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二百一十四章 劉勝的霹靂手段
  窗外飄著鵝毛大雪,綏芬河已經從兩岸向著中間結冰,現在只剩了河道中間大約兩米的位置還可以行船。照現在這個溫度,估計再有十幾天就會全部凍上。

  烏坎貝吊著左臂,沮喪的坐在窗前,呆呆的看著外面。他這個樣子已經很多天了。

  報仇找錯對象了!現在還成了北海鎮的俘虜。烏坎貝已經懶得去罵那個曾對自己信誓旦旦保證,北海鎮就是鄂羅斯人的朝廷官員了。

  窗外人影晃動,遮蔽了烏坎貝的視線。沒過多久,五六個人打開門走了進來。屋內的十幾個赫哲費亞喀傷員驚訝的看著進來的這些人,不知道他們要做什么。

  只見為首的一人身材極為健碩,腦袋都快挨到房頂了。他進門后一把摘下頭上的厚皮帽子,露出了長著毛茬短發的腦袋。

  劉勝站在屋子中央,四下看了看屋中的傷員,對身邊一人問道:“這些人恢復的怎么樣了?”

  一個身穿白大褂,臉上戴著口罩的人說道:“這里的都是輕傷員,目前恢復良好。走路沒問題,但是干活是不行的。”

  他說完走到烏坎貝身前,指著對方的受傷部位解釋道:“左肩中槍,沒有兩三個月什么也干不了。”

  劉勝看了看烏坎貝兩眼,搖頭嘆道:“你說你們,好好的不在家呆著。跑這里跟我們打仗,真不知道都怎么想的。”

  幾個能聽懂官話的邊民低頭認錯,口中解釋道:“是朝廷征調,我們也不想的。求大人開恩,放我等回家與親人團聚。我等再也不敢和大人作對。”

  幾個傷員嘰嘰喳喳中,烏坎貝茫然的轉頭看向窗外,口中喃喃道:“家沒了,家沒了......”

  “他在說什么?”烏坎貝說的是滿語,劉勝聽不懂。

  眾傷員只見一個年紀大約在四十來歲,穿著一身灰白迷彩防寒服的中年人走到烏坎貝身前,坐在床沿上用滿語問道:“兄弟,你在說什么?能跟我聊聊嗎?”

  烏坎貝似乎沒聽見一般,只是發呆。這時旁邊床位上的一個傷員用生硬的官話說道:“這位大人,他叫烏坎貝,家住看丹河邊上,離我們村子不遠。他家......他家太慘了!”

  傷員說出這樣的話,頓時引起了屋中這些人的好奇。劉勝讓那傷員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去年入秋的時候,他家來了幾個金毛高鼻梁藍眼睛的家伙。烏坎貝只是好奇的問了一句,誰想對方二話不說,上來就開槍打傷了他。老婆、兒子、女兒都被殺了,尸首被丟進了河里,房子也被燒了!”

  去年發生在看丹河畔的那場慘劇,在這個傷員半是官話、半是滿語的解釋下娓娓道來。瑟爾丹幫忙解釋,一屋子人里,除了發呆的烏坎貝和講述者,其他人都聽得聚精會神。

  “幸虧烏坎貝命大,被幾個好心人給救了,又在姓長家里養了半年,這才活了下來。今年我們一起到德楞恩木城繳人頭稅的時候,朝廷派來的官員說......說大人你們就是那些金毛高鼻梁的鄂羅斯人,要來搶占我們的土地。烏坎貝二話不說,第一個就報了名。朝廷發下的銀子和布匹他也不要,都分給了別人。結果......”

  劉勝越聽臉色越難看,到最后雙手攥拳捏的骨節咔咔作響,脖子上青筋迸發,似乎變成了一頭狂怒的猛獸,隨時都會暴起噬人。而此時屋內其他人的臉色也是極為憤怒,紛紛破口大罵起那些強盜來。

  “首長!首長!”壓抑的氣氛中,門被人從外面拉開,一個年輕的北海鎮士兵走了進來。

  “報告!”

  “說!”劉勝厲聲喝道。他對這個士兵的突然到來顯得極為不滿。

  “首長之前讓我們找的石碑沒找到。不過,不過我們剛才在河谷里發現了一個石雕。現在萬造大人已經帶了人去那里,準備把泥挖開后,用繩子給拉出來。”

  “弄出來再跟我說!”劉勝深呼吸了幾次,使自己從暴怒中平靜下來。對瑟爾丹說道:“瑟爾丹,你幫我跟他翻譯。他家人仇,我們幫他報。如果說假話......”

  他低頭打量了下屋里,眼睛最后卻落到瑟爾丹背后的箭袋上。于是便從中抽出一支黑色的長箭,對烏坎貝道:“這位兄弟,我劉勝對天發誓,從今天起,北海鎮數千將士都是你的兄弟,我們一定會幫你報仇!”

  “啪!”的一聲,在屋內眾人的目光中,那只黑色長箭被一撅兩段。

  看著遞到自己手中那斷成兩截的黑色羽箭,烏坎貝用右手攥的死死的,原本無神的雙眼里漸漸有了一絲光芒......

