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六百一十五章 巴城三大事
  到了總督府后,趙新和鄧飛稍事休息,便叫上王遠方開了個碰頭會。

  對于巴城,他目前最關心的就是三件事,公共健康、軍事和貨幣體系。至于橡膠的事,因為其生產周期至少在5至6年,眼下還都在育苗階段,自有民政派來的技術員負責。

  趙新之所以把公共健康放在第一位,就是因為本地的蚊子實在太多了,由此引發的瘧疾流行每年都會奪走大批生命。荷蘭人在的時候,巴達維亞就有著“歐洲人墓地”的綽號;而居住在城外的華人則因為環境臟亂差,周邊沼澤又多,每年都有數千人死于瘧疾和其他傳染病。

  在瘧疾的肆虐下,十八世紀巴城華人的平均壽命只有35歲。可即便如此,每年仍有大批華人從閩粵渡海而來,尋求溫飽。

  面對這種情況,當時負責醫療的洪濤在和鄧飛商量后,采取了一系列手段以改善這種局面。

  首先是洪大夫根據另一時空的《瘧疾防治手冊》,從傳播媒介和臨床表現入手,節選了其中容易理解的內容匯成《防疫須知》,然后便在唐人街人流最密集處架設了廣播喇叭,找了部隊里疍戶出身的士兵,將須知上的內容用漳州話錄了音,每小時循環播放一次。

  這招一下就把所有華人給震住了。在他們看來,北海鎮的老爺們居然能攝取人聲,真真是法力高強,難怪荷蘭人敵不過。不過由于播放的頻率太密,而且錄音的那人說話干巴巴跟催眠一樣,音量又大,才過了幾天就把好多商戶煩的不行;要么聽著聽著就打起了盹,要么買東西討價還價必須得扯著嗓子嚷嚷。

  唐人街上的商戶和住家實在受不了,便一起跑到軍管會求大老爺大發慈悲,饒小民一命。洪濤隨即改為每兩小時播放一次,又在每次開播前添加了諸如《霹靂布袋戲》和《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歌仔戲,這下廣大聽眾們的抱怨立刻就沒了。

  多新鮮啊,這可是白聽戲文啊!巴城以往那可是大戶人家辦喜事和過年才能聽的到。

  在做好宣傳的同時,鄧飛那邊動用了一個排的駐軍,又讓江阿生幫著雇了兩百名華工,帶上兩臺抽水泵,先清理城外離的最近的幾處沼澤,以減少蚊蟲繁殖的源頭。然后對唐人街上的排污溝渠進行全面清理疏通,還建了幾處公共廁所,設了垃圾傾倒點。

  一開始華人對公廁還挺好奇,議論大老爺們居然連茅廁都管。誰知接下來新的法令又出臺了,考慮到本地華人貧苦,沒什么錢,于是軍管會勒令,任何人當街隨意大小便,亂丟垃圾,只要被巡街人員發現,一律掃大街三天。要說這還不算什么,關鍵是最后一條,告發的獎勵五枚銅板!

  這一手可把大伙給整怕了,但凡誰要走在街上提提褲腰帶,都得有幾十雙眼睛盯著不放。有一段時間里,巴城內外掃大街的人密密麻麻,總共得有小兩百人,那地面干凈的就跟狗舔的一樣,連根草都看不到。

  在做好宣傳的同時,軍管會開始向巴城的華人提供福利,根據各家人頭和睡眠情況發放蚊帳。之所以會免費發,主要是這玩意是趙新從另一時空的廠家批發來的,滌綸材質,舒服透氣,便宜好用。此舉轟動了整個巴城,即便那些有錢的大戶也是瞠目結舌,想不到北海鎮竟豪奢至此!

  雖說中國古代很早就有了用于遮蔽蚊蟲的紗帳,可真正好用又透氣的都是絲織品,也叫絲羅帳;貧苦人家別說用了,見都沒見過。再說了,窮人的身子哪就那么金貴呢,被蚊子臭蟲咬兩下那不是很平常?

  然而現在軍管會的大老爺們說了,不行!睡覺必須用蚊帳,誰要敢偷偷藏起來不用,掃大街,告發的獎勵5枚銅板......

