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三百三十九章 雅克薩烽火
  三年后,在拉夫凱城的舊址上,北海軍在這里立了一塊紀念碑--“抗俄紀念碑”。

  石碑的材質是來自外興安嶺的花崗巖,雖說不是潔白如玉,可泛著淡淡黃色的高大碑身讓每一個路過這里的人--無論是漢人還是邊民,都會停下腳步或是放下船槳,對石碑深施一禮以表祭奠。

  在石碑的背面,銘刻著在三年前那場戰斗中犧牲的人,無論他是什么民族。而列在第一位的,居然是一個清軍將領--滿族人精欽保。

  北海軍用這種方式,向外東北的各族邊民表明,不管是誰,即便他是個滿人,只要他是抵御外敵侵略的勇士,就應該被人銘記。

  對于生活在黑龍流域的邊民來說,刻在石碑上的那些人已經成了神,他們將和立在廟街的那兩塊永寧寺石碑一樣,鎮守著黑龍江一東一西兩座大門,保佑著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百姓。

  ......

  時間回到三年前的那個上午,拉夫凱城外的江面上。

  當沙俄人的船隊離那條雅克薩戰船越來越近時,精欽保站在船頭用手攏在嘴邊,以蒙語大喝道:“站住!這里是大清的疆土,爾等擅自越境,都給我退回去!”

  雅克薩戰船再強,那也只是一百多年前;如今面對窮兇極惡的數百條羅剎戰船,江面上的這條雅克薩戰船可不是長坂坡的趙云......

  “轟!”

  回答精欽保的,是羅剎人船頭的火炮。對于沙俄船隊來說,既然都入侵了,就沒那么多廢話,按照計劃一路順流燒殺吧!

  一炮響過,高高的水柱從雅克薩戰船的右后方濺起。只等了幾秒鐘,四條船頭的火炮開始先后射擊。

  “轟!轟!......”

  “大人小心!”

  隨著一發炮彈擊中了船甲板,一名戈什哈急忙撲在精欽保的身前掩護,甲板上飛濺的木屑如同利刃,讓那名戈什哈登時如遭雷擊,趴在了精欽保的身上。

  “擂鼓!”精欽保目眥欲裂,他沒想到羅剎人居然如此不講信義,他憤怒的抽出腰刀,對甲板上驚慌失措的手下大喊道:“開火!把羅剎打回去!”

  這個時代關外的八旗部隊血勇仍在,對面那些窮兇極惡的羅剎強盜在他們的眼里不過是一群未開化的蠻夷。

  一群蠻夷也敢侵犯天朝,擅動邊釁?反了你們了!

  甲板上的鳥槍兵蹲在船舷邊,對準離得最近的那條沙俄戰船,扣動了扳機。

  “砰!砰!”

  “轟!轟!”

  雅克薩戰船船頭的兩門佛郎機噴射出怒火,甲板上騰起一股股白煙,五十名漢軍鳥槍兵分作五隊,向入侵的敵人輪番的射擊。在火槍射擊的間隙,一支支紅色羽翎的長箭向著對方射出,以作為掩護。

  “就這?”看到紛紛掉落水中的羽箭,身為外貝加爾第一火槍兵團的團長博加耶夫斯基啞然失笑。“命令第一團所屬各船火炮,打沉那條韃靼人的戰船!”

  一條沙俄戰船的甲板上,一個裝填手正用鐵爐加熱實心彈,隨著旁邊水手不停的用皮囊鼓風,實心鐵球漸漸從鐵青色變成了暗紅,等船頭的火炮打過兩發后,鐵球已經變得通紅。

  操作火炮的炮手看到燃燒彈已經準備好,便在放完發射藥包后,又放進去一塊木頭隔板,裝填手用鉗子小心的提著通紅的鐵球塞進炮口。

  此時負責瞄準的炮手再度微調炮身,隨即用火叉點燃了發射藥包。

  “轟!”

  通紅的鐵球飛出一百多米,直接沖進了雅克薩戰船下層的船艙里。而此時甲板上眾官兵和水手都在忙著射擊羅剎人,誰也也沒發現下層船艙中的異樣。

  漸漸的,隨著越來越多的燃燒彈擊中雅克薩戰船,大火終于從下層船艙內燃起,甲板上煙塵滾滾,眾清軍被嗆的咳嗽聲此起彼伏。

  “快!你們幾個下去滅火!”一個佐領射完手里的長箭,轉頭對幾個水手命令著。

  過了片刻,只聽水手絕望的大叫道:“大人!火太大了!我們下不去啊!”

