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六百二十九章 權力的本質是責任
  話說在另一時空中那份著名的綱領性文件,北海鎮拿來借用一點問題都沒有,總共六十條的內容已經是面面俱到了,個別名詞稍加修改即可,何必還要費勁巴拉的重新編一份呢?

  趙新敏銳的察覺到這里面有問題,雖然不知道對方具體想干什么,但還是立刻就塞了兩個人進去。而在隨后其他人發言的過程中,周衛國再沒說話,只是偶爾會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隨后又在記事本上唰唰寫了起來。

  到了下午五點,于德利宣布今天的會議結束,明天早上八點半繼續,并告知了會議期間的晚餐時間和就餐地點。因為是閉門會,為了防止會議內容泄露出去,所以29個人的住宿和就餐都集中在一起,沒有特別緊急事務和趙新簽字的條子,一律不得單獨外出。

  周衛國收拾好桌面上的東西,前腳剛邁出會議室的大門,于德利把他叫住了:“小周,等一下。”

  于德利今年已經57了,而周衛國剛43,所以叫他“小周”毫不奇怪。

  “老于,有事嗎?”

  “晚飯六點半才開,咱們先聊兩句。唔,要是你現在有事的話,咱們飯后聊也行。”

  “那還是先說吧。”周衛國轉身回到了座位上,此時屋內就剩他、于德利和劉錚三人。

  “關于共同綱領的事,我覺得可以借鑒歷史上的那份,你怎么看?”

  周衛國明白自己的小心思如果沒有于德利的支持很難實現,略作猶豫便道:“我想增加關于公民法權的解釋,闡明我們要保障人身權和財產權。有了這條,不光是政體的合法性有了保障,還能夠明確上下階層的權益界限。權力所不能闌入,只有保證了老百姓的個人所有權,才能使憲政、法治、均衡政體的構建順利實現。”

  咝~~!于德利眉梢一抬,訝然道:“你這是打算引入羅馬法?”

  周衛國點頭道:“是的。只有確立一個禁止侵奪他人財產的所有權準則,建立充分保障個人所有權制為目的的公共權力和國家形態,才是共和政體的基礎。”

  于德利沒想到周衛國居然想的是這個,這可是個大命題。他忍不住朝劉錚瞟了一眼。劉錚笑呵呵的道:“老周,能說說你是怎么想的嗎?”

  “好吧。”周衛國抬頭看了眼墻上的掛鐘,離晚飯時間早,于是打開自己的記事本,翻到某一頁,擺出了一副老師上課的架勢。

  “在傳統皇權下的中國,城市的首要功能,都是作為皇權體系這張大網上的一個個凝聚和傳遞權力的節點。那么在這種前提下,古代城市經濟便有了兩個最重要的特質。首先城市經濟必然被置于皇權的控御之下,整體上也必須以服務于皇權為前提;其次,城市經濟的繁榮,都是以統治權力對全社會的集權控制和權力消費的急劇膨脹為前提.”

  “等一下,老周,你說的這都是什么啊?我怎么越聽越糊涂。”

  于德利不滿的道:“小劉,你急什么!總得讓人家把話說完。小周,你繼續。”

  “不好意思啊,老周。”

  周衛國看了劉錚一眼,見對方道了歉,便壓下心中不快,繼續道:“一旦這種以殘酷掠奪弱勢群體為前提的繁榮,達到了社會的承載極限,整個社會結構就會發生雪崩式的倒塌,并重新開始下一周期的輪回。所以皇權社會非但不可能導致現代制度的產生和確立,相反連長期保持傳統經濟的平穩運行都不可能。我這么說你們二位能聽明白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于德利起身走到門口,開門對讓面站崗的警衛送一壺開水進來,然后才關上門道:“不好意思,請繼續。”

  周衛國心說我剛才就應該直接走,不該留下。他暗暗嘆口氣繼續道:“北海鎮要構建一個新制度、新社會,我覺得其中最關鍵的就是要維護平民的法權。中世紀的歐洲能走出黑暗,就是因為羅馬法確立了能使國民私有財產得到確認和保障的法權和法律制度。從平民到貴族、甚至是國王和皇帝,他們在作為財產所有者時必須要遵循和保證私人所有權。只有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才能建立現代的共和制度和經濟制度”

