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五十三章 貂與鹽
  “這位大哥,你手里的鐵棒能給我看看嗎?”額魯對前面帶路的魯壽山問道。他感覺對方手里的鐵棒份量很沉,便想借過來看一下。

  魯壽山裝作沒聽見的樣子,繼續往前走著。

  瑟爾丹則瞪了兒子一眼,開口訓斥道:“額魯,別多事。”

  營地門口,聽說消息的勝海舟已經等在了那里,他已經派人去找平太了。

  瑟爾丹父子兩人走到營地門口時,便被魯壽山叫住,不讓再進去了。

  此時營地東門內,站著七八個島國流民,潘秀成也過來了,手里同樣拄著一把鋼釬。

  瑟爾丹打量著眼前的這些人,他們身上都穿著一個樣式的黑色棉袍,下身則是厚厚的棉褲,腳上一雙矮腰皮靴。樣式就跟雅爾哈之前帶回去的一模一樣。

  為首的一個矮個子年輕人手里提著一把長刀,外面的刀鞘漆黑發亮,十分的惹眼;另外一個手里則拿著一把紅色刀鞘的長刀,也是鮮艷奪目。除了這兩個人,其他幾個人手里都抓著一根一人多高的木矛拄在地上。

  至于身后的那個壯的跟黑熊一樣的大高個,此時越過他們父子二人,走進了營門里。

  瑟爾丹看到那個壯漢跟手拿黑色刀鞘的年輕人比劃了一下,那年輕人急忙就從懷里掏出了一個書本一樣的東西。

  壯漢隨即打開了那個“書本”,拿起筆在上面寫著什么。

  這人居然是個讀書人?瑟爾丹想到此處,望向對方的目光立刻變得尊敬起來。

  他以前去琿春城給協領大人上貢熊皮的時候,曾經路過官學。當時還不明白的瑟爾丹向帶路的戈什哈打聽這里是干嘛的。那戈什哈則傲慢的介紹說這里是教人讀書識字的地方,出來后都是要做官的。

  瑟爾丹思及此處,看來這個大高個就是此處的官?

  劉勝先在勝海舟的冊子上寫了兩個字,“換鹽”,然后又寫了“雅爾哈的朋友?小心。”幾個字。

  十分醒目的問號,立刻引起了勝海舟的注意。這個符號趙新教過他,表示疑問的意思。看來劉大人也不能確定對方的身份。

  勝海舟收起了冊子,腳步輕移,走到虎吉身旁,湊到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本來還挺放松的虎吉立刻就將注意力緊緊放在了對面兩人身上,準備隨時發動。

  劉勝交待完勝海舟,則走到魯壽山身邊,對魯壽山說道:“我怎么說,你就怎么翻。明白嗎?”

  “是,劉老爺。”魯壽山心里十分詫異,可不是你怎么說我就怎么翻,難道我會亂說?

  “你們要換多少鹽?”劉勝看著瑟爾丹父子問道。

  “我也不知道你們這里怎么換的,雅爾哈沒說過。不過我們帶來了獸皮。”瑟爾丹聽完魯壽山的話,想了想,隨即說道。他又讓額魯去爬犁上把獸皮拿下來。

  劉勝看著眼前的幾十張各色獸皮,心說我哪懂這個啊。隨即看向了魯壽山。

  魯壽山則貓腰翻看了一下,隨即起身說道:“劉老爺,這些皮子毛色不錯。大部分是鹿皮,也有細毛狐貍皮,還有幾張水獺皮。”

  劉勝隨口說道:“聽說東北人都喜歡穿個貂兒,有貂皮么?”

