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二百二十二章 萬般無奈的乾隆父子
  古老的北京城飄落著雪花,冬日的天氣又干又冷。上午的朝陽門外,一騎快馬從通州的方向疾馳而來。

  隨著馬脖子下面的銅鈴的“嘩啦啦”不斷作響,道路上的行人紛紛向兩旁避讓。奔馳的馬蹄卷起地面的雪花和泥點濺在好多行人身上,可那些行人除了怒視驛馬上騎手的背影,卻也不敢多說一句。

  守在朝陽門城下的官兵遠遠一聽鈴聲,就知道是報送公文的驛馬,剛想叫停,只聽馬上那人突然舉出一份公文,高聲喊道:“六百里加急!回避!”

  幾個官兵一聽,連忙驅趕著城門口和城門洞里的百姓閃開。城門下一片人頭嘈雜,幾個小販來不及走出城門洞,于是急忙將身子貼在門洞的墻壁上;一陣風刮過,那驛馬如風馳電掣一般穿過了城門洞,進入了朝陽門內大街。

  那信使一路縱馬疾馳,一直到了東安門前,這才下馬,掏出兵部堪合和一封插著兩根雞毛的急件,對守門侍衛道:“快!吉林將軍府急報!”

  軍機處里,董誥正在跟颙琰說著年底戶部奏銷的事,只見軍機章京福祿走了進來,在颙琰耳邊低聲說了兩句。颙琰面色一變,轉頭笑著對董誥道:“蔗林公,今日先到此吧,我這兒有樁急事要辦。”

  董誥道:“那臣就不打擾十五阿哥了。”

  颙琰等董誥出去了,這才對福祿問道:“人呢?”

  “在隆宗門外候著呢。”

  “你去把信拿過來,給他找個地方歇著,一會子備不齊還有話要問他。”

  “嗻!”

  過不多時,福祿拿著一個長方形的扁木匣子進來了,雙手捧著放在了炕桌上。颙琰先是揮揮手讓福祿出去,然后才用身上的一把鑰匙打開了匣子外面的鎖。打開之后,從里面拿出了兩份折子。

  這是八阿哥颙璇以及和珅發來的兩份折子,颙琰先打開颙璇的折子,只見上面說跟趙逆談判一事已經初步達成協議,對方同意在朝廷交付贖金后放人云云,具體事情經過由和珅詳細說明。

  颙琰已經知道和珅帶著兵去了寧古塔坐鎮談判,也有些佩服此人的勇氣。當初乾隆得知和珅要親赴寧古塔坐鎮與趙新的談判時,也稱贊其“國之柱石”。

  不過等他打開和珅的折子,仔細看完里面的內容后,已經是滿臉怒意。

  五年!登陸廣州貿易!索要小島!

  那個趙新果然狂妄悖逆,視我天朝于無物!和珅在密折中也提到“恐彼陽言休養,陰圖益兵再舉。”

  不過和珅跟八阿哥颙璇的意思一樣,還是建議朝廷暫時休戰。雖然祖宗龍興之地,不可聽其蹂躪,但趙逆人馬的火器著實厲害,大兵云集調動也需要時間。所以先營救被俘將士,等來年開春道路解凍之后,線廣派密探,設法招徠趙新手下,看看能否從內部瓦解;到時大軍壓境,內外合力,才可一戰剿之。

  這三項條款,依颙琰的意思,他是一個都不想答應。可他也明白,眼下連最精悍的京營火器營和蒙古八旗都打不過北海鎮,再說什么也是無用。萬一對方反悔,一路南下打到盛京,那自己這些人可就真成了大清的千古罪人了!

  想到這里,颙琰長嘆一聲,將兩份密折裝入匣內,起身去了養心殿。這事最終成不成,還要看乾隆的意思。

  一個時辰后,養心殿西西暖閣里,乾隆坐在寶座上,頭頂上掛著“勤政親賢”的匾額。颙璇跟和珅的那兩份折子就攤在他右手一側的小幾上。地上的水漬和茶碗碎片已經被太監收拾干凈,再也看不出一絲痕跡。而颙琰則跪在地上,滿臉淚痕。

  乾隆咬著牙緩緩道:“朕曾說過,大一統而斥偏安,內中華而外夷狄,此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是故夷狄而中華,則中華之;中華而夷狄,則夷狄之。可笑那趙逆雖是一個漢人,舉著朱明大旗,竟然與海外夷狄為伍。和珅的折子上既然說了他曾經從朝鮮人口中聽到過,那就派人去問朝鮮國正使李性源,一定要查清楚那個所謂的阿伊努國是何來歷。”

