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六百六十四章 黨同伐異是宗族
  趙新數落到最后,就差指著羅芳柏的鼻子直斥了,這叫他如何不緊張?

  之后兩人話題寥寥,大多是趙新侃侃而談,羅芳柏唯唯諾諾。等吳元盛幾人吃過烤鱷魚肉后,羅芳柏便以年老精力不支為由起身告辭。還好到了最后趙新也沒道破對方身份,算是給羅芳柏留了幾分面子。

  不過回到旅店后,江五看到羅芳柏面色陰郁,便向吳元盛問了經過。問題是吳元盛對羅大哥和趙新的談話內容知之甚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江五便帶著疑惑來到了羅芳柏的房間。

  “大哥,我聽元盛說您和那軍管會的官員相談甚歡,為何悶悶不樂?”

  羅芳柏長嘆一聲道:“老五,你可知今天我遇到的人是誰?”

  “誰?”

  “十有八九是那位趙王!”

  “什么?!”江五大驚,心想那位乃萬金之軀,白龍魚服也就罷了,偏巧還讓羅大哥給遇到了。不過他又覺得那位趙王還真是沒什么架子,說話待人和氣,這對蘭芳公司應該是樁好事。

  “好事?”羅芳柏搖了搖頭。他從告辭離開到現在,一直在反復斟酌趙新說的每一句話。很明顯,那位對西婆羅洲各華人公司割據的現狀極為不滿,北海鎮很有可能在解決完荷蘭人后,就要插手西婆的事務,甚至會將整個婆羅洲收入囊中。

  而且此人對蘭芳公司以宗族鄉黨為核心建立的制度極為看不上,可羅芳柏就不明白了,自古以來不都是如此么?更何況圣人都說“親親為大”,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同鄉之間要是不抱團,反而去籠絡親近外鄉人,簡直聞所未聞!

  事實上羅芳柏對自己取得的成就里最滿意的,就是建立了以石窟河流域下游地區的客家人為主體的政權,也正是靠著這些同鄉,他才能一呼百應,政令暢通。

  瞧瞧北面的和順總廳吧,名為聯盟,可十四家公司彼此內斗不止。那位擔任盟主的謝結雖然是雄心萬丈,可自從坐上大位一天到晚都是在處理各家公司的內部紛爭,按下葫蘆浮起瓢,焦頭爛額。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和順的各家公司都是由“半山客”組成,魚龍混雜。羅芳柏敢斷言,和順聯盟有朝一日一定會再度內訌,十四家公司共存的現狀不會長久。

  至于剝削手下礦工等等做法,羅芳柏覺得并無不妥。別說他了,哪家華人公司不是這么干的?不過他明白一件事,以后再想賣鴉片恐怕夠嗆了。

  江五聽了羅芳柏的話,突然醒悟道:“大哥,我看那位趙王對西婆之地怕是早有打算。”

  “怎么說?”

  “捕鱷隊。”

  “嗯?”羅芳柏聞言略一沉思,猛的一拍椅子扶手,面帶驚愕道:“果然!什么為民除害,他們是在探查卡江的水道!”

  “大哥,為今之計,須早做打算。我蘭和營雖有兵力六千,傲視西婆,然北海軍勢大難敵。我下午去軍管會投帖,回來時在茶肆中聽人閑談,湊巧正在說北海軍如何大敗荷蘭人。”….“他們怎么說的?”

  “實在駭人聽聞。若不是如今荷蘭人大敗,我都覺得是在講笑話。十幾日前北海軍發動時,萬炮齊鳴,荷蘭人修筑的防御工事瞬間化為齏粉,那位趙王只出動了三四千人,便將數萬荷蘭軍隊打的落荒而逃。而且他們在烏戎河一帶,只用了兩千人,竟然全殲了荷蘭人的四千兵馬!”

  羅芳柏聞言一臉駭然,這才明白自己手下的那些精兵強將在人家眼里什么都不是,他覺得眼下唯一的籌碼就是自家金礦和鉆石礦的產出,只是不知道那位趙王的胃口有多大。

  同一時間,在位于西婆羅洲打嘮鹿的和順總廳里,來自各家公司的大哥們正在連夜開會議事。在座眾人分屬大港、三條溝、滿和、泰和、新屋、坑尾、結連、老八分、新八分、九分頭、十二分、十三分、老十四分、十五分,總共十四家公司。

  當北海軍大勝荷蘭人的消息傳到打嘮鹿和三發,去巴城“拜山頭”這件事已經再無異議,而且寧早不晚。不過在關于該向那位趙王進貢多少黃金和鉆石,以及各家公司分攤數額上,十四位大哥卻是意見不一;幾位大哥因為言辭不和差點上演全武行,總長謝結被搞的頭大不已。

  等眾人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后,謝結面帶心痛之色,沉聲道:“諸位兄弟,且先聽老夫一言。北海鎮的事大家如今都清楚,人家不是要來婆羅洲和咱們爭金礦、爭鉆石礦。那位趙王不出意外的話,就是新朝的天子!

