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六百四十一章 江流不涌青山去
  乾隆五十八年二月初二,已經78歲的倉山居士袁枚和67歲的三半老人趙翼,在揚州會晤了奉命赴浙的滿清重臣慶桂后,坐船來到鎮江,下榻于女子駱綺蘭在超岸寺附近的宅子里。

  駱綺蘭是袁枚最得意的女弟子之一,三十歲便守了寡,隨后移居京口,先后拜袁枚和王文治學詩,是時下少有的脫離了「三從」家族關系的女文人。

  雖說這個月底袁枚的長子袁通就要娶妻,好多事得提前準備,可他并不急于返回小倉山。要知道那里終日賓客盈門,人多眼雜,他此次來鎮江是要等一個人,一個從北海鎮來的信使。

  說起袁枚,后世人們的關注點都在《隨園食單》和《子不語》上,尤其「女人是老虎」的典故,讓無數人津津樂道。

  在很多人眼里,這位在歷史上活了八十二歲的老人整天除了吃吃喝喝游山玩水,還收了一群女弟子,可謂「不務正業」之典范。

  然而袁枚表面上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應對滿清文化高壓統治的無奈之舉,厭煩透了官場上的迎來送往和不作為。在他的骨子里,一直都是秉承著明末清初的「經世致用」思想,簡單來說就是「尊周皈孔,否定程朱」。從這一點來說,他和汪中、江藩、洪亮吉乃至阮元這些顧炎武傳人的看法完全一致。

  不過與汪中他們不同的是,袁枚不光是這場思潮影響之下的思考者,也是生活方式的實踐者,只是迫于滿清的文化專制,不敢有任何純理論性的著作。他對「經世致用」的所有思考都蘊含在其生活方式和文學作品里,如鹽之溶于水。

  作為袁枚的忘年交,喜歡開玩笑的洪亮吉評價他是「通天老狐,醉輒露尾」,貌似狂放不羈,實則心知肚明。

  話說那場發生在明清變革之際,批判程朱理學、推崇經世致用的思潮,其實是儒家內部的一次自我大反省運動,也被后世的西方學者稱為「中國現代化思想文化的萌動」。

  真正的儒學并不守舊,雖然自漢武帝以來就淪為統治者的工具,但它一直在求變,直到空談心性的程朱理學在元明清三代被正式確立為官方的正統意識,一切就都白瞎了。

  讀書的目的只為了科舉,科舉就是為了做官,而做了官就必要升官發財。被私利收買的知識分子集體淪陷,成為了一群有知識沒文化,有肉體沒靈魂,只知私利而廢公義,既無斗爭犧牲又無節操骨氣的精神難民。中華文明最精銳的部分走向腐朽墮落。

  元滅宋,真正的罪魁禍首理學士大夫集團投降元朝;靖難之役,理學士大夫集團迅速投靠;清軍入關,以東林黨為代表的理學士大夫大規模投降滿清;等到了辛亥革命,理學士大夫們換了個馬甲,成了三座大山中的兩座。

  從嘉靖時期開始,那場以王廷相為開端,至清初才蔚為大觀的儒家反省運動,最終形成了氣勢博大的經世致用體系。其中便包括了顧炎武的「博通貫」、方以智的「質測通幾」之學、顏元的「實學、實習、實用」思想、傅青主對先秦諸子的研究、萬斯同的《明史》、以及顧祖禹的歷史地理學等。

  然而要想實現儒家內部的改革理想,必須要和政治外緣結合。問題是明清鼎革之際的「經世致用」思想,無不是以反清復明為底蘊,所以這個外緣條件對秉承這一思想的儒者們是完全不適用的,他們不愿也不會被滿清重用,所以只能成為學術上的精神領導。

  袁枚裝糊涂裝了近五十年,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想到突然冒出來個北海鎮。

  去年八月上旬,松江漕幫的上層人物魏三突然來到隨園求見,袁枚雖不耐煩與這類人打交道,卻還是礙著面子見了。誰知魏三行過拜見禮后,說了一堆不著邊際的恭維話,然后便掏出一封信呈上,隨即便告辭而去。

  因為信封上沒有署

  名落款,袁枚當時并沒在意,隨手放在一旁,過了兩天才想起此事。不過當他拆開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居然是小朋友洪亮吉的親筆來信。難怪信封上沒有署名,此人已經數年沒有消息,聽說投奔了北海賊。