  “兒臣回去就派人去。”

  在乾隆看來,判斷一個王朝是否有正統地位,不是以民族為判定標準,而是根據是否有相當的統治疆域,并且是否能進行有效的管理;那些在史書上“重夏輕夷”的看法實在是有失公正。

  對于滿清統治的正統性,乾隆早就通過對前明失去了正統性的理由做了進一步的說明,并通過對歷代通鑒的御批而告知天下讀書人。

  比如元順帝北逃沙漠,雖然也是子孫不絕、苗裔屢傳,但他放棄了中原,失去了對中原的“疆域可憑”,所以蒙元的正統性也就由此斷絕。

  (“疆域可憑”,就是對統治下的國家領土能進行有效的管理。要么占據中原,要么占據江南半壁。海島和邊荒之地不在此列。)

  而對于前明的滅亡,乾隆則指出,南明在福王的時代,還算是江山半辟,疆域可憑。假使能立國自強,不過分貪淫的話,也能混個偏安,未必不比當年的宋高宗差。至于隆武、永歷則是遁跡福建、云南,茍延殘喘,再也不能算是一個國家,最多也就和南宋最后流離海島的二王類似。當福王兵敗被抓,前明正統就沒了;而隨著永歷之死,則前明遺緒已失。

  作為“盛世”之下的君主,乾隆對于“華夷論”的這番見解在這十幾年來已經深入人心,天下的讀書人也不會再將明亡與滿清的正統性進行對立,由此進一步確認了滿清統治的合理性。從這一點上來說,乾隆做的比康熙和雍正都強。

  颙琰已經明白了乾隆的意思。那就是前明的正統性早就喪失的一干二凈;即便趙新能拿出證據證明他是趙王后人,就算他舉出前明旗號,天下的讀書人也不會跟從的。而得不到讀書人的支持,老百姓也不會跟隨的。

  乾隆其實也是無奈,祖宗龍興之地,那是半分也不能讓的。可是如今打又打不過,只能先從大義上站穩腳,然后再徐徐圖之。

  “起來吧。”

  “兒臣謝父皇。”

  “對那個趙新,你怎么看?”

  “依兒臣所見,此人行事頗為怪異。那雙城子一帶俱是蠻荒,他養活手下那許多人,不說跟朝廷索要糧草,卻只貪圖用我軍將士交換黃金寶貨。他到底想干嘛?這事兒兒臣到現在也想不明白。”

  乾隆沉聲道:“朕自御極以來,敬惟祖宗開創艱難,夙夜孜孜。白山黑水,乃系顯祖發祥之地,斷不能尺寸有失!他想要五年休養生息,朕卻偏偏不能給他五年!否則賊勢一大,恐難再制。似此等狡焉思逞之徒,跳梁小丑,斷不容輕赦,必發大兵殲戮剿除!彼雖火器精銳,但我天朝兵威不容褻瀆!”

  颙琰道:“父皇洞鑒萬里,圣明燭照。趙逆眼下不過是倚恃路途遙遠,北地苦寒,才敢聚眾抗衡。當年父皇命兆惠征討伊犁等處回城,道路險遠甚之萬倍,大軍一到,也是俱經剿滅。兒臣的意思是,先等被俘將士回來,詳細查清戰場經過再行制訂對策。到時大軍一出,斷不能讓其稍延殘喘。”

  乾隆最后頗為肉疼的說道:“那就先這么辦吧。這筆款子不要從戶部走,由內務府那邊出。不過此事要嚴加保密,不可泄露半點風聲。”

  “是。父皇放心,這事兒臣會安排的滴水不漏。父皇,兒臣想請示關于阿桂如何處分?”

  乾隆道:“軍機處什么意見?”

  颙琰道:“降二等候,摘雙眼花翎,剝黃馬褂,回京后交部議處。”

  乾隆想了想道:“阿桂明年也該七十了。唉!交部議處就算了,回京后讓他去河南督查河工吧。”

  “兒臣遵旨。”

  按說遭受了這種奇恥大辱,是必須要向祖先請罪的。不過乾隆為了避免消息泄露,只是讓颙琰于次日代替自己去了奉先殿行禮告祭。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紫禁城也不例外。到了晚間,北京城內的一些旗人就已經聽到了風聲。

  黃昏時分,虎坊橋東面的胭脂胡同里,七八個唱戲的小男孩被凍得吸嘍吸嘍的流鼻涕,排著隊穿著破棉襖,朝著胡同里的一間掛著戲牌的堂子走了過去。從這里再往北走,就是后世著名的八大胡同了。