  “停停停,”劉錚忍不住打斷道:“老周,從皇權社會向公民社會的過渡是一個極為復雜的過程。就我所知,英國人為了《大憲章》經過了數百年的反復博弈,法國人在復辟和革命之間來回拉鋸,死了多少人,趙新和鄧飛他們可都是親眼看到了。就算是我們那個時代,在外力的壓迫下,改良和革命,專制和憲政,都經歷了反復的搏殺,反反復復。我們連公民基礎還無從談起呢,搞哪門子的法權啊?”

  周衛國這下有些火了,這是劉錚第二次打斷自己了,他隨即反駁道:“你這話我不贊成,北海鎮打天下不也一樣經過搏殺?就像老于說的,我們只有29個人,滿打滿算也才278個。虛君共和,那不是憲政是什么?再說,部隊一旦南下,得天下的速度會很快,滿清根本不是對手。到時候具體執行法律的,把全北海鎮的治安警都算上也不夠,肯定還得用那些在封建制度下成長起來的官僚。誰敢保證他們在執法和使用權力時不會打著我們的名義濫用?”

  “呃”

  劉錚承認對方此言很有道理,這還真是個問題。老百姓的人身和財產權得不到保障,那就無法阻止權力濫用的行為。他在島國這些年見到了太多這樣的事,老百姓根本無力反抗那些胥吏官僚的肆意欺壓。

  然而此時于德利的瞳孔微不可查的一縮,他從周衛國的話里敏銳的捕捉到了一個詞,隨即故作不經意,語氣平淡的道:“小周,你剛才說憲政?”

  在來北海鎮以前,周衛國只是個對西方政治理論有興趣的語文老師,有時也會在網上跟著吐槽幾句。他個人非常認同“以公民權利和契約關系來構建社會”的理論,在他的心目中,古羅馬那樣的“千年法律帝國”才是最應該效仿和實踐的;也只有建立在公民權利倫理基礎上的國家,才不會走入“治亂循環”的怪圈。

  他因為趙新安插了于劉二人的舉動,心里本來就很郁悶,結果劉錚總動不動就打斷他說話,于是便想都沒想解釋道:“是啊!在憲政法理的體系里,公民的財產權、生命權和自由權,是通向公共權利的基石。有了憲政制度,人民的權利才能得到保障,更是每個人發揮道德潛能的前提。儒家不是總在講仁義道德治天下嗎?

  我以為,明確“私法”與“公法”,本身就是我們下一步憲政過程中最重要的內容。想廢除人身依附,必須要把人身權和財產權就此解脫出來,這才是我們構建近現代社會經濟制度的首要條件。”

  于德利這下全明白了,心說難怪他會跳出來主動提出搞什么綱領,原來是打的這個盤算。

  要知道“憲政”這個詞有兩重含義,第一重是普遍意義上的通過憲法來指導政體,而第二重則是專指某種政治制度,比如三權分立.

  事實上這的確是周衛國的陽謀。他希望通過起草北海鎮建國的綱領性文件,將自己認同的理論加進去,由此來建立自己在未來政體中的地位。只要公民權的理念遍及天下,自己也將得到無數人的擁戴,成為一個可以制衡皇帝權力的立法者。

  “小周,你說完了吧?”

  “暫時就這些,其他還沒想好。”

  于德利點點頭,他抬手止住要說話的劉錚,停頓了一下道:“肯尼迪有句話,不要問你的國家能為你做些什么,而要問你能為國家做些什么。西方人說,自由是其他一切權利的基礎。不管是洛克為代表的個人權利本位,還是盧梭為代表的整體權利本位,他們都在談權利。無論是美國人的《獨立宣言》,還是法國人的《人權宣言》,里面一上來也都在說權利,就跟你說的一樣,生命、財產、自由。我這么說你沒意見吧?”

