一眼。
然后又助跑了幾步，心一橫地沖了過去，像在籃球場上投籃一樣，猛地跳了起來伸長著手去夠墻頭。
失敗了。
往下墜落的時候讓李樂恍惚了一下，他看見啞哥就那樣靜靜地注視著他，那一瞬當他用力地跳躍了起來跟他是多么的近啊，可片刻之后就遠遠地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李樂擼起袖子再次發起沖擊，可還是差了很多。
啞哥一動不動地坐在墻頭上，像是看一個與他無關的人似的，內心沒有太大的波瀾起伏，但也沒有不管李樂就自己跳進院子，還算是給他做了一個伴兒吧。
李樂后背都跳出汗了，前幾次還能越蹦越高，后面就逐漸有點使不上力了，大腿跟著脹痛了起來，來回幾次墜得他腳底掌都砸疼了。
看來今晚不用啞哥趕他了，他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進不了院子里睡覺的，李樂擦了一下額頭的汗喘著，心也砰砰的狂跳，抬頭望了一眼一直在注視著他的啞哥，心里忽然特別的酸楚難受。
李樂無奈搖了搖頭，掐著腰轉了幾個圈兒緩著，深吸了一口氣，凌厲著雙眼不服輸地再次起勢，沖過去之前，他又望了一眼墻頭上的啞哥。
這一次如果再跳不上去，那他就放棄了。
他沖了上去，咬著牙拼盡著全力，以一個視死如歸的心態跳了起來，一把摸住了粗糙的墻頭。
等他終于費力地爬到上面坐下時，啞哥一轉頭翻身跳了下去，沒等他，塌著肩膀自己一瘸一拐地往西屋走。
李樂沒來得及歇上一歇，也隨著立即跳了下去，落地時不由得雙手撐著緩沖了一下，就趕緊站起身追了上去。
“哥哥！”
“哥哥你慢點，你等我把燈點上給你看看傷！”
說完李樂就跑進了堂屋，摸到火柴把煤油燈給點上了，還沒拿著燈往外走就聽到西屋傳來嘭的一聲。
不輕不重的，不帶有任何的情緒似的，像是他曾無數次隨手關上門那樣，聽上去是那般的平常又平常。
可這一次卻讓他心里猛烈地震顫了。
李樂怔了一下，感覺喉嚨里有些干癢，匆忙地咽了一口口水，沒有得到多少緩解，他遲疑了一會兒，忽然有些害怕看到西屋閉起來的房門了。
害怕看到靜坐在難捱的黑暗中，陷入無聲壓抑和苦悶，疲累到再也不愿意站起來反抗的啞哥了。
李樂凝著神想了想，隨后仰著頭長長地舒了一口熱氣，舉著煤油燈跟著這方小小的昏黃的火光，再一次認真仔細地掃視著這個真實又不真切的屋子，水潤潤的眼睛里浮起一片柔和有力的，他這輩子從未出現過的堅毅篤定。
他，這次真的心甘情愿了。
李樂帶著光走了出去，腳步穩定又輕，他不做別的，今晚就把籠罩在啞哥世界中的黑暗灰翳全給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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