  洪亮吉的信袁枚看了好幾遍,越看越有感觸,從對方字里行間那凝重而又灑脫的敘述里,他看到了「經世致用」思想在北海鎮的實現,不由大為振奮。

  那里沒有禁錮思想的八股文考試,學校里傳授的都是經世的學問,每個人所學的知識都是為了實際運用,連一個種地的農民都要識字,以便更好的種地。沒有人會有閑工夫做不切實際的空談,從趙新乃至村鎮中的一個小吏,每個人所做的都是為了救蒼生于水火。

  過了中秋,「三半老人」趙翼到訪江寧,袁枚便請他來隨園赴宴。奈何趙翼厭煩隨園每天登門用餐者甚多,忒鬧騰,于是便寫下了「名紙填門奉坫壇,隨園豪舉欲留餐。靈山五百阿羅漢,一個觀音請客難。」派人送去了隨園。

  袁枚看到詩后哭笑不得,思慮再三,決定親自前往江寧城會晤對方。席間他特意屏退左右,拿出了洪亮吉的信給對方看,趙翼一閱之下先是非常驚訝,隨后便氣不打一處來。

  他倒不是生氣洪亮吉投奔了北海鎮,而是氣這小子不先給自己寫信,居然給袁子才這老東西來信!要知道趙翼跟洪亮吉不僅是同鄉,而且私交極好。早前他曾跟洪亮吉開玩笑說,等我死了,你來為我寫墓志銘。洪亮吉也開玩笑的回敬,那先生最好早些過世,以便我下筆。

  于是在和袁枚一番商議后,兩人便決定各自寫一封回信。主要目的是為了試探下趙新的態度,其次就是狠狠奚落一頓洪亮吉。至于怎么把信寄過去,自然還得拜托松江漕幫的魏三了。

  說到趙翼這個人,雖說他這些年都在常州安定書院教書,處于歸隱狀態,可五年前「林爽文之亂」的時候,他曾受邀在李侍堯的帳下當過幕僚,協助籌劃軍需,足足干了一年。閑暇之時,李侍堯曾提及了不少朝堂上的秘辛,斷言打著前明「趙王」旗號的北海鎮乃朝廷之生死大敵。

  由此趙翼才得知朝廷和北海鎮交手的真相,也震驚于連福康安這樣的人物都被趙新當了回「肉票」,狠狠敲了乾隆一筆。

  別看趙翼曾中過探花,入值過軍機處,甚至官居正四品的兵備道,可這位六十七歲的老頭和袁枚一樣,骨子里也是個「經世致用派」。

  縱觀康雍乾時期,只要不是理學一系或是滿洲親貴,為官者在民間官聲越好便越會遭受政治打壓,最后不是辭官歸隱就是身陷囹圄。究其原因,「經世致用派」是程朱理學的大敵,是滿清政權必須要打壓的對象!

  袁枚和趙翼回信后如石沉大海,直到本年正月下旬,魏三才又派人來到小倉山隨園,約定了見面之事。袁枚一聽巧了,正月二十七他要前往揚州見慶桂,屆時趙翼也會去,辦完事一點不耽誤。

  北上揚州見慶桂,是因為袁枚同他的父親尹繼善那亦師亦友的關系。當初袁枚23歲中進士后被選為庶吉士,入庶常館深造,負責教導他的就是慶桂的父親尹繼善;之后尹繼善調任兩江總督,二人更是交往甚密。

  兩人在駱宅一連住了四天,除了每日飲茶暇談,也給幾個弟子講些詩畫之事,過的倒也安逸。等到了第五天的午后,有一船夫打扮的陌生人送來消息,約二人明日午時在銀山寺會面,具體地點到了山門外便知。袁趙二人明白對方是怕給主人駱綺蘭招來非議,這才沒有直接登門拜訪。于是次日臨近午時,二人便在袁枚長子袁通和趙翼五子趙廷彥的陪同下,來到了約定地點。

  后世都知道鎮江有個金山寺,卻不知道在東南方向的蒜山上還曾有座始建于元代的銀山寺。相傳三國時周瑜和諸葛亮商定火攻破曹之策

  就是在此山上,故而又稱「算山」;東晉末年劉裕也曾在此大破海盜孫恩。在另一時空的咸豐十一年,整個蒜山區域被劃為了英租界,銀山寺自此銷聲匿跡。

  因為時值早春,來銀山寺的游人并不多,四人剛到山門前,一個年輕公子模樣的人便帶著個下人走了過來。此人身量不高,看上去只在二十出頭,穿著一件雨過天青色的夾袍,醬色套扣背心,腰里系著寶藍色腰帶,長的眉目清秀,讓人一見頓生好感。而他那個下人則是十分精瘦,一雙眼睛不住的朝四人打量,隨后又警惕的掃視四周。

