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四百三十七章 認同和信仰
  時至九月,貝加爾湖雖然尚未結冰,可寒風伴隨著呼嘯的大雪已經在東西伯利亞的上空驟然而至。

  鵝毛大雪從天空不住的灑落,銀色的風雪在原野上呼嘯翻滾。樹枝上掛滿了毛茸茸的薄霜。風把霜花吹落,飄散在空中,太陽一照,又映出了神奇的彩虹般的光彩。

  在距離伊爾庫茨克西北一百多公里外的一處名叫“扎伊姆卡.切爾尼戈夫斯卡婭”的沿河村落旁,一座大型的棱堡工事正在夜以繼日的緊張施工,數千名來自中西伯利亞和烏拉爾山以東的民伕在城堡內外忙碌不停。

  這里曾經是一座監獄,也是哥薩克在東擴進程中,沿安加拉河修筑的幾十處監獄中的一處。如今監獄原有的木制圍墻和塔樓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營房和倉庫。

  1789年6月,被北海鎮單獨釋放的蘇沃洛夫和談判特使母金伯爵在返回圣彼得堡的途中,路經托博爾斯克時,見到了剛剛率領一萬五千士兵抵達的魯緬采夫元帥。

  元帥閣下在聽取蘇沃洛夫關于雅克薩一戰的描述后,對遙遠的東方居然能有這樣一支強大的武力表現出震驚和不解。即便如此,年過六旬的魯緬采夫依然認為沒有什么敵人是強大的帝國所不能戰勝的,一切都在于獲勝的代價值不值得。

  要是北海軍能退回原有的清俄邊境以外,元帥閣下最多就是派兵進駐伊爾庫茨克,示以武力,然后重簽一份互不侵犯的條約,重開皆大歡喜的恰克圖貿易。

  然而當母金伯爵表示,那支奇怪的、自稱“賽里斯人”的武裝并不打算讓出伊爾庫茨克,并講述了對方提出的條件后,年邁的元帥知道,一場戰爭在所難免。

  不過由于此時的帝國陸軍精銳仍在與土耳其人進行會戰,即便新征召士兵也需要至少半年的訓練。于是魯緬采夫在寫給葉卡捷琳娜二世的信中提出,他考慮等帝國和土耳其的作戰告一段落后,再將烏克蘭集團軍東調,同時請求征召至少兩萬的新兵。

  從1789年春天開始,沙俄帝國對土耳其的作戰部隊被合編為南方集團軍,由波將金統一指揮。而波將金在本年的作戰計劃是:主力集團首先攻占比薩拉比亞,爾后聚殲土軍于賓杰拉地區;牽制集團配合主力行動,并與奧地利軍隊保持聯系。其目標是控制整個摩爾多瓦,最終奪取黑海北岸的大片地區。

  而土耳其人用了半年時間,在多瑙河下游集結了十五萬大軍,意圖北上殲滅俄軍主力于賓杰拉地區。同時派出牽制部隊進攻福克沙尼方向,以切斷俄奧兩軍的聯系。

  葉卡捷琳娜二世的首要目標是稱霸黑海,打通巴爾干、地中海和中亞方向的陸路通道。至于東方,老太太相信當帝國的精銳部隊抵達葉尼塞河之日,就該是收復東西伯利亞之時。

  8月1日,俄土雙方四萬多人在福克沙尼進行了10個小時的激戰,各有損失;之后波將金指揮的南方集團軍主力正向德涅斯特河推進。

  魯緬采夫估計雙方最遲在9月底將展開會戰,只要最終俄軍能奪取伊茲梅爾,這場戰役的目標就能基本實現,到時候庫圖佐夫率領的布格獵騎兵軍就能調回東線作戰。

  于是在魯緬采夫的命令下,從1789年7月開始,陸續有一萬名俄軍和相同數量的民伕部隊從葉尼塞河進入安加拉河流域,并依托早期哥薩克開拓團構筑的沿河村莊和監獄建筑,大興土木構建補給點和軍事堡壘,一步步向南逼進。

  同時,在距離伊爾庫茨克西北方向506公里的下烏金斯克縣方向,三千俄軍也開始從這里向東南方向移動,力求通過步步為營的方式,越過安加拉盆地,進入奧卡河上游的薩彥嶺北麓,以期形成對伊爾庫茨克的兩線夾擊之勢。

  八月中旬,駐扎在鹽業小鎮烏索里耶的北海軍連隊從前來換鹽的雅庫特人口中聽說,俄軍的一個團出現在了幾十公里外的伊丁斯基監獄附近,同時還有大批的隨行民伕。

  于是劉勝在得知消息后,便派出了一支偵察小隊前出偵察。

  眼下整個北海特別區的駐防兵力總共就兩個團,而需要防守的區域囊括了從尼布楚到烏索里耶的廣大地區;同時由于新移民還未到來,轄區內多為哥薩克人和雅庫特人。

  劉勝和范統在伊爾庫茨克呆了將近一年,兩人的主要任務就是用軍隊保證統治平穩,并在伊爾庫茨克外圍構筑防御工事。

  而身為北海特別區總督張敬軒,則是在維持和伊爾庫茨克五大家巨額茶葉貿易的前提下,在轄區內各地征召人手,完善并拓寬從恰克圖經伊爾庫茨克到烏索里耶、烏蘭烏德到赤塔的陸路交通。