  魯壽山搖搖頭,隨即轉身對瑟爾丹問了幾句。瑟爾丹則開始解釋了一通。劉勝聽完,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來,清廷在關外地區的每座貢山的山口附近都設有卡倫,派甲兵把守,不準私自進山狩獵。

  即便是瑟爾丹他們這樣的牲丁進山去捕獵的時候,也要先在哨卡鈐壓戳記,否則就是偷盜私貨罪。

  關外歷來有著所謂“秋挖人參冬打貂”的傳統,冬季里紫貂的皮毛最為厚實。

  瑟爾丹他們進山捕貂時,會利用紫貂在雪面上留下的痕跡追蹤紫貂的落腳點。氣候愈寒冷,毛色越純正,毛質也更佳。在紫貂那黑褐色的皮毛中,如果隱藏著均勻的白色細毛,則被稱為“墨里藏針”,十分名貴。

  每年天降大雪,河水結冰之后,捕貂的獵戶就會趕著馬拉爬犁、狗拉爬犁,裝載著帳篷、食物用品,帶著幾條獵犬進山林里去捕貂,一直要到十二月或第二年春天才能返回。

  在冬季捕貂,整個捕獵過程充滿著危險,這種危險不是來自于貂,而是來自于山林中的其他猛獸和種種意外,比如老虎和野豬,還有冬眠的熊。

  每次在獵貂前后,都要舉行祭貂神和謝貂神的儀式。祭祀貂神是由“貂達”(獵貂人的首領)來主持祭祀。

  “貂達”在祭祀貂神時,既不能像薩滿一樣系著腰鈴、也不會擊打神鼓、更不能拿著貂套子,主要是因為貂神膽小,怕驚擾到它。

  他們只是用酒灑地,然后燒香供奉在貂神的神位前,升香時要看香煙的指向,如果香煙飄往東面,則意味著東方有貂,可向東行狩獵。若香煙飄向南面,則是指示南方有貂,可向南方狩獵。

  庫爾喀齊人和費雅喀人對捕貂都有訣竅,所謂“打貂要打生,用網不用箭”。

  (清初被流放至寧古塔的楊賓在《柳編紀略》上也有記載。貂鼠一般穴居在松林中,或土穴,或樹洞,獵人先把獵網蓋在穴口之上,再點上濕柴火,把濃煙往洞里熏,當貂受不了煙熏時就會從洞中逃出來,自投羅網;更極端的則是直接把貂用煙熏死,然后砍倒大樹取貂。)

  每年的“賞烏林”后,三姓和寧古塔的都統衙門將之前收訖的合格的貂皮,登記造冊,派遣甲兵專程押送至京城;同時兩地的都統衙門還要向吉林將軍和黑龍江將軍呈報,詳細說明貢品的數量和毛色。

  而清廷之所以需要這么多的貢貂,還是為了尊卑有別。而貂皮服飾則代表了當時的社會地位。無論是貂皮襖、貂皮大衣、尖纓貂帽、貂鼠團帽,凡是與貂皮有關的,只有高級官員才有資格穿。

  劉勝聽完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年月不是隨意就能搞到貂皮的;這還不如未來呢,起碼有養殖的。

  三人說話間,平太跑過來了。他走近一看,這兩人完全不認識;又見到劉勝和魯壽山正跟對方說著什么,也就沒有上前,而是停在了勝海舟的身后等著。

  過了一會,劉勝轉身回來問勝海舟,以前是怎么換鹽的。

  勝海舟則回答沒有換過,上次給雅爾哈的是贈送的。

  劉勝雖然脾氣有時過于急躁,終歸還是個厚道人。他估摸了一下對方帶來的皮子,就讓勝海舟去找利吉,取了一大袋子食鹽過來。

  一百斤!

  瑟爾丹和額魯看著面前的這一大袋子鹽,兩眼發直,陷入呆滯。這么多,都是鹽?