  年輕人上前沖袁枚和趙翼微微抱拳一拱,躬身道:「在下姓沈,單名一個貴字。想必二位就是簡齋公和甌北公吧?」

  趙翼微微點頭,袁枚則微笑道:「正是老朽。沈小哥是揚州人?」

  「是從揚州出來的,不過這些年一直在北地。」年輕人說罷,抬手示意道:「我家東主正在寺內恭候,請四位隨我來。」

  袁枚的長子袁通一聽對方不是要見的正主,頓時面有不喜。雖說蒜山不高吧,可老父已是年近八旬,一路都是他背上來的,于是冷聲道:「你家東主真是好大的架子。」

  沈貴一臉歉意道:「非是不誠,實是今日所談事關重大。敝上對倉山公素來仰慕,故特派心腹前來,然一切小心為上,還望袁公子莫怪。」

  袁枚聽了微微一笑,毫不介意的道:「無妨,請沈小哥帶路。」

  袁通心說爹啊,您動動嘴皮子容易,問題是累我一人啊!隨即轉身半蹲彎腰,在趙廷彥的幫助下背起父親,跟著沈貴走上了臺階......

  六人進了廟門。徑直穿過一處處殿宇,來往的僧人均視若不見。等來到一處禪房門口,還不等袁枚從兒子背上下來,禪房門被人從里打開,一個中年人快步走了出來,沖著袁枚和趙翼躬身拱手道:「恕罪恕罪!簡齋公,甌北公,實在對不住!勞煩二位跑一趟。在下徐無用。」

  說話之人年約四十,穿著寬大團花灰府綢夾袍,發胖的身材將衣服繃的有些緊,看上去有些可笑。又白又寬的一張臉上留著副絡腮胡子,嵌著兩只漆黑的小眼睛,大大咧咧的,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

  袁枚和趙翼都是一怔,心說北海鎮怎么派了這么號人物來,看著還沒旁邊的沈貴順眼。不過攝于北海鎮的威名,二人還是跟對方見了禮,隨后進入禪房落座。趁著上茶的工夫,趙翼終于忍不住問道:「敢問閣下在北海鎮官居何職?」

  徐無用笑呵呵的道:「說來慚愧,在下是北海軍情報局的副局長。這次有幸前來面見二位老先生,乃是受了王命,并攜有趙王親筆書信。」

  情報局?副局長?

  袁枚和趙翼對視一眼,心說這是什么官?歷朝歷代的官制里從沒聽說過啊!

  話說這要是阮元在場,一定會詫異對方不是叫「徐大春」么,怎么又改名叫「徐無用」了?然而要是和府管家劉全見了,一定會心中暗罵「***徐大用」。

  沒錯,代表北海軍情報局來見袁枚的,正是趙新的心腹狗腿徐大用。而之前那個叫沈貴的年輕人,自然就是沈貴生了。

  徐大用在一年半前結束了那趟京城之行后,回了北海鎮便一直負責內部防諜工作,順帶還給軍情局培養了一批新人。前年年底,他和茶妹成了親,如今已經當上爹,有了個大胖小子。

  平靜的日子過久了,已經胖了十多斤的徐大用憋不住了,又開始靜極思動。正巧汪中找到王長生,要派人去江南聯系袁枚,徐大用隨即自動請纓,這才有了今次的鎮江之行。

  這貨雖說已在滿清官府掛了號,可他是崇明人,來江南口音上沒問題;當初又幫過松江漕幫火拼蘇州漕幫,所以不管是長江還是運河上關系都熟得很。

  這次之所以跟袁枚安排在了銀山寺會面,就是因為有事能立刻下山,直接坐船跑路。

  徐大用沒跟袁枚和趙翼解釋什么叫情報局,只說是北海鎮的一個軍事機構,直屬趙新管理。這一次面見二人事關重大,這才派他親自南下。得虧他沒說,否則兩個老頭準保得嚇一跳,這不跟前明的錦衣衛一樣嗎!

  片刻之后,沈貴生把茶端了上來,隨即退出了禪房。徐大用這才從懷里掏出了趙新和汪中的親筆信,解釋說所有相關之事信中都說了,請二位過目。

  趙翼抬手就拿過了趙新的那封信,不由分說的拆開看了起來。而袁枚則無奈的一笑,拿起了汪中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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