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六百五十二章 蘭芳公司的真相(一)
  發源于巴都布羅克山脈的卡普阿斯河,在婆羅洲上自東向西綿延兩千多里后,與另一條自東北向西南而來的蘭打河匯聚在一起,奔騰西入大海,由此也形成了寬達數百米的滔滔紅水。

  坤甸,就坐落在這片水域的河岸和三角洲上。

  此刻在新埠頭蘭芳公司的副廳里,前巴達維亞總督阿爾廷的女婿,VOC的首席顧問兼東印度總干事約翰內斯.西伯格正在和一個中國老者侃侃而談。

  “羅先生,東印度公司和貴方有著長期的合作。這次我們和賽里斯人開戰,希望你們不要聽信謠言,插手巴達維亞的事。”

  “西伯格先生,請您回去轉告阿爾廷閣下,羅某和蘭芳公司對爪哇島上的事毫無興趣。”

  “哦?那我想請問,之前卡江上的那條怪船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賽里斯人的快船會在坤甸水域游蕩?我聽說他們在這里呆了好幾個月,你們為什么不予以驅逐?”

  “呵呵,西伯格先生,人家是來捕獵鱷魚的,并無其他過分之舉。就算是上岸買東西,該給的錢也是一文不少。坤甸百姓這些年一直深受鱷魚之害,這樣為民除害的事,連阿卜杜拉曼蘇丹都樂見其成。再說他們的船雖然與眾不同,可并沒妨害水上往來,羅某自然不好多管。”

  說話的老者正是蘭芳公司的總長羅芳柏,這次是專程從東萬律趕來會見VOC特使的。此人今年雖然已經五十六歲,須發皆白,可說話時聲若洪鐘,鏗鏘有力,雙目炯炯有神,身體狀態好的很。然而任誰也猜不到,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此人的壽命只有兩年了。

  別看羅芳柏嘴上說的輕松,他只是不想讓荷蘭人把手再度伸進坤甸罷了。實際上北海軍捕鱷隊到來的這幾個月里,把他和一眾手下給膩味的不行。且不說謀畫了好久的樹立威望之計劃泡湯了,精心撰寫的《祭鱷魚文》也成了廢紙一張。

  眼下坤甸的老百姓都知道,是北海軍的捕鱷隊幫他們清除了鱷魚之患。從去年臘月開始,那幾條快船每天在卡江和蘭打江上巡弋,專門獵殺鱷魚。幾個月下來,至少打了兩百多條大鱷,使得坤甸附近鱷魚為之一空,捕鱷隊這才大搖大擺的回了巴城。

  不過捕鱷隊的表現落在蘭芳公司這些人眼里,可就不是“為民除害”那點事了。北海軍的那條藍色的大型怪船、高速破浪的快艇、以及捕鱷隊隊員手中那些大威力且還能連發的“火槍”,都讓羅芳柏等人震驚不已。

  蘭芳公司眾人知道,如果巴城的北海軍想要占據婆羅洲,那絕對是比荷蘭人還要可怕的大敵!

  作為蘭芳的大總長,羅芳柏對沉寂了兩年的北海鎮突然把手伸進婆羅洲很是費解,要知道當初巴城荷蘭人投降的消息傳到坤甸后,他曾派自己的手下江五.哦,也就是江戊伯親赴巴城,表達合作之意。那位姓鄧的將軍雖然表現的很客氣,還回送了不少禮物,但對自己的提議不置可否。

  否就否吧,羅芳柏也沒打算投效。對于突然出現的“北海鎮”,他從那些來坤甸的華商口中打聽過了,不過是一群盤踞在關外極北之地的“海寇”罷了。在他的心里,獲得清廷的承認,成為大清在海外的藩屬國才是畢生宏愿。而有了天朝上國的背書,他才能自立為王。

  問題是滿清根本不鳥他,再加上之前陳怡老的先例,使得不管是乾隆還是兩廣總督,都對這些偷偷出洋的華人視為叛逆。當不了王也還罷了,問題是連他的親兒子羅子增都不愿意來繼承他那龐大的產業,這讓羅芳柏很是郁悶。

  富貴不能還鄉,也就無法光耀家邦。而且別看羅芳伯富可敵國,卻不敢往石扇鎮的老家送去大批錢財,因為那純粹就是給大嶺下羅氏招災惹禍。自他發達后,也只托人帶回去過一包金銀首飾分給父老鄉親。

  然而即便滿清不待見羅芳柏和他那個蘭芳大總制,他還是詐稱兩廣總督已經上報朝廷,等待天子批準。這種拉虎皮扯大旗的做法,一是為了震懾周邊各方勢力,同時還能有效的管理手下數十萬華工。