  他們平時買鹽都是去琿春城里;或者偷偷去海邊的漁村里找恒吉換鹽,雖然每次也換不了多少。

  清代中早期的時候,東北是有鹽場的,就在今天的營口,共設有六個分場。不過這里的鹽瑟爾丹他們是吃不到的,每年都要作為貢品進貢到宮里(年貢六萬八千斤,乾隆五十年增加到八萬八千斤)。

  琿春這里的鹽其實是從朝鮮買的。每年十月,寧古塔就派人去朝鮮國的會同府,購買鹽、牛羊馬匹乃至布匹。而朝鮮國則專門派遣一名官員在會同府等候交易。(曾有記載,會同府比寧古塔還破舊不堪。)

  買來的鹽運回寧古塔后,便按戶籍分配給寧古塔和琿春的各家滿人。滿人們拿到鹽后,則對外售以高價,一般老百姓根本吃不起。

  (發配至此的那些漢民就更別說了。他們將芥菜疙瘩煮熟后放在熱炕頭,等菜湯自然發酵。發酵之后則刮取湯面的白霜,再用水侵火烘之法,多次制取之后,就成了代替鹽的咸漿。)

  瑟爾丹打開袋子,看到里面都是雪白的精鹽,簡直不敢相信。兒子額魯則用手指沾了一點放在嘴里。

  “阿瑪,上好的精鹽!跟雅爾哈大叔上次拿回來的一樣!”額魯驚訝的對父親喊道。

  瑟爾丹也用小指沾了一點放入口中,隨即臉上就笑開了花。

  “雅里哈。GUCU。”平太看到這邊的交易完成,就湊上前來比劃著手勢問瑟爾丹。

  瑟爾丹一看對面這人自稱是雅爾哈的朋友,沉吟了半晌才對魯壽山說道:“雅爾哈病了。是凍傷。他因為跟你們換東西,被官兵抓了,半路上逃了出來。他家里人也都死光了。”

  魯壽山聽了就轉頭告訴了劉勝。驚訝的劉勝也不知道怎么對平太解釋,只得先在勝海舟的冊子上寫了一個“病”字。

  突然,劉勝對魯壽山說道:“你讓他們先別走,等一下,我去拿點東西。”

  說完,他快步就跑回了車里。進車后找到藥箱,一通翻找下,找出一盒云南白藥膠囊,又翻出一盒止痛片。

  出門前,劉勝先把兩盒藥的外包裝都給拿掉,又將藥瓶上的商標撕掉。然后才回到營門處。

  等候在營門口的眾人不知道他來來去去的要干什么,一時都不明所以。

  劉勝先把白藥膠囊遞給瑟爾丹,然后就將說明書上的每次用量讓魯壽山翻譯給對方聽;等瑟爾丹表示記住之后,他又如法炮制,將止痛片也給了對方。

  瑟爾丹疑惑的按照劉勝教的擰開瓶蓋,看到里面是一顆顆的黃色藥丸,中間還有一顆紅色的小藥丸。

  他拿到鼻子前聞了一下,有一種略帶清涼的特殊藥香飄散在鼻腔里;而另一種,打開后則是白色的圓形片狀物,聞了聞,什么味道也沒有。

  魯壽山又將劉勝的叮囑告訴了他,回去后一定要趕快給雅爾哈吃掉那顆紅色的小藥丸(保險子),那顆藥是救命的。

  雙方交易完成后,一直記掛著雅爾哈的父子二人就坐著爬犁匆匆返回了村子。

  兩人回到村子后,剛要把馬拴上,聽見馬聲的恒吉就急匆匆的從屋里跑了出來,叫瑟爾丹趕緊去看雅爾哈。

  “怎么了?”瑟爾丹讓兒子拴好馬,隨口問道。

  “你們走后他就開始發燒,身上燙的嚇人,嘴里還一直說著胡話。”恒吉緊張的說道。

  瑟爾丹進屋一看,果然。雅爾哈躺在炕上已經陷入昏迷,嘴里不停的喊著“殺了你,殺了你”。

  他一探對方的額頭,觸手一片滾燙。這可麻煩了!