  在距離朱爾根舊城西南十幾里外的綏芬河河谷里,一個埋在泥土中的石像周圍正站著幾個人,正看著露出地面的那截外觀奇特的頭部議論紛紛。在他們身后不遠處,幾十個從富爾丹城趕來的民工正趕著馬車,帶著粗大的繩索和其他工具來幫忙。

  “你們說,這是個什么東西?”

  “說不好。看著像是個龍頭。我以前去廟里燒香,見過龍的畫像。不過龍的脖子沒有這么粗的啊。”

  “龍!我的天,這龍頭都這么大,那下面的身子得多長啊!”

  “你們說,這會不會是個神物?”

  此時一個北海鎮士兵湊過來打斷道:“這不就是塊石頭嗎!哪來的神物,別胡說了。”

  幾人議論了好一會兒,運送鏟鎬的馬車到了。眾人這才開始小心翼翼的清楚石雕周圍的淤泥。

  趙新臨走之前曾經隨口交待過,讓人在河谷中尋找一座石碑。他隨口一句話,下面的人跑斷腿。一連找了十幾天,石碑沒找到,卻在河灘的泥地里發現了這個龍頭。要不是河灘的泥水已經被凍住,這里根本沒法過來。

  幾十個民工忙活了大半天的時間,龍頭下被凍住的泥地才挖開了一小半,不過一個巨大的石雕怪獸已經初露端倪。在場的民工圍在四周議論紛紛。

  “這是什么怪物啊!龍頭,龜身。”

  “都讓開!都讓開!江先生來了!”

  隨著圍觀人群讓出一條縫隙,江騰麟走了進來。當他看到眼前的這座栩栩如生的怪異石雕時,驚訝的說道:“這是赑屃(bìxì)啊!”

  “江先生,赑屃是什么東西?怎么還長了個龍腦袋?”

  江騰麟道:“這是龍子之一,也叫玄武,乃北方之神。”

  “哦!”一眾干活的民工恍然大悟,原來這真是神獸。

  “怎么樣,我說的沒錯吧!龍子也是龍。”

  “胡說,你剛才還說脖子太粗呢!”

  此時江騰麟的心中波瀾乍起,他是看過一些雜書的。在道教文化里,玄武于八卦為坎,于五行主水,象征四象中的老陰,四季中的冬季,同時也代表了天之北陸。在秦漢盛行一時的讖緯學中,玄武象征著幽冥、壬癸、智德,之后道教將其吸納為護法神,稱為執明神君,北極真武大帝(又稱蕩魔天尊),同時也代表五帝之一的黑帝顓頊。

  要說古代讀書人的心思就是多,什么都能和天命攪合到一塊去。此時的江騰麟浮想聯翩:“前明成祖號稱真武大帝轉世,趙新之前又打出了前明的旗號。我的老天!難道天命真的......”

  想到這里,江騰麟眼珠一轉,故意驚訝的叫道:“天降玄武!這是祥瑞,祥瑞啊!”

  “什么?!”干活和圍觀的民工都沸騰了,到了晚上,這一謠言已經擴散到整個富爾丹城。

  (注:這座石碑在歷史上是真實存在的,是唐代渤海郡王大祚榮所立。到了清代的時候,石碑已經不見,只剩了馱碑的赑屃。清人的筆記中曾有記載,之后再無下落。)

  而等到劉勝知道這一謠言時,已經是一天之后了。

  “狗屁的天降玄武!明明就是王八馱石碑。”劉勝看著眼前這座號稱“數萬斤”的石雕,估摸著撐死也就是十幾噸。他明白自己那位好哥們的的用意,趙新這是要尋找能證明這里是中國歷來屬地的歷史證據。

  不過江騰麟那番“天降祥瑞”的言論,卻在富爾丹城內引發了軒然大波。劉勝一怒之下,把江騰麟給關了禁閉。

  中國的歷代傳統樣瑞觀念認為,上等祥瑞就是麟鳳等五靈降世,此乃王者之嘉瑞也。遇有黃龍見、禮泉涌、河出龍圖、洛出龜書、山出器車、澤出神馬等,說明人君有德及山陵。

  之后兩天,為了把這座赑屃石雕從泥地里拖出來,上千人累死累活的花了兩天時間,先是鋪設枕木,靠著人拖馬拉,最后終于把它弄到了朱爾根城下。

  劉勝站在石雕上面,指著背上的那個長方形凹坑對圍觀的眾人大聲說道:“看見沒?!這是用來放石碑的,不是什么神獸,也不是玄武,就是個王八!”

  他掃視著下面的流民,但凡和他對視的,都被嚇得低下了頭。

  “江騰麟謠言惑眾,欺騙你們。這人是別有用心!誰要是再敢散布這些狗屁話,老子就把他送回島國啃人骨頭去!”