  西伯格聽了對方滴水不漏的解釋,也不好再說什么。他此來坤甸約見羅芳柏的目的,就是通過恐嚇或是利誘,迫使各華人公司和蘇丹國不許向巴城輸送一粒糧食,否則就是VOC的敵人。

  要知道目前奪回巴達維亞的戰爭,才是VOC的首要大事。

  這次圍攻巴城的軍事行動,是VOC總部17人董事會的投票結果。其目的是為了挽救因國內對于亞洲商品需求量大減所導致的經濟危機。

  17人董事會中的大多數人認為,必須要通過奪回巴城,給北海鎮一個重創,才能重塑VOC在馬六甲經濟圈的威望。也只有如此,才能繼續施行對馬六甲經濟圈的經濟壟斷,而后再通過控制婆羅洲的金礦,由此挽救VOC不斷虧損的現狀。

  前任總督阿爾廷和現任總督奧弗斯特拉騰經過反復商議,制定了一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龐大軍事計劃。即糾集大批地面部隊和海上部隊,對巴城進行長達半年以上的軍事圍困,通過地面戰爭使巴城無法進行正常的農業生產,在海上則采取“破交戰”,最終迫使北海鎮因缺糧而投降。

  在阿爾廷看來,自己當初丟了巴達維亞,那是純粹是因為準備不足,再有就是那些戴著老虎臂章“惡魔”的無恥偷襲,給符騰堡兵團帶來了重大損失。阿爾廷斷定,只要巴城的北海軍在半年內得不到足夠的糧食和彈藥補給,自己就一定會取得勝利。

  荷蘭人之所以敢想敢干,就在于他們認為已經獲得了足夠的情報。自從撤離巴城后,VOC便開始到處搜集北海鎮的情報。巴城就不用說了,安南、會安、澳門、廣州、長崎、濟州島,幾乎所有北海鎮曾經出沒的地方都派了探子,也得到了很多看似有用的消息。

  阿爾廷認為北海鎮最大的問題就是補給線太長,海上力量不足。北海鎮的大鐵船威力固然可怕,但還是數量太少。部署在巴城和會安的六條炮艦要維護南至巴城,北至琉球的龐大海域,漏洞太多。

  而VOC一方海上力量還是很強大的,且不說十幾條歸國大船和數條護衛艦,光是各附庸蘇丹國還有上百條海上炮艦。只要不從海上進攻巴城,憑著“蟻多咬死象”的策略,怎么都能切斷海上的補給線。

  好吧,換成其他任何一個對手,阿爾廷的判斷都沒問題,勝算也很高。不過由于趙新坐鎮巴城指揮,VOC注定會“狗咬尿泡空歡喜”。

  “很好,羅先生。我希望VOC和蘭芳公司的合作能一直保持下去,這才符合我們雙方的利益。為表示我方的誠意,這是公司追加的鉆石訂單。”

  西伯格說著,便從文件包里取出一份清單放在了桌上。羅芳柏捋著胡須微笑不語,身后的一個書生模樣的人見狀,上前接過后打開一看,頓時露出驚訝之色。他隨即躬身對羅芳柏輕聲道:“大哥,這次的訂購單里,他們又訂了兩千克拉。”

  “荷蘭人富有四海,這點錢也值得你大驚小怪?真是沒見識。”

  書生臉一紅,躬身道:“總長教訓的是。”

  在另一時空有個說法,什么英國的戴比爾斯炒作了一場百年的鉆石營銷騙局,背后又是什么羅斯柴爾德家族的陰謀等等。但是這些自詡的“聰明人”不知道的是,從十八世紀開始,加里曼丹島的中國人就已經向歐洲大肆出口鉆石了。僅1789年,VOC就從華人那里訂購了1500克拉的鉆石,平均每克拉約合后世的一萬多美元。

  所以說,金剛鉆這玩意從來就不是什么白菜價,根本不用炒,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女人對亮閃閃的東西就是喜歡!

  西伯格正事談完,便提出告辭,羅芳柏隨即起身,帶著一眾手下將其一行人送至副廳大門口。等回到議事廳,一旁的江戊伯便對羅芳柏道:“羅大哥,這次巴城的事我們真不插手?”

  “不用。”

  江戊伯道:“可他們怎么說都是華人啊。再說當初大哥的小公子病危,還是人家的醫院給救過來的。”

  一旁的宋插伯道:“老五,這話就不對了。別忘了你當初去巴城,他們是怎么對你的。要我說,除了咱們嘉應州自己的兄弟,其他人管他的呢!”