  之所以會免費發蚊帳,還是考慮到本地大多數華人的收入水平。荷蘭人統治時期,對所有來巴城的華人收取“入境準字費”43.5鈁(一鈁是40枚荷蘭銅幣),另外還要按月收取人頭稅25~35鈁不等。要知道渡海而來的華人大都是窮困潦倒,不得已才出海謀生。結果到了巴城一下船就得給枚西班牙銀元,合八兩七厘白銀。

  雖然荷蘭人一降再降,但付不起而去借貸的大有人在,由此也導致辛苦好幾年,連欠債都還不清,更別說娶老婆了。另外在本地種植園工作的華工一年到頭都見不到現銀,只有在離開的時候,才能根據賬簿記錄提現銀,所以手頭也是沒錢。

  當然了,對于那些有錢的富戶,軍管會這里也提供了不同顏色和款式的蚊帳,想要得掏錢買!

  除了環境衛生和個人衛生,軍管會還要建立巴城的公共醫療系統。本地的荷蘭神父在戰后都被強制驅逐,洪濤索性那座荷蘭人大教堂改成了醫院,一方面對兒童和重癥患者進行隔離救治,一方面又對江阿生和幾名本地坐堂醫生進行了初步培訓。

  如此一連串手段使下來,過了半年,整個巴城的衛生狀況逐漸變好,水源污染的問題也得到了很大改善,再加上大量特效藥的使用,極大的降低了瘧疾在巴城的致死率。到了去年下半年,爪哇其他地區的華人、爪哇人、英國人、西班牙人、甚至是荷蘭人也有專程來巴城看病的。

  傳染病的發病率和致死率降下來了,華工們因遭受疾病折磨而使用鴉片的情況也隨之減少。除此之外,軍管會嚴令各國商人不得向巴城販賣鴉片,各種植園也不得向華工銷售鴉片,違者一律沒收船上貨物或是種植園。對于那些成癮者,洪濤則安排了一座宅院作為戒毒所,進行了強制戒毒。

  去年年底,當鄧飛和洪濤坐船回北海鎮的時候,巴城碼頭數萬人云集,各家扶老攜幼前來送行,那些被洪大夫親手救治的人家甚至長跪不起,搞的北海鎮眾人也跟著感慨萬分,涕淚長流。

  等到了王遠方接任的這一年里,軍管會除了繼續向窮苦華工和本地爪哇人提供低價醫療,同時還將大批的清涼油、風油精和花露水投放到市場。因為清涼油的售價才3個荷蘭銅幣,導致巴城老百姓如今人手一盒清涼油,沒事就抹幾下;而有錢的人家無論男女都愛用價格更貴的風油精和花露水,每天把自己都弄的噴香噴香的。

  很多中藥堂在拿到清涼油的實物后,都曾試圖仿制,奈何本時代除了北海鎮,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凡士林和石蠟,因此一直不能解決因油性物質揮發而導致的表面龜裂、塌縮現象。當然也有的藥房自行添加了天然蜂蠟,不過這也導致了成本大幅攀升,無法和北海鎮的低價產品抗衡。這也是之前檳榔嶼的辜禮歡為什么想成為清涼油和風油精的代理商。

  總之,北海鎮這兩年通過取消VOC時代各類苛捐雜稅來鼓勵移民和生育,再加上各種各樣的防疫手段,不光獲得了本地華人的支持,在爪哇各地也贏得了不錯的名聲。當然,荷蘭人除外。

  談完公共健康,三人接著就談到了軍事問題。

  從去年8月開始,軍管會先后從閩粵移民中招募了六百多人,又從金蘭灣基地征調了兩百名會安兵,加上巴城原有的一個連,勉強湊夠了一支千人的武裝力量。問題是巴城可不單是一座海港城市,還包括了周邊的大片種植園。眼下就這么點人,既要防守巡查近三百平方公里的土地,還得分出一部分人維持城市、港口和種植園的治安,絕對是防守有余,進攻不足。

  相對于陸上三面皆敵的態勢,北面港口和海上的安全倒沒太大問題。一是在港口東西兩側新修了兩座炮臺,總共配備了十二門75毫米長管岸防炮;二就是由鄭文顯率領的三艘機帆船組成的艦隊,目前主要為華商運送貨物和移民的船隊提供從金蘭灣到巴城的護航任務。