  滿清這個朝代很奇怪,禁宿娼而不禁狎優伶。官員如果嫖娼要杖一百,關三個月然后罷官。于是八大胡同便有了很多掛戲班招牌,卻實為男優坐堂招客的“相公堂子”。

  這家相公堂子的大門里掛有一盞角燈,此時燈內絳蠟高燃,猶如金烏西墜一般,很是特別;路過的人只要一看必然心知肚明。

  三進院內的一處包間內,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優正在胡琴和月琴的伴奏下咿咿呀呀的唱著。酒席上,幾個旗人正一邊喝著酒,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

  “唉!”席間一人長嘆一聲,將杯子重重的敦在八仙桌上。

  “老富,大家出來找樂子,你這嘆哪門子的氣啊?”

  “我是擔心我大哥,跟著福大帥去了北邊,沒想到......唉,大嫂成天躲在房里抹淚。”他這話一出口,其他幾人也抱怨了起來,各自說著家里的情況,同時抱怨著福康安。

  “富察家的那位真是眼高手低,被一群小毛賊打的丟盔卸甲。”

  “就是,依我說,就不該去搞什么勞什子的談判!”

  “別,還是先讓人回來再說其他的。”

  幾人議論了一會兒,其中一人對坐在主位上搖頭晃腦聽戲的那位道:“敏爺,您怎么不說話?”

  坐在首位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已經喝的有些大,看在座幾人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他心中那點兒秘密再也藏不下。于是嘿嘿一笑道:“說什么?這事兒,過些日子你們就知道了。都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最遲明年開春兒,都能回來。”

  “嗯?”席上眾人此時把目光都聚向了被稱呼為“敏爺”的人。“這話兒怎么說的?”

  中年人也不說話,只是斜眼瞥向屋內的的幾個男優。

  “停,停停停!都出去!不叫你們不許進來!”

  “是。”幾個男優都穿著女裝戲服,起身做了個萬福,淅淅索索的出去了。

  那中年人見屋中再無外人,又側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這才壓低聲音道:“實話告訴你們,和大人那邊已經談好了,交錢放人。”

  其他人一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打滿清入關坐穩江山后,打了這么多年的仗,被俘將士也有不少,可這還是頭一次聽說要花錢才能贖回的。

  “敏爺,你這都是從哪兒聽來的?”

  “這事兒你們可千萬不能對外說,都給我爛肚子里。要不是咱們幾家當年都是過命的交情,打死我也不敢說。”中年人伸手指了指上面,用蚊子般的聲音道:“那位都答應了。”

  “這下放心了,能全須全尾兒的回來就行。”

  “依我看,還是大炮帶的少!下回帶著上百門大炮去,不信干不翻他!”

  “你懂個什么!北邊其實早就傳回消息了,知道的人沒幾個。那趙逆的火器兇猛非常,火器營根本打不過,一個照面兒就被打敗了。”

  在座眾人無不面面相覷,一時間屋內鴉雀無聲......

  兩天后的清晨,二十輛裝滿大箱子的官造鏢車,在一千名健銳營官兵的護送下,向著通州潞河驛站出發了。不光是隨隊押運的士兵,連趕車的車夫都是健銳營的人。

  隊伍中的官造鏢車都是統一制式,車高四尺,車長一丈四尺,寬五尺;在車身兩側都鑲著鑄有花紋的鐵板。鏢車前方的把柄處,鑲有九枚鐵釘;車輪外部鑲有一圈鐵條。貨斗的左前方部位,插著一面健銳營的旗幟。

  車上的箱子都是裝運銀兩的專用箱子,除了貨斗里卡槽外,幾條粗大的麻繩通過車身上的小孔將這些箱子緊緊的捆在馬車上,以防止在路途顛簸中滑落。在箱子外面,又鋪了一層厚厚的草席遮蓋。

  根據趙新提供的俘虜人數和官位等級,贖金的總額是十五萬兩黃金,按照后世的公制就是5600公斤。而清代官造鏢車的載重是300公斤。沿路上的一些“有心人”也從車轍上看出了門道;不過這年月除非瘋了,還沒人敢去搶官府的鏢車。

  從北京城到吉林烏拉的路程是兩千三百里,負責押送的翼長得了乾隆密旨,一路不得延誤,所以每日的行進速度都保持在四十里左右。饒是如此,他們抵達吉林烏拉也要兩個月的時間。

  而負責傳遞消息的那名颙璇的侍衛已經提前出發,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趕回吉林烏拉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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