  羅芳柏沉吟片刻,緩緩道:“咱們跟荷蘭人合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彼此知根知底。若是翻臉,鉆石的生意就會大受影響。還是先看看吧。”

  這位大總制之所以有此言,主要是因為西婆羅洲華人公司的形成和發展,始終都和荷蘭人密切相關。

  話說從十六世紀開始,婆羅洲便成了內外各種勢力爭奪的地盤。來自爪哇和其他島嶼的馬來人在沿岸地帶建立了蘇丹國,并通過武力征服或是與本地達雅人通婚而得以向內陸擴展。十七世紀初,華人、荷蘭和英國東印度公司以及武吉斯人也加入了當地的博弈。

  然而歐洲人很快便放棄了婆羅洲,西班牙人盤踞呂宋、英國人將主要目標放在了南亞次大陸,荷蘭人將目標轉向馬六甲和盛產胡椒的爪哇,華人和武吉斯人從而控制了大部份的貿易線路。

  到了十八世紀中葉,武吉斯人利用它們對廖內柔佛蘇丹的統治而滲透到西婆羅洲的政體,如喃吧哇和三發,并成為了這些地方掌握實權的群體。與此同時,大量華工開始涌入,從事挖掘鉆石和金礦的活動。

  1779年,為了驅逐往來婆羅洲的英國港腳商人,荷蘭東印度公司和坤甸蘇丹阿卜杜拉曼簽約,正式承認其對坤甸一帶的統治,并為他提供軍事保護。作為交換,VOC派專員常駐坤甸,負責監督到來的商船并對其征稅,未持有巴達維亞當局執照的船只一律不得入港。

  從那時起,不管是喃吧哇還是坤甸,各家華人公司也被直接納入VOC的管轄下。隨后荷蘭人以坤甸為切入點,劍指整個環馬六甲的貿易網絡。

  1787年,VOC和坤甸的聯合部隊大舉進攻喃吧哇,當時蘭芳公司的前身蘭芳會便主動提供了協助。根據十九世紀荷蘭殖民當局專員威勒所撰寫的東印度公司編年史,其中就有一份用馬來語記述的文件,上面說有一位被稱為“胡須大哥”的人,曾帶著華工協助VOC和坤甸聯軍。

  而這位“胡須大哥”,就是當地人對羅芳柏的稱呼。

  蘭芳會全程參與了荷蘭人的軍事行動,并于戰勝后在喃吧哇的中心大肆掠奪戰利品,而荷蘭人對此也樂見其成。

  羅芳柏之所以愿意為VOC和坤甸蘇丹的聯軍賣命,目的是打通上游的港口貿易和下游的進口貨物輸送,由此蘭芳公司才能將上游采挖的金礦和鉆石賣出去,也能通過下游獲得低成本的海貿物資。

  果不其然,戰后坤甸蘇丹的兒子被VOC任命為喃吧哇的實際統治者。從此上下游一通,蘭芳公司愈發壯大,羅芳柏等人也逐漸富可敵國。

  “喃吧哇戰爭”使得大批華人礦工向坤甸和北部的三發遷移,而新的定居點吸引了眾多直接從閩粵來的移民,促進了華人組織的進一步鞏固和強大。

  為了防止華工外流,VOC和坤甸蘇丹都采取了積極的措施來拉攏喃吧哇的華人。戰事結束后,西婆羅洲的華人直接歸VOC管轄,此舉等同于把華人公司放到了與馬來蘇丹平等的地位,而且華人無需繼續繳納人頭稅。

  到了1790年,經過十幾年的博弈,西婆羅洲幾乎所有的蘇丹政體都被嚴重削弱。礙于華人直接受到VOC的保護,坤甸蘇丹也抽不了人頭稅,只能固定從蘭芳公司獲得一部分金礦租金。而坤甸蘇丹因為揮金如土以維持其極度奢侈糜爛的生活,也由此陷入財政危機,欠債規模越來越大。

  蘭芳公司借此迅速地擺脫了坤甸的影響,形成了以羅芳伯與梅州石扇堡客家人為核心的大總制。至于三發那邊的打嘮鹿礦業公司也經歷了相似的過程。為了籠絡他們,三發也效仿坤甸的政策。于是這些公司逐漸壯大,最終脫離了蘇丹的管轄,組成了以大港公司為核心、相對松散的聯盟——和順總廳。

  以上這些,才是羅芳柏領導的蘭芳公司發展的真相。說白了,他們一直都在跟VOC合作,也一直處于VOC的保護之下,以至于到了幾十年后,蘭芳公司會接受VOC的招安,甚至幫著去打大港公司,也就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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