  周衛國有些摸不準于德利的想法,不過他還是點頭贊許道:“沒有。老于你可以啊,懂的可真不少。”

  劉錚心里也對于德利佩服不已,心說這位在北海鎮不聲不響的悶頭搞了這么多年的政治教育,真看不出以前居然是個數學老師。

  “好,那我們再來說說中國人的權利觀吧。唔,這么說或許不準確。在咱們中國文化里,不管是黃老還是孔孟,他們都在講責任。道家講謙下守柔,儒家講禮制,講正名。孔子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個人都要承擔各自的責任,名才能正。孟子說的‘內圣外王’是責任,汪中他們經常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是責任,就算是皇帝也要行仁政,才能做到對天負責。”

  “說來慚愧,我以前對傳統文化不熟,雖然看了那么多古文書,可要不是這些年和汪中他們經常討論,好多事我也不明白。唉,咱們那個時代,傳統文化斷層斷的太厲害了。”

  “尚書上說,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和才是我們這個民族文化的最高追求,有了追求就要談到責任,所以講‘仁’,為了達到仁的地步,儒家又講禮。在我看來,禮就是一份責任清單,由此使無序轉為有序,能一直保持禮,大概離仁也就不遠了。”

  “可問題是光有禮還不行,你還得有發自內心的誠。這點我覺得孟子說的最透徹,他說‘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

  “我們這個文化啊,對個人素質和自己修養的要求太高,絕大多數人很難做到。所以那些前人才總是感慨,世風日下,人心不.”

  周衛國越聽越糊涂,他忍不住開口道:“老于,你到底想說什么?我對孔子孟子的可真沒什么興趣。”

  “嗯。”于德利微微頷首,抬眼盯著周衛國的雙眼道:“小周,我們的文化真的不好么?你寧愿用羅馬法這些西方人現成的東西,也不愿在傳統文化里找答案么?”

  周衛國心說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合著繞了半天彎子,就為了問我這個?他有些氣憤的道:“腐朽糟粕的東西找什么找?如果有答案,在咱們歷史上早找到了!在中國的傳統里,從來都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個人責任,只有對義務的奴隸服從,對權利不負責任的濫用!”

  “我們的文化里不是不講權利,而是要先談責任。那是因為沒了責任,權利也就無從談起,這和西方文化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于德利見對方還不死心,于是斷然道:“中國文化是責任倫理體系,從來都不是什么契約權利體系。陳青松之前為政體的合法性糾結好久,要我說他是瞎擔心,只要我們盡到了自己的責任,民眾就一定會賦予我們相應的權利,合法性自然就有了。至于你說的那些問題,當然,我們會有自己的憲法,也一定會依憲執政,但這絕不意味著我們要搞三權分立的憲政!連土地改革的目標都還沒有完成,空談什么財產權,你打算說給誰聽?!”

  “老于,你別誤會,我.”

  看到周衛國突然亂了陣腳,一旁的劉錚心里暗暗豎了個大拇指。這老于可以啊,說話一環套一環的。實際上之前要不是時刻謹記著緊跟“組織”,他也差點被周衛國的理論給帶溝里去。

  一滴冷汗從周衛國的腦門冒了出來,他這才明白于德利早就看穿了自己的那點心思。哎呀,算計了半天,怎么把土改的事給忘了?要穩住,一定要穩住!這次不行,以后還有機會,千萬不能急。

  想到這里,他面色一緩,堆起笑容道:“哎呀,老于,是我糊涂了!別在意,我也沒別的意思。”

  周衛國轉頭看向劉錚,只見對方也是冷冷的看著自己,于是便道:“既然這樣,那咱們就把六十條給稍微改一下,不做任何內容上的添加了。吃完晚飯我回去就改,然后拿給你們二位看下,怎么樣?”

  劉錚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道:“老周,別誤會,咱們有問題就應該坐下來討論么,這事啊,就是不辯不明。”

  “對對!”

  于德利突然輕松的一笑,起身拍了拍周衛國的肩膀道:“那這事就這么定了。走,一起吃飯去,好好喝兩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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