  周邊的幾個蘇丹國這兩年借著看病的事也私下派人來聯系過,但那也只是探聽虛實,了解實力。要是北海鎮實力不足,各家蘇丹也不介意在VOC的率領下組成聯軍,打完北海鎮分一杯羹。

  先前在巴黎的時候,鄧飛在出席英國駐法大使舉行的晚宴上,曾見到了聯省共和國駐法國的大使,不過當時對方根本沒搞清“共和中國”和北海鎮的關系。等荷蘭人明白過味兒的時候,“圣殿堡事件”爆發了。

  “......這兩年來,荷蘭人對各蘇丹屬國,尤其是萬丹和控制的很嚴。根據我們獲得的情報顯示,荷蘭人以前還只是派司法官,插手內政。可他們從去年7月,就已經向咱們周邊的三個蘇丹國都派了軍隊。”

  鄧飛聽了眉頭一挑道:“有多少?”

  “兩千人左右吧,其他蘇丹國都是三百人上下,萬丹離咱們最近,部署了兩個營。”

  王遠方停頓了一下繼續道:“關鍵是,這些部隊不只是作戰部隊,他們這段時間一直在招募爪哇本地人當兵并進行訓練,總數已經超過了七千人。其中半數都配發了火槍,同時還在鑄造大炮,軍費開支都是由各蘇丹國承擔。算上訓練時間再加上物資準備,我估計到了明年4月雨季一停,荷蘭人很可能要動手。”

  “你的意思是說,到時候會有上萬人從三面向我們發起進攻?”

  王遠方皺眉道:“我現在最擔心的倒不是荷蘭人和那些土著,而是英國人。”

  鄧飛道:“英國人怎么了?”

  “咱們在印度的計劃那可是戳了英國人的肺管子,一旦被察覺,恐怕他們會和荷蘭人聯手。我打算主動出擊,各個擊破,讓那些蘇丹認識到咱們的厲害,就不會再受荷蘭人擺布。”

  鄧飛走到掛著地圖的幕墻前打量了會道:“地面部隊至少要到三千人,不,五千人!海上力量則要有三支艦隊,總數不能少于十二條機帆船炮艦,再配合一千人的陸戰營。”

  王遠方走到地圖前開始比劃上了自己的計劃,解釋道:“我覺得有三千就夠,哪怕再少點,兩千也行。你看啊......”

  兩人熱火朝天的討論了半天,等想喝口水喘口氣,這才注意到趙新一直坐在那里出神。

  王遠方道:“想啥呢?我們倆說了這么多,多少給個意見唄?”

  趙新聞言“嗯”了一聲,語調緩慢的道:“你們倆說了半天軍事,而我覺得這都不是問題。打不動,那就加強防御,繼續練兵,過個一年半載再打也不遲。咱們在膠東站住了腳,還擔心沒兵源嗎?”

  鄧飛道:“那你的意思是?”

  “錢法!貨幣!”趙新用手指敲著椅子扶手,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啥意思?錢?咱們的錢不夠用嗎?”鄧、王二人一臉懵懂,他們在這方面是真不了解。

  “呃......我的意思是指貨幣金融體系。”趙新說罷,便在王遠方的辦公桌上找了張白紙,把自己的思路邊畫邊說給兩人聽。

  要解釋荷蘭人在東南亞建立的貨幣金融體系,還得從中國銅錢在東南亞的流通說起。自北宋的錢法改革--尤其是王安石主政期間,中國的銅錢產量激增,同時北宋的市舶司改革也一度放寬了銅錢出口的禁令,于是大量的北宋銅錢從11世紀開始進入東南亞,成為了爪哇社會日常生活的必需品。

  到了宋元交替,爪哇在抵抗蒙古入侵的過程中形成了一個大帝國--滿者伯夷。這個帝國順應了爪哇經濟“中國銅錢化”的趨勢,將中國銅錢作為官方的貨幣,取代了原來屬于印度傳統的金銀幣。到了鄭和下西洋的時候,爪哇的買賣交易都是使用中國歷代銅錢。以至于葡萄牙人來采購香料時,爪哇人根本不要銀元,就要那種圓圓的、周圍有字、中間有個孔、能用繩子串起來的錢。郁悶的葡萄牙人只好將白銀換成了中國銅錢,這才買到胡椒。

