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五百二十四章 討債的上門了
  賴納德.布塞斯在巴達維亞港的海關工作,主要任務是為新到的船只提供引水服務,并代征船只稅。

  來自荷屬東印度公司的船只、中國的平底帆船或者其他西方國家來的船舶要進入防衛嚴密的港口,首先要經過由勿里洞島和卡里馬塔群島構成的水路迷宮。之后要在吉利翁運河口的巴達維亞堡以或是市鎮的外海一英里處下錨停泊。

  事實上他的任務并不繁重,甚至可以說很輕松。這些年每年來巴城的商船最多不過十艘,最少七八艘;除了每年從澳門固定來的三條商船外,其他都是從廣州、廈門、寧波來的唐船。

  眼下已經是西歷3月下旬了,唐船的南下季節已經結束,所以布塞斯先生今天沒有出海兜風,而是坐在海關的辦公室里核對貨物清單。

  從中國沿海到巴城的船都是在冬季東北季風刮起時南下,翌年初夏西南季風起時返航。這些船上除了大宗的茶葉、瓷器外,最主要的“貨物”就是人口。

  在整個十八世紀里,唐船的載人來巴城的人數不斷緩慢增加,即便是因為紅溪慘案一度停航,可之后的勢頭依然不止。到了第四次英荷戰爭期間,對人力的需求猛增;等到了戰爭結束,荷蘭人又開始嚴格限制。

  忙碌了一個上午,時間已經來到了差20分12點,布塞斯收攏好文件,就準備回家吃飯。可是,從窗外傳來的嘈雜聲越來越大,似乎碼頭上出了什么事,引了好多人來圍觀。他正想著也去看一眼,屋門“砰”的一聲被人撞開,沖進來的是他的一名下屬。

  “布塞斯先生!您快出來看看吧!”

  “怎么了?彼得。出什么事了?”布塞斯不緊不慢的鎖好文件柜,頭也不回的問著。

  “港口外,來,來了條大船!”

  “呵呵,有船來是好事啊,你慌什么?”

  下屬彼得吞了口口水,然后道:“您還是看看再說吧,那船,那船有點大。”

  哈哈~~布塞斯心說船大還不好,海關又能掙一筆錢了!不過當他和下屬來到碼頭,不用望遠鏡就看到了停泊在五海里之外的那條藍白兩色大船時,賴納德.布塞斯頓時就當場石化。

  這,這尼瑪也太大了吧!

  “咕嚕~”如同他的屬下一樣,布塞斯也吞咽著口水,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我該怎么收稅呢?

  荷蘭東印度公司對唐船一向有收稅制度,大船從2200~3600銀元,小船從1680~3000銀元,除此之外,還要提前繳納貨棧租賃費一萬銀元。布塞斯心說這么大的船,收個五六七八千銀元不為過吧?

  就VOC這樣窮兇極惡的關稅制度,難怪越干越衰敗。比如柔佛王國為了跟荷蘭人搶生意,將柔佛港設為免稅自由港,進出商船一律不收稅。而且柔佛港在巴達維亞西北,唐船來往更方便,于是這幾十年里,很多唐船都轉去那里做生意。

  賴納德.布塞斯對身旁的彼得道:“快去準備引水船,彼得,我們得過去看看。”

  此時的碼頭上已經是人山人海,華人、荷蘭人、爪哇土著越聚越多,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甚至連吉利翁河東岸的堡壘上也有人在拿著望遠鏡觀察。不過從城堡和河對岸的防御工事里傳出的急促鐘聲表明,本地駐軍已經進入了警戒狀態。

  讓守軍警戒的命令是荷屬東印度群島總督威廉.阿諾德.阿爾廷下達的。要說巴城的一般人不知道雷神號倒還罷了,阿爾廷總督可是清楚的很。

  別忘了,當初趙新他們第一次去長崎,大戰佐賀藩,逼得長崎奉行戶田氏孟自殺,當時就把荷蘭商館的人給驚著了。半年后,當阿爾廷總督接到長崎方面的匯報后,對北海軍從幕府手里勒索到十五萬兩黃金的戰績羨慕的五體投地。

  瞅瞅人家,去一趟長崎,頂荷蘭商館忙乎十年!