  那佐領聽了,連忙貓腰跑到精欽保身邊大聲道:“大人,船要沉了,我們撤到岸上去吧!”

  “媽的!要走你們走,老子跟羅剎人拼了!”精欽保只覺得這仗打的憋屈無比,羅剎人火力太猛了,自己這邊鳥槍兵才幾十個人,開戰不過盞茶的工夫,居然已經死傷大半。

  那佐領勸道:“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們上岸去雅克薩整軍城再戰,羅剎人一定會攻打雅克薩的!大人!”

  “好吧!”精欽保嘆了口氣,對甲板上眾人喊道:“跳船!游回岸上,進城!”

  誰知他剛一起身,對面又是一聲炮響,上百發霰彈對著雅克薩戰船的甲板就撲了過來,登時把精欽保打成了篩子,渾身噴血,立時斃命。

  佐領被唬的方寸大亂,大叫著“跳船”,隨即和幸存者紛紛跳水。而此時沙俄戰船上響起一片火槍聲,那些哥薩克士兵在長官的命令下,對著跳入冰冷江水的清軍官兵不停的射擊,將他們紛紛打沉在水里。

  中午時分,外貝加爾第一火槍兵團奉命登陸,他們帶著從船上卸下的大炮,對著拉夫凱城的城寨開始了狂轟亂炸。

  這里是達斡爾人世代居住的土地,他們的祖先在一百多年前就曾反抗羅剎的入侵。面對猛烈的炮火,當地葛珊達命令大部分族人向雅克薩城撤退;同時,他讓手下人駕快舟趕快去璦琿城報信,希望博格達漢的天兵來收拾這群可惡的魔鬼。

  僅用了一個小時,用圓木圍成的拉夫凱城宣告陷落,留在城中抵抗的十幾名達斡爾人全部戰死。

  面對十幾門12磅炮和數百桿燧發火槍,僅僅過了三個小時,雅克薩城在一百年后再度落入羅剎的手中。除了少數邊民逃走,以本地葛珊達為首的兩百余名達斡爾人被沖進雅克薩城的哥薩克屠戮一空......

  扎木蘇是雅克薩城一帶遠近聞名的老漁民,很多人都說他對黑龍江的了解,比對自己的親兒子還要熟。從雅克薩到璦琿城這一段江面上,哪里有淺灘、哪里有沙洲、哪里水深水淺,他都一清二楚。

  扎木蘇和家人在離雅克薩城下游的十里外的小村子居住,白天他也參加了保衛雅克薩的戰斗,最后僥幸逃回了家。

  再跑?能逃到哪去呢?他祖祖輩輩的家在這里啊!

  他雖然只是一個漁夫,可他對額爾古納河對面的羅剎一向沒好感。康熙二十二年和二十四年,他的曾祖父先后兩次參加過雅克薩之戰,最終因傷不治,倒在了雅克薩城下。

  天黑后,屋外下起了小雨,扎木蘇和家人坐在油燈下悶悶不樂。羅剎來了,博格達汗的天兵什么時候能到?

  一家人正準備吹燈睡覺,兩條蹲伏在門邊的獵犬突然坐直身子,豎起了尖尖的耳朵。

  門外,細細的雨聲中傳來一陣雜亂的音響,象是鐵器撞擊,又象是群豬進村那樣蹄聲雜亂。

  兩條狗用爪子推開門,嗖一下撲了出去。

  兒子奧布庫疑惑的問道:“是野豬?”

  “不,“扎木蘇把炕上的皮褥子往旁一推,說,“有人來!“

  話音剛落,兩條狗在院子里一聲比一聲高地狂吠起來,那動靜十分特別,只有在山里打獵時偶然遇上最兇猛的野獸,它們才會這祥給主人報警。

  一片濺起泥水的笨重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嘰哩呱啦的聽不懂的語言也在院子外響起。那是費雅喀話嗎?鼻音沒有這么重;是鄂溫克話嗎?尾音比這要拖得長.....