  趙新在接到劉勝發來的電報后,反復斟酌了兩天,最終決定采取防守態勢,無須出動出擊。他之所以這么做,主要是依據另一時空的歷史資料進行研判的。

  眼下北海鎮雖然成了煽動東亞歷史變動的蝴蝶,但還不至于影響到歐洲局勢。第六次俄土戰爭已經進行到了最緊要的關頭,沙俄會傾盡國力打贏這場戰爭。

  正在發生的“雷姆尼克會戰”雖然使得土軍大敗,可攏共才損失了一萬多人。歷史上的那場“伊茲梅爾戰役”不打完,土耳其人是絕對不會認輸的;而那場戰役會在1790年底結束。這么算下來,北海軍跟俄軍的第二次大規模交手至少還有一年多的時間。

  時代的局限決定了人的認識水平,十八世紀末的科技知識無法解釋北海軍的武器;在線列戰術和散兵戰術如火如荼的時代,想要憑著黑火藥、燧發步槍和滑膛炮同北海鎮打陣地戰,誰來也會撞的頭破血流。

  他之所以把蘇沃洛夫放回去,第一是想讓那位老太太投鼠忌器,拖延動手時間;第二就是為了讓克魯托戈羅夫有機會策反下層士兵。

  話說上將在俄軍俘虜中的威望太高,自從去年雅克薩會戰結束后,蘇沃洛夫就成了所有俘虜的精神支柱。要是還留著這么個“大神”,克魯托戈羅夫那身份隨時會被人戳穿。

  果然,根據吳思宇發回的消息,自從蘇沃洛夫交付贖金離開后,失去了精神領袖的戰俘們在北海軍的高壓管理下變得人心渙散。而負責戰俘內部管理的沙俄軍官團則被拆散去從事苦役勞動,克魯托戈羅夫在這幾個月的進展頗為順利。

  那位被趙新指定為“普加喬夫的唯一兒子”、“沙皇彼得三世的唯一合法繼承人”在擁有了自己的獨立住所,并對效忠于自己的戰俘發放了美味的軍糧和煙酒后,“志同道合”的伙伴在三個月內就發展到了六百多名。

  要不是吳思宇竭力控制人數,再加上克魯托戈羅夫在伙伴中搞起了“忠誠審查”,剔除了那些混吃混喝混煙抽的家伙,沒準人數能突破三千。

  現在未來“哥薩克國”的創建元老們已經被吳思宇送去了璦琿城,交由盛海舟所部進行軍事訓練。這些哥薩克一個個雖然騎術精湛,但軍事技能實在爛的一塌糊涂;而且由于俄軍那糟糕透頂的伙食,還需要再強化身體素質。

  趙新的盤算是等這些家伙經過一個冬季的強化訓練,先編出兩個營,再配以北海鎮兵工廠仿造的斯普林菲爾德M1861式線膛槍。控制手段嘛,還是火帽。

  話說段玉裁那些人已經來了北海鎮兩天了,趙新借口去了富爾丹城,還沒有見這些人,主要都是于德利、老尤這些人在陪著四處參觀。也得虧這些人被北海鎮的各處設施看花了眼,這才沒想起來要見趙新。

  來北海鎮的第二天,七大才子不出意外的被汪中拉去了北海鎮中心醫院來了一通檢查。于是這半天醫院可熱鬧了,驚呼尖叫此起彼伏,搞的其他來看病的老百姓還以為來了一群神經病呢。

  “抽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萬萬不可!”

  “世風淪喪,怎么北海鎮居然還用女人當大夫!即便是女人,那也是給女人看病的!吾磊磊大丈夫,絕不讓女人摸我!”

  谷唄</span>“測心律?哦,懂了,不就是問診聽脈象嘛!干嘛要我寬衣?沒有女子?都是男子也不行!”

  “愛克絲光?那是什么光?看不見怎可稱其為光,荒謬!”

  “哎?尊駕看著好面熟啊?我想起來了!你是惺齋公的......這器物怎么用的?閣下能不能教教我?”

  “君直,你快來看啊!老夫體內的骨骼纖毫畢現,這這莫不是用了什么邪法?”

  “里堂兄!里堂兄!我剛才居然看見了一個紅毛鬼,嚇死我了!”

  “這位先生,我不是鬼,我是正教的神父!我曾在你們的京城留過學!”