  再之后,趙新他們又駕駛雷神號去潭仔島,先是嚇唬英國人,又是和香山水營干了一場,炮轟大橫琴島,搞的十三行無人不知。更別說劉錚還在十三行呆了一年,直到趙新把廣州官場“禍害”了一通才走。所以人家荷蘭館早就把能打聽到的一切情報都匯報給了荷屬東印度總督。

  在東亞沿海攪風攪雨數年之久,現在所有從事東亞貿易的西方人都知道盤踞在北中國的那群“賽里斯人”不好惹,連英國東印度公司都知道,荷蘭人更是沒跑兒。

  前一陣子雷神號跑到安南攪風攪雨,南下的唐船都把消息傳過來了。

  如今雷神號冷不丁兒的出現在巴達維亞港外,您說,阿爾廷總督能不警惕嗎!

  賴納德.布塞斯坐著一條二十多米長的小船,帶著手下彼得和五名荷蘭士兵慢悠悠晃蕩了一個小時,終于靠近了雷神號。看著又長又高的船身,布塞斯心說這船裝一趟貨都能頂上三條澳門來的船了,這下海關能賺一筆,自己也能有不少油水。

  賴納德.布塞斯月薪不過才120荷蘭盾,可他真正的年收入多達三萬五千盾。除了在海關內營私舞弊,還有一項主要收入來源就是訛詐華商。

  不過呢,雷神號并沒有如他設想的那樣放下舷梯,讓他上船收稅,而是從甲板上吊下一封信來,另外一個操著閩南口音的華人探著身子大聲說了幾句,那意思是讓他先把這封信交給總督,有什么等總督看完再說。

  信封不是很鼓,捏上去似乎只有兩三頁紙,封口的火漆上蓋著一個像是漢字的標記。布塞斯白跑一趟,對雷神號的“無禮”很是生氣。不過他心想對方也許有什么大買賣要和總督談,于是又命水手掉頭,快速的向港口返回。

  兩個小時后,這封奇怪的信就被擺在了阿爾廷總督的面前。總督的秘書小心翼翼的用裁紙刀把封口拆開,打開后看了幾眼,一下愣住了。

  “上面說什么了?”

  信紙總共就兩頁,秘書來回來去看了會,為難的道:“閣下,這,這上面用的都是中文。很抱歉,我只能看懂很少一部分。”

  阿爾廷看到對方的樣子,起身從對方手中抽過信一看,發現上面寫的都是中文,不過字體很小,比劃很細,不像是用中國人常用的毛筆,非常像墨水筆。

  荷屬東印度的官方語言是荷蘭語、葡萄牙語,懂馬來語的也不少。雖然華人占了本地人口的大半,但中文從來都不是官方用語。即便是那些華人“甲必丹”在面見荷蘭人的時候,也只能用荷蘭語交涉。

  “哦?這些賽里斯人在搞什么名堂?你派人去中國公館找個懂荷蘭語的華人翻譯來。”

  所謂的中國公館,其實就是巴城華人的自治會,設有公堂。由荷蘭人任命的“甲必丹”會在那里配合荷蘭人對華人進行管理,也負責審案子,處理糾紛。

  五十一年前的“紅溪慘案”過后,巴城華人死了上萬,最后僅有150人逃出。之后荷蘭人又假惺惺的使用安撫政策,唐人始回巴城,但從此只能住在南門外,再也不讓進入城內居住。