  就當扎木蘇拿起自己的烏木弓,兒子也抄起一根刺虎槍時,屋門被人從外推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率先走了進來。

  “艾辛?怎么是你?”

  來人名叫艾辛,是扎木蘇去年在拉夫凱城遇到的一個索倫人。當時艾辛聽說扎木蘇對黑龍江河道十分熟悉,還極為熱情的請他父子二人喝了頓酒,兩人由此便熟悉了。

  可當扎木蘇看到艾辛身后那幾人時,心里頓時咯噔一下。

  紅頭發、高鼻梁、藍眼睛......這是羅剎啊!艾辛怎么會跟這些人在一起?

  艾辛顯得安閑自如,他連武器都沒有佩帶,他穿著一件邊緣繡著老鷹的黑色斗篷,因為沒有系扣,所以就露出了里面衣服上那一枚小小的勛章。他望望警惕的扎木蘇一家,突然笑了。

  他向扎木蘇彎腰致意,顯得十分友善地說,“你好啊,我的朋友。請原諒,我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不得不來打擾你。”

  扎木蘇望著掛在艾辛胸口上那個閃亮的小牌牌,再瞧瞧他身后那個一手馬刀,肩上挎著火槍的哥薩克,突然心生警惕,于是冷淡地道:“朋友?有帶著刀子闖進人家的朋友嗎?”

  艾辛愣了一下,突然面帶歉意的說道:“很抱歉,扎木蘇大哥,事發倉促,我也是奉命來的。”

  “奉命?你奉誰的命?”扎木蘇冷冷地說道,“跟你來的這幾個,都是羅剎,對嗎?”

  “羅剎?”此時艾辛身后的一個紅頭發顯然是第一聽說。

  艾辛連忙對那人耳語道;“這個老家伙罵人呢!羅剎,在清國人眼里,是殺人不眨眼的殘暴的魔鬼。”

  扎木蘇道:“艾辛,你到底是什么人?剛才你跟羅剎在說什么鬼話?”

  那名羅剎哈哈一笑,伸手在兩撇向上彎卷的小胡子上抹了抹,說道:“羅剎?魔鬼撒旦嗎?哈哈,沒關系。上帝的魔鬼也是他的圣徒,上帝派魔鬼到人間去懲罰那些有罪的人,魔鬼也有善良的啊,哈哈哈哈......”

  等他笑完,便向扎木蘇伸出一只手來,說道:“老頭,認識一下吧。我是你的朋友,外貝加爾第一火槍兵團騎兵上尉彼得洛維奇。”

  接著,他一指艾辛,又道:“這位,是我們布里亞特步兵團的少尉參謀,艾辛。”

  扎木蘇聽了艾辛的翻譯,冷冷看著艾辛道:“原來你是布里亞特人。”

  艾辛笑道:“我們,包括彼得洛維奇上尉,我們都是朋友,是鄰居。”

  扎木蘇對那個彼得洛維奇念出來的官銜和名字根本沒興趣,他將手中的烏木弓放下,從腰帶上拔出銅煙袋,一邊拿木絲挖著煙油子,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唔,誰跟你們做鄰居可倒了八輩子霉了!我翁古瑪法(曾祖)當年跟隨博格達汗兩次把你們打出了雅克薩,那座界堆石上有他的血!是誰請你們來的?白天又是誰在江上放槍放炮的?”

  聽著阿瑪似乎是漫不經心的話,奧布庫緊握著手中的刺虎槍,眼睛死死盯著那幾個手持馬刀的哥薩克士兵。

  彼得洛維奇見老頭要抽煙,連忙把手伸向艾辛。艾辛不十分情愿地掏出自己的煙草袋,還想著取那么一撮煙絲出來。彼得洛維奇一把奪過了煙袋,畢恭畢敬地雙手送到扎木蘇眼前。

  “這是上等的土耳其煙草,嘗嘗這個。”

  扎木蘇看都沒看一眼,他掏出自己腰上的土煙,一邊捻著煙絲,一邊道:“羅剎的煙,我怕嗆了肺管子。”一旁的老伴幫忙打著火絨,老頭有滋有味的抽了起來。

  幾個哥薩克看到這個不識抬舉的老頭如此做派,頓時臉色一變,想過去教訓他一頓。可此時頭頂楊木桿編成的棚條上,突然傳來淅淅索索的一陣響。于是哥薩們收起馬刀,將肩上的步槍舉了起來。

  扎木蘇的兒子奧布庫眼睛盯著屋頂,手中的刺虎槍突然嗖地一下刺向棚頂,把在場的幾人都嚇了一跳。等眾人再細看屋頂和柱角連接的地方,刺虎槍的槍尖穿透了一只山貍子,牢牢地扎在柱角上,污血直流。

  “這就害怕了?山貍子總是夜半三更來偷東西,獵人對它可不能客氣!”