  此次讓各家公司籌集三十萬的黃金和鉆石,有人覺得分攤到自己頭上的多了,覺得不公,殊不知,這是你們以后衣錦還鄉的買路錢。

  大清朝什么德性在座諸位都清楚,就算你在婆羅洲管的地盤再多,權柄再大,可區區一個縣令和幾個胥吏就能把咱們這些人操弄的死去活來,家破人亡。

  老夫來婆羅洲已經三十年了,雖說也算是掙了萬貫家財,可如今已是黃土埋脖的年歲,每天夢里想的都是落葉歸根,想有朝一日回鄉看看親戚朋友,想讓謝家光耀門楣,想著百年之后能和自己的父母親人葬在一起!”

  謝結說著說著,已經是雙目通紅,在座的十四位大哥聽了這番掏心掏肺的話,原本臉上得意也好,等著看笑話的也好,一個個都變得面色凝重。

  此時在下午鬧的最兇的結連公司的彭老大起身朝謝結躬身一揖,面帶潮紅道:“謝大哥,您這話讓小弟實在羞愧難當。”

  他說罷沖新屋公司的胡老大又是一揖,抱拳道:“胡兄弟,方才彭某出言無狀,冒犯了老兄,還請不要見怪。”

  胡老大連忙站起躬身道:“彭大哥這是怎么說的,咱們兄弟交往多年,豈會因為這等小事而傷了和氣。不說了,結連公司既然銀根吃緊,不足的份額我新屋先幫著墊上。”….彭老大面帶感激之色,上前雙手握住胡老大的手道:“胡兄弟這份心意,彭某銘記在心。不過區區兩萬銀元罷了,我結連就算吃糠咽菜也背得起。”

  別看彭老大裝的可憐,事實上這些年不管是蘭芳公司還是和順聯盟,全都處于史上發展最好的時期。隨著大規模械斗的停止,各家公司運營穩定,發展迅速,而且利潤頗豐。眼下整個西婆地區的華人公司年采金總值高達370萬西班牙銀元,也就是263萬兩白銀,而和順聯盟每年的產值就高達190萬兩。

  鑒于商機之蓬勃,閩粵沿海的海商們每年都會載運大量物資百貨前來交易。諸如如鴉片、食鹽、糧食、棉紗、生鐵、火藥及五金利器等,航抵坤甸及三發兩地販賣;各家公司則以黃金、鉆石、燕窩、黃臘、藤竹、黑檀、胡椒、樟腦等土產與之交易。僅坤甸一港,每年就有五艘紅頭船南來貿易。

  因為貿易興盛,所以三發這里獲取大陸上的消息就很及時。北海鎮這些年對滿清朝廷的所作所為,以及在兩廣沿海和安南搞的那些事,各家公司的大哥們都聽說過。不過因為事不關己,所以也就當個酒桌上的故事。

  兩年前謝結也派人去過巴城“拜碼頭”,還試圖向北海鎮購買武器。不過和蘭芳公司一樣,無論是鄧飛還是王遠方都沒同意。謝結覺得既然你們不給面子,那我也不用上趕著巴結,大家各做各的事,各發各的財。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了,北海鎮對付荷蘭人所使用的強大武力讓各家大哥都驚愕不已。他們這才知道,對方可不是什么過江龍,而是妥妥的巨鱷,比荷蘭人還兇。面對這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強大勢力,相處之道絕非那么容易。

  彭老大假惺惺的謝絕了對方的好意,隨后朝在座眾人一抱拳道:“諸位,謝大哥方才所言不差,我等漂洋過海不外乎是效法陶朱,掙個百萬身家,傳給子孫后代,光耀家門。那北海鎮趙王要是能讓咱們衣錦還鄉,莫說是兩萬銀元,就算讓彭某把結連公司一半的礦區孝敬給他都行!可官府......唉!咱老彭沒讀過幾年書,可評書話本也看了些,歷朝歷代那些當官的,一個個表面上說的好聽,可背地里......拿了好處翻臉不認人的事太多了。”

  坑尾公司的劉阿水道:“是啊!謝大哥,錢雖然不多,大家也出得起,可萬一把那位的胃口給吊上來,以后要的更多怎么辦?咱們當大哥的苦點,少吃幾頓都沒什么,可手下還有一大群兄弟呢。”

  謝結心說劉阿水你個鱉下的卵,老子都聲淚俱下了,居然還在說怪話,早晚找機會收拾你!