  巴城外的唐人街叫“唐人監光”,監光一詞來自馬來語“Kampong”,意為鄉村。阿爾廷提到的中國公館也設在這里。

  此時被荷蘭人任命的甲必丹王珠生和雷珍蘭正帶著幾名手下在唐人街上進行防火檢查。眼下巴城大小南門外居住的華人越來越多,甚至擴展到了東門和西門,門臉鋪子也是櫛比鱗次。

  “錢老板,眼下雨季快要結束,風干物燥之時即將到來,你把雜物堆在門外堆了這么多,到時候起火可不止是你一家的事。對了,檳榔社的那間鋪面也是你的吧?今年的稅可還沒交呢。”

  “曉得曉得,錢某過兩天就讓伙計把這里騰開。辛苦盧先生了,進來喝口茶好了。”

  三十多歲的盧文擺手道:“不了,多謝錢老板,在下還要跟著王老爺去打鐵街呢。那鋪面......”

  錢老板此時已忙不迭的湊了過來,手往盧文的袖口一探,笑著道:“嘖嘖,盧先生的本事真是讓人佩服,不光是文章寫得好,而且還精通荷蘭語,往后這官面上的事還要多多拜托先生才是。”

  盧文不動聲色,他已經覺出對方遞過來的是一包十枚的雙柱銀幣。大家心中有數,他隨即朝錢老板一拱手,微笑告辭,快走幾步跟在了王珠生的身后。

  一行人還沒走到打鐵街,就聽身后有人大喊:“KapitanWong!KapitanRei!”

  巴城的唐人街上說荷蘭語,不是紅毛就是馬來人。王竹生等人回頭一看,認出來者是總督府的一名軍官。兩名甲必丹急忙上前躬身作揖道:“原來是惠更斯少尉,不知何事喚我等二人?”

  來者從中國公館一路跑過來,已經是滿頭大汗,一臉不滿的道:“總督閣下有令,找一名精通荷蘭語的唐人翻譯。”

  嗨,就這事啊。王珠生聽了轉身對盧文道:“郁之,你荷蘭文最好,又是童生出身,伱就跟惠更斯少尉走一趟吧。”

  “是。”

  半個多小時后,當滿頭大汗的盧文跟著惠更斯面見過阿爾廷總督,隨后接過雷神號的那封信打開一看,好么!盧文后脖梗子的汗突突直冒,都快成“瀑布汗”了,連拿著信的手都不住的哆嗦了起來。

  “該死的,上面說什么了?”阿爾廷等了半天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這,這,懇請總督大人恕小生失禮。”盧文兩腿一軟,噗通就跪在了地板上,叩頭道:“這,這分明是一封戰書。”

  “什么?!”阿爾廷“蹭”的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厲聲道:“我命令你馬上給我逐字逐句的翻譯,一個字都不能漏!”

  “是。”盧文這才起身,對照著信里的中文,開始翻譯起來,而阿爾廷的秘書則開始伏案記錄。

  “北海軍致荷屬東印度群島總督威廉.阿諾德.阿爾廷閣下,為1740年巴達維亞慘案事,特此聲明:

  嗟爾荷蘭,北歐小國,行貨轉販,外通諸洋,殖民侵略,實乃歐羅巴一商販爾!

  自巴城肇興至今百余年,若無華人教爾耕藝,治爾城舍,焉有百業興旺,商貿繁榮,致成大會?爾等不思感恩,履施欺壓之舉,稅賦日重,敲詐勒索,乃至圖財害命,殺人盈城,盡掠其財補東印度公司之虧空。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夏表千古,禮樂威信,世守如一,國有至尊,樂天歸命,以生為體。我中華之民何負于爾,有何深仇遂至戕殺萬人?!若果有嫌恨,何須讐殺,盡可將所有漳泉遺民子孫送還,商舶交易仍聽往來如故。盜匪無行,負義如此,曷逭天誅!