  艾辛裝作沒聽懂一樣,對扎木蘇說道:“我的朋友,我們布里亞特人和你們達斡爾人一樣,是把友誼、和平當成最神圣的意志供奉在心靈上的。上帝和你們的神一定是天國的兄弟,正象我和你是兄弟一樣。為了這神圣的意志不被褻讀,我相信仁慈的朋友會拿出熱心腸來幫助我們的······”

  “停停停!”半天沉默不語的扎木蘇打斷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艾辛道:“我的朋友,從雅克薩到璦琿這一帶的水路,沒有人比你更熟的了。這一帶江汊子、沙洲太多,天黑容易迷路......”

  彼得洛維奇此時從口袋里翻出一把金盧布,在幽暗的燈光下發出金黃色誘人的光芒,他兩只手倒換著叮當作響。

  “老頭,送我們走上深水航道,我會讓你們成為富翁!”

  奧布庫知道情況不妙,這些人一手黃金,一手馬刀,要是不去的話,沒準馬上就能翻臉。于是他抓起刺虎槍,對艾辛道:“我阿瑪年紀大了,我來給你們帶路。”

  彼得洛維奇聽了翻譯頓時喜出望外,他正要表態,只聽扎木蘇突然道:“不,我去。”

  扎木蘇敲打著煙袋鍋子,對艾辛道:“我在黑龍江里泡了一生,哪塊水深水淺,哪塊水淡水咸,我都象手紋一樣熟,九河十八套,三江八百六十島,都在我心里裝著呢。奧布庫還年輕,他不行。領差了路,會把你們陷到漂堡甸子里的!”

  后半夜,細雨漸停,烏云消散,月落星隱,黑龍江進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

  外貝加爾第一火槍團的先遣船隊正按著扎木蘇的指點向前行駛,眼前除了船頭切浪的嘩嘩聲外,四下一片靜寂。

  站在甲板上的艾辛忽然起了疑心,他走到扎木蘇面前,亮起馬燈照了照對方古板的表情問道:“扎木蘇,你不是說離下一個村子頂多還有十里的路程嗎?怎么走了這么久還不到?老朋友,你要是跟我們耍詭計,那可是沒你好下場啊!”

  扎木蘇叼著煙袋桿,不緊不慢的道:“你放心好了,我做事對得起朋友。”

  彼得洛維奇補問道:“那怎么還不見火光?”

  扎木蘇道:“這都后半夜了,誰還點燈熬油?早都睡下了。”

  兩人聽他說得有道理,就沒有介意。彼得洛維奇剛要回艙,扎木蘇突然指著前方道:“看見了嗎?到了。”

  彼得洛維奇和艾辛舉目望去,只見前方不遠,閃起一團磷火似的綠光。兩人因為心急,也沒有好好辨認,彼得洛維奇大手一揮,發布了命令:“目標右前方的村子,通知各船全速前進!”

  突然,帆船的船身突然發出“咚”的一聲巨響,整條船的船頭先是高高翹起,然后又歪向一旁。在他們身后,幾條帆船也是先后發出巨響,慌亂、吵鬧、摔跟頭,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沙俄船隊擱淺了!

  醒過味來的彼得羅維奇爬起來再想尋找扎木蘇,人早就不見了蹤影。

  昏天黑地,淺灘上到處是叢生的干蘆葦。

  惱羞成怒的彼得羅維奇覺得扎木蘇不會逃遠,肯定就在木船附近的蘆葦叢中藏身。于是他對船上的哥薩克命令道:“對著周圍的水面,還有蘆葦叢開槍!”

  一陣震耳欲聾的排槍過后,甲板上攪起一團團嗆人的煙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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