  感謝江戶時代幕府讓底層民眾保持無知,禁止除儒教、佛教以外的其他宗教吧!這些來自島國的流民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祥瑞一無所知。要是大清的流民在這,謠言早就滿天飛了!搞不好誰就敢鼓搗出個“玄武教”來。

  中國古代秘密教門之所以能長久不衰,蔓延不絕,除了外部環境外,底層民眾的內在精神需求直接影響了教門的發展。

  小農經濟社會里,農民最大的擔心就是對未來沒有任何把握。既然是靠天吃飯,土里刨食,那老天就不可能總是風調雨順。因此對于大多數農民來說,他們在災害出現之前,期待有人能保佑他們平安;在災害來臨之時,期盼著盡早結束災害,減小損失;同時還希望有人能保佑自己身體健康;讓逝去的親人能進入天堂,享受冥福,得到一個不再受苦的來世。

  于是,那座沒了石碑的石頭“王八”就這樣孤零零的矗立在朱爾根城下。劉勝對此還不放心,特意派了兩個士兵巡邏,只要是有人敢去叩拜,一律抓起來關黑屋,餓上兩天再說。

  等大雪逐漸掩蓋了這座石雕后,流言在富爾丹城內漸漸平息了下去,再也沒人亂嚼舌頭了。其實劉勝不知道的是,這些島國流民也不太相信什么“玄武降世”的說法。有現成的活人可以去拜,誰還會拜這個傻大粗的石頭?

  兩天后,當餓的前心貼后背,說話都沒有力氣的江騰麟從小黑屋被帶出來后。劉勝親自審問了他。

  “說說吧,為什么要說天降祥瑞這種話?”

  “在下沒有胡說。當年明成祖起兵,就是真武大帝顯靈。而且北海鎮居于北地,戰力天下無雙。這都是真武大帝顯靈的證據。”

  話說當年朱棣起兵,為了找個站得住的理由,便找到了真武大帝。道教里面真武大帝是北方之神,朱棣是從北方出發攻打南京,那么他就造謠說自己是真武大帝派來的,甚至演化到朱棣本人就是真武大帝的化身。而道教里真武大帝,不但是北方之神,也是戰神之首,蕩滌內外妖魔,是鏟除邪惡的正義化身。

  “放你的屁!”劉勝聽完勃然大怒。“你當這是說評書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兒小心思,想借著北海鎮的威勢一路拍馬獲得功名利祿!干了幾天后勤管理,你就覺得自己有經天緯地之能了?笑話!”

  江騰麟被劉勝一下說中的心事,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其實江騰麟的想法在這個時代再正常不過了。自陳勝吳廣以來,歷代知識分子在無數次的“農民戰爭”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由于士人階層的加入,對農民戰爭發展的進程也起著很大促進的作用。但凡知識士人擁護和加入的農民起義,勝利的可能性就大得多。江騰麟覺得北海鎮若是沒有自己這樣的文人士子來支持的話,天下是打不下來的。

  但他不知道,對趙新和劉勝這些人來說,他們從小受的教育是“只有人民才是推動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至于古代讀書人?嘿嘿,請靠邊兒站,別礙事。搞不好以后入關還要打倒你們分田地呢。

  趙新曾經和劉勝說過,他并不反對儒學和儒家。在小農經濟社會的治理可以靠儒家理念,但工業化的社會靠的是法律和科學。

  “我知道和珅害你全家,你一心想報仇,這個我理解,我們也愿意幫你。他和珅不是個好東西,可你現在所做的,足以證明你江秀才也不是個好東西!難怪趙新不愿意接收你們這些讀書人,看看你成天腦子都想的什么!”

  江騰麟掙扎著跪在地上,沖劉勝磕頭道:“求大人原諒小人!小人一時鬼迷了心,以后再也不敢了。”

  “晚了!一會兒有人領你回去收拾行李。明天隨隊南下,回去后陳大人會重新安排你的工作。”

  所謂“學而優則仕”,是中國古代大部分讀書人的最大愿望,也是古代文人所追求的正統目標。在他們看來,入仕不僅使他們能夠充分施展自身的才智與抱負,同時也是他們解決衣食之憂甚至獲取財富的最佳途徑,所謂“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是也。

  但殘酷的現實又往往使他們的美夢難以成真,無數次的努力終歸失敗之后,一部分人仍不屈不撓直至髻齡皓首,一部分人自然心灰意冷,另外一部分人則由絕望點燃怒火,鋌而走險,創建或是加入當權統治者的敵對勢力,希望通過一條與以前截然相反的道路實現他們的自我價值與政治理想,滿足他們久遭壓抑的名利之心。

  從《推背圖》到《燒餅歌》,從白蓮教的各種“寶卷”到以后的《原道救世歌》,都離不開類似江騰麟這樣的下層知識分子之手。只不過有人功成名就,有人身死族滅。

  雖說這些寶卷里內容大多數都是抄襲篡改佛道經典,可沒有一定的文化底蘊,根本寫不出來!

  其實劉勝一點也不傻,很多時候他只是裝傻充愣而已。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覺得必須要鐵拳處理。今天如果承認河水里挖出祥瑞,明天就會有人說趙新是上天派下來的。一來二去,各種歪門邪道都會冒頭。這事沒得妥協!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