  之后到了明代中期,隨著中國官方的鑄錢量急劇萎縮,爪哇地區開始仿制中國錢,不過由于缺乏銅礦,爪哇鑄造的錢幣多夾雜鉛、錫,而且雜質比例越來越高,最終變成了非常容易摔碎的鉛幣。

  萬歷初年張居正推行錢法改革,由此也導致銀進錢退,大量貶值的劣質、棄用的前朝銅錢通過閩南的民間私錢鑄造系統流入了爪哇,等華商們發現當地鉛錢才是主流,于是又私鑄了大量鉛錢投入到東南亞。

  1600年荷蘭人的船隊抵達安汶島,建立了第一個殖民據點范維爾堡后,這才認識到由華商深度參與的鉛幣體系對VOC構成了巨大的挑戰。荷蘭東印度貿易的出發點是要繞開葡萄牙的網絡,從亞洲直接進口香料。然而他們之前沒有預料到的是,華人也在東南亞大量收購同類商品,而且還可以利用特有的錢幣“低價”收購胡椒。

  因此,如何把胡椒貿易的主導權從華商手里爭奪過來,便成為了17世紀初VOC的首要議題。

  在最初的十多年里,VOC以及同時期到來的英國東印度公司一直處于下風,華人鉛幣在其中起到了關鍵作用。這是因為荷蘭及英國東印度公司帶到萬丹的都是銀幣,但是爪哇市場流通的卻是華人的鉛幣。當地的胡椒種植者是按照鉛幣計算價格,而且也只有當地的華商才有能力帶著鉛幣深入內地,去采購胡椒。

  缺乏當地人需要的鉛幣,也缺乏華人的當地網絡,VOC以及英國東印度公司屢屢吃虧。他們被迫拿著大量白銀到華商那里兌換鉛幣,然后拿著鉛幣去收購胡椒。在這一過程中,華商不僅用鉛幣從當地人手里換到了胡椒,同時還用鉛幣從兩家歐洲人的東印度公司那里兌換到了大量的白銀。

  于是鉛幣成了華商的特洛伊木馬,使得他們在這場圍繞胡椒、鉛幣、白銀所展開的貿易戰中占盡優勢。這也使得錢幣下南洋的閩南--萬丹航線,變成了白銀流入中國的新通道。

  為了構建自己的貨幣金融霸權,將鉛幣徹底驅逐出流通體系,從而建立龐大的殖民帝國,18世紀VOC在整個東南亞投放了超過11億枚的荷蘭銅幣,其中主要用在了爪哇地區。再加上對萬丹等各處海港城市實施武力封鎖,強迫華商必須去巴達維亞貿易,從而使得鉛幣被摒棄。

  錢法上的成功則意味著VOC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爪哇的香料(胡椒)貿易網絡,使得巴達維亞成了整個東西方香料貿易的中心。

  從此荷蘭人通過向華商出口胡椒,再從中國進口絲綢到日本換取白銀,然后將日本白銀投入到亞洲內部的貿易里。通過這一系列由武力支持的亞洲區間貿易,VOC在東南亞獲取了巨額利潤,并用這些利潤來購買亞洲商品運回歐洲。從而實現了用盡可能少的歐洲白銀來獲取盡可能多的亞洲貨物的宏大計劃。

  歷史上的VOC雖然隨著1784年英荷戰爭的結束而爆發經濟危機,從此一落千丈,最終在1799年倒閉。不過其在東南亞的殖民地交由荷蘭政府接管,并一直延續到了1945年,可見這套貨幣金融體系的能量。

  趙新說了好半天,最后將筆扔在一旁,對鄧飛和王遠方道:“現在你們明白了吧?建立咱們在整個爪哇的貨幣金融體系,才是控制東南亞、清除荷蘭人的關鍵。兵與財,這兩者從來都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不把貨幣的問題解決,就算把荷蘭人打回錫蘭,他們依舊可以通過貨幣體系操控香料貿易,進行金融殖民,咱們還一點脾氣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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