  歷史上的汪中活到五十歲就去世了,這主要是由于他少年時家境不好,又玩命讀書,底子就很差。之后又因為郁郁不得志,長期處于憋悶的狀態。趙新之前和洪濤聊過,這老先生搞不好不是心臟病就是卒中。而眼下的汪中活的十分滋潤,吃得好睡的著,隔斷時間就來個身體檢查,不行就趕緊吃藥。

  段玉裁別看快六十了,可身體還是可以。歷史上段玉裁在五年后摔壞了右腿,之后還強撐了二十年,期間完成了《說文解字注》。

  洪亮吉身體的底子還不錯,畢竟人家經常外出游歷,體質差了可沒戲。歷史上他因為上書觸怒了嘉慶,下獄并定死罪,后來被釋放回籍,從此家居撰述郁郁終。

  在結束了雞飛狗跳、大驚小怪的醫院半日游后,這些人又被汪中領著去了西拉河東岸的鋼鐵廠參觀,然后是參觀小學,參觀拖拉機,晚上看電燈......

  兩天后,一直不見趙新露面的汪中有些著急了,他猜不透趙新究竟是什么意思。明明招攬這些人是得到了他的同意,可遲遲不露面算是怎么回事?

  到了晚間,悶悶不樂的汪中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里,心說明天趙新要是還不見這些人,該怎么辦呢?

  事實上趙新不見是因為他沒想明白一個關鍵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傳統文人在北海鎮體系內的地位就會非常尷尬,北海鎮也始終邁不出揮師入關的腳步。

  對于如何建立一個工業化的現代國家,趙新這一年多來想了很多。從一開始的單純為了金子而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到當皇帝的野望,再到作為當權者去考慮工業化國家意味著什么,他在政治上思考也越來越復雜。

  這遠不是招一群兵,造一堆武器,殺進關內,把皇帝揪下寶座那么簡單。

  這兩年隨著他跟汪中談的愈來愈多,趙新漸漸明白了后世的知識分子跟傳統文人可真是不一樣,自己這些人一開始都想簡單了。

  從跟汪中的交談中,趙新逐漸明白科舉制對文人意味著什么。

  科舉制度是古代士人與政治架構的聯系方式中最為核心的制度設計,是“士人政治”形態的生命線。一刀切的廢除科舉就是從根本上切斷了“士”的社會來源,將直接導致層序社會的解體。

  若是改為什么資格考試,那考什么?搞數理化嗎?那些四五六七十歲的中老年文人怎么辦?沒錢重新進學堂的人怎么辦?

  即便是符合條件的年輕士子,只要當權者不認同儒學政治,那對他們無異于釜底抽薪;無論怎么重用這些文人,也必然導致他們的信仰和認同崩塌。

  梁啟超的痛苦如此,王國維的痛苦如此,梁巨川的痛苦更是如此。

  另一時空里的清末,由于科舉制的廢除,士人與國家的共命運的聯系被迅速瓦解。舊派文人脫離了原有的政治結構,又無法被新的政權結構吸納,從而變成了“游離化”的社會群體,進而引發了急劇的社會震蕩。

  從汪中的態度看來,趙新察覺到“認同”和“變革”并不是必然沖突,甚至可以是相輔相成的。

  一切“變革”必然從傳統中來。盲目地反對傳統、否定“認同”不僅無用,而且可能不利于社會的“變革”與工業化發展。

  士紳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鄉村共同體的利益,并且在相當程度上承擔著由儒家思想所規定的倫理責任與信仰支撐,這一角色在北海鎮入關后的前期至關重要。

  進了關可不是人煙稀少的外東北了,每占一地,就需要維持一地的穩定。政權平穩交接、接收人口、土地和財富,舊有的官吏如何安置、新的政策如何更快的落實到鄉村,這都需要傳統士人的協助。

  如果一切都要北海鎮自己解決,采用暴力手段全盤奪取,那好了,打下一地治理一地,慢慢來吧,幾十年都未必統一的了!

  頭兩年的時候,趙新粗暴的認為工業化的進程中會因土地問題而跟士紳階層發生對立沖突,這也是他不愿接觸招攬滿清文人的原因。既然早晚都要被打倒,那就沒必要產生過多關聯。

  然而對于一個農耕文明為主體的封建社會而言,工業化的進程實際上要分為兩個環節。

  第一是在工業化挑戰的背景下如何維持大一統的民族國家;第二以國家或是政府的力量推動經濟發展,實現文明結構的轉型。

  從后世西方工業化國家的形成和發展的歷史來看,絕對專制主義都是工業化建設的第一階段。由此才能摧毀或是消除弱小的地方化的各種政治勢力,或者把它們合并到強大的全國性的政治組織中去,以此強化中央的權力來統治其屬地,把強有力的法律制度與政治秩序加諸其統治的屬地。

  而從較為分散、地方化和多中心的政治權力架構轉化為集中統一的國家權力,必定是一個充滿戰爭與動蕩的過程。

  “科舉,絕對專制,權力認同......”昏暗的燈光下,坐在桌前的趙新喃喃自語。

  他覺得自己不把這一切理清楚,就無法面對那七個文人將要提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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