  瑟爾丹情急之下,猛的就想起了懷里的藥。于是他連忙讓恒吉倒一碗熱水來,自己則小心翼翼的從懷中掏出藥。屋里太暗,他走到門口,按照魯壽山交代的,先從大一點的瓶子里取出那顆紅色的小藥丸,捏在手中。

  等恒吉端來熱水后,瑟爾丹將紅色藥丸塞入雅爾哈嘴里,又讓恒吉幫著喂了雅爾哈幾口熱水吞下。然后,他又按照魯壽山說的劑量,分別將兩種藥也讓雅爾哈服下。

  “這是什么?”一旁的恒吉好奇的問道。

  瑟爾丹扶著雅爾哈躺下后,這才說道:“人家給的藥,說是可以救命。”

  “你是說熊島上的那些人?”恒吉這下更加好奇了。

  瑟爾丹點了點頭,對恒吉說道:“恒吉,你幫了這么大忙,我替雅爾哈兄弟謝謝你。”

  恒吉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說道:“雅爾哈也是我的朋友,你這么說不應該。”

  瑟爾丹想了想,對剛進屋的額魯說道:“你先照看一下。”接著又對恒吉說道:“你跟我來。”

  兩人出了屋子,走到瑟爾丹的爬犁那里。

  “這是從熊島上換來的鹽,一半歸你。”瑟爾丹一指爬犁上的那一袋子鹽,對恒吉道

  恒吉驚訝的看了看瑟爾丹,走上前拎起鹽袋。

  恒吉輕輕一拎,鹽袋只是晃了晃。他隨即驚訝的說道:“這么多?”

  “嗯,這是一百斤。用獸皮換的。”

  恒吉一聽有一百斤,有些懷疑的用力將鹽袋立起,解開綁著的繩索,打開一看。里面的細鹽就如同白雪一般,映花了雙眼。

  恒吉也如同之前的瑟爾丹父子一般,用手指輕輕沾了一點放進嘴里。

  咝~~他活了三十多年,就從沒吃過這么好的鹽。

  “瑟爾丹大哥,你這,這太貴重了!我裝兩碗就行了。”恒吉明白,這半袋鹽早已經超過了他借給對方那些皮貨的價值。

  “他們那里的鹽便宜,而且比琿春那里賣的還好。以后吃完了,再去換就是了。”瑟爾丹不由分說,取了個空的獸皮袋,直接用手就往里捧,直到裝的不能再滿。

  等恒吉欣喜的將鹽收起后,瑟爾丹這才又對他說道:“恒吉兄弟,有件事我還要麻煩你。”

  “瑟爾丹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做到!”恒吉拍著胸脯說道。

  “我得趕回家里看看。額娘歲數大了,家里只有三個女人,我實在不放心。我讓額魯留下,你先幫著他照顧幾天雅爾哈兄弟。等家里安頓好了,我再趕回來。”

  “大哥你放心吧。”

  “你給我拿點魚干來。”瑟爾丹想了想,對恒吉說道。

  過了一會,恒吉就取來一個袋子,里面裝著二十多條魚干。瑟爾丹接過后就放到了爬犁上。

  接著,瑟爾丹把額魯叫到屋外,把懷里的藥交給了兒子,又轉述了用藥劑量。

  “阿瑪,我都記下了。”

  “你要記著我下面說的話。”瑟爾丹停頓了一下,盯著兒子的雙眼,說道:“熊島上的那幫人做買賣大方不坑人,看來還不壞,而且他們還有刀槍……”

  “阿瑪,你在說什么啊?”額魯疑惑的問道。

  “你記住了,我三天之內不回來,你就和恒吉帶著雅爾哈上熊島找那些人,求他們收留。”

  “什么?”額魯很是驚訝,他不明白阿瑪這話的意思。

  “我估計官兵這幾天就會來村子里找人。萬一他們發現你雅爾哈大叔是被我救走的話……”

  “阿瑪,我要跟你一起回去!”額魯終于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萬一有事,我會帶著你瑪瑪(滿語,祖母)她們回來找你的。”瑟爾丹拍著兒子的肩膀,緩緩說道:“兒子,放心吧,你阿瑪還沒老呢。真要敢動手抓我,就讓他們嘗嘗我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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