  今有北海,允奮天綱,該覽八纮,北極冰海,南及爾等,東至大洋,西至中亞,日照月臨,乃成正朔。如安南西山,犯我華夏,擅殺華民,詐稱藩臣,私結海盜,犯我沿海。北海驅兵萬里,傳檄吏士,夷宗翦土,加兵蕩滅。

  華夏威靈,折沖宇宙,今有北海,奉天倡義,代罪吊民,報仇雪恥。兵甲百萬,戰艦千群,為萬余生靈報枉殺之仇,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

  以檄傳之,咸使知聞。”

  這封信是由江藩操刀執筆的,雖然文縐縐看著費勁,可氣勢十足。以鄧飛、王遠方和洪濤三人那點兒墨水,根本不夠格修改。洪濤試著用白話打了好幾個草稿,最后都不如這篇,只得放棄。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才讓童生出身的漳州人盧文看得滿頭大汗,驚恐難安。等他好不容易將信中的文字口譯成了荷蘭語,阿爾廷總督的臉都綠了。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大呼不妙,中國人要來算總帳了!

  “立刻通知所有炮臺進入戰時警戒!命令伯格上校馬上召集部隊,城內總動員,打開軍械庫,征召馬來人參戰!”

  等秘書在信紙上寫完,阿爾廷總督馬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便看到一臉尷尬的盧文,臉一黑咆哮道:“出去!這里沒你的事了!”

  誰知盧文剛想走,阿爾廷馬上醒悟過來,他對門外的惠更斯少尉喊道:“把這個家伙給我看起來,不能讓他把信里的消息告訴那些華人!”

  盧文一聽就慌了,跪在地上道:“總督大人饒命,這不關小人的事啊!”

  然而阿爾廷根本沒心思理他,不耐煩的擺了擺手,便讓人把盧文給帶下去看押了。當屋里就剩阿爾廷總督一人后,他無力的癱坐回椅子上,兩側的太陽穴突突狂跳。

  這事跟自己有關系嗎?五十年前的事,跟自己有個毛關系啊!

  話說阿爾廷是1750年才進入東印度公司工作,等他到巴達維亞的時候,承擔這事的前任總督阿德里安.瓦爾庚尼爾已經死了好幾年了,如今他墳頭上的草估計都長成參天大樹了。

  可阿爾廷也知道,身為荷屬東印度的總督,這事跟他脫不開干系。事實上東印度公司在爪哇殺害華人的罪惡不止紅溪,瓦爾庚尼爾入獄后曾供認,在1741年6月的時候,東印度評政院還通過了一項“對整個爪哇的華人進行全面屠殺”的決議。

  于是到了1742年初,在中爪哇的三寶隴再度上演了一場堪比紅溪的慘案;之后荷蘭人又在東爪哇的蘇拉巴耶等地繼續屠殺。

  歷史上荷蘭人在爪哇犯下的這些罪行,除了紅溪慘案,其他根本沒有消息傳回國內。因為只在少部分華人中口口相傳,甚至連現在巴達維亞的華人都不知道。

  問題是阿爾廷都知道啊!東印度公司的檔案里記錄的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這尼瑪可壞菜了,再請救兵也來不及了。阿爾廷突然想到可以去叻埠(新加坡)找英國東印度公司,或許看在大家都是上帝子民的份上,出手拉兄弟一把。即便英國人不會參戰,能出面調停也是好的。

  想到這里,他連忙取過信紙,醞釀了一下后,開始寫下了一封言辭懇切的求助信。

  此時的雷神號甲板上,抹了一身防曬油的洪濤戴著墨鏡,懶洋洋的癱坐在沙灘椅上,吸嘍了兩口加了冰塊的果汁,感到心滿意足后,才對身邊同樣做派的鄧飛道:“老鄧,你說荷蘭人現在在干嘛?”

  “嘿嘿,估計是全城動員備戰,同時還得防著華人。”

  鄧飛話音未落,就見身前人影一晃,已經被汗濕透作訓服的王遠方劈手將杯子奪過,抿了一口果汁道:“動員才好,人湊齊了好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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