  要知道十四家公司雖然都是客家人,可結連公司的人員大都來自揭西五云鎮;新屋公司的來自福建永定;大港和三條溝等公司都是陸豐和惠來移民組成;坑尾是惠陽客家人;至于那些八九十之類的公司則都是海豐人。此外,在打嘮鹿以東的拉臘地區還有七個揭西的客家人公司,多以“和”字命名。如源和、英和、長和等等。….羅芳柏有一點沒看錯,歷史上僅過了十五年,和順聯盟內部在經過長年械斗兼并后,只剩了七家公司;荷蘭軍隊進犯三條溝后又減至四家,等到和順聯盟滅亡前,只有三家碩果僅存。

  說起來西婆的這些華人公司要想合并,必須要以方言為前提;就算同為客家人,只要方言不同,合并是絕對沒戲的。問題是這年月公司之間的吞并方式就是械斗,以求將對手趕盡殺絕。

  另一邊,回到住處的趙新也在想著如何統合西婆羅洲的各家華人公司,以及如何將東南亞的百萬華人有效的組織起來,這樣才能將東南亞“以夷變夏”。只不過他的著眼點,是如何對以宗族為紐帶的公司社群組織進行徹底改造,剝奪其對社會公共資源的控制權,破解其權力體系的經濟基礎。

  有人說,人類的本質就是黨同伐異。每個人會天生把其他人劃分為同類和異類,維護同類,排斥異類。而這年月的異類就是方言不同,血緣不同。

  宗法制度是古人在環境極其惡劣的條件下,為了生存而建立的一種社會保障制度。經濟功能是主要的,其他功能是衍生的。小農經濟下的定居生活,必然面臨資源有限的困境,為了確保自身的生存資源應付因此而起的沖突,鄉村宗族便結成武裝以圖自保,械斗便由此產生。

  趙新現在要考慮的,是削弱宗族勢力后,如何確保底層民眾的利益訴求。光有法律肯定不行,古代中國老百姓素來是“屈死不見官,冤死不告狀”。趙新如今覺得,是時候在東南亞的華人群體里引入農會制度了。如此也算是個試點,為以后北海鎮政權下鄉做個準備。只不過這里還有太多的細節,需要好好想想。

  他信手拿起桌上的一本線裝書,打開后翻到某一頁,搖頭晃腦的念了起來:

  “宗者,何謂也?宗者,尊也。為先祖主者,宗人之所尊也。《禮曰》:‘宗人將有事,族人皆侍。’圣者所以必有宗何也,所以長和睦也。大宗能率小宗,小宗能率群弟,通其有無,所以紀理族人者也。宗其為始祖后者為大宗,此百世之所宗也。”

  趙新看完這段文字,便將手中的書撂在桌上,用手揉著眉心。一旁的阿妙不聲不語的走到他身后,伸出芊芊玉指搭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的揉了起來。

  “《白虎通義》。這書說什么的?”

  聽到阿妙提問,趙新閉著眼淡淡道:“東漢時的古書,講三綱五常六紀的。”

  “三綱五常我聽你說過,六紀是什么?”

  “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古人說‘三綱法天地人,六紀法六合’。總之是讓人老老實實聽老天爺的,別跟皇權搗亂。”

  “你不是最不喜歡這些東西嗎?怎么看上它了?”

  趙新抬手拉過阿妙的小手捂在自己臉上,一臉無奈的道:“哎~~有什么辦法,容甫先生給我開的書單,總要看完才好。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連我都敢甩臉子。”

  阿妙想起以前趙新被汪中狂懟一番之后氣的發狂的樣子,不由吐了下舌頭。此時一旁蜷縮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多福打起了呼嚕,聲音時高時低。趙新苦笑道:“多福太胖了,呼嚕聲比我還大。你不能再由著它性子了。聽我的,每天就給它吃兩頓。”

  阿妙道:“它都老了。上次劉先生說,多福已經快跟六十歲的老人一樣了。我總想著都這么大歲數了,想吃什么就吃吧。”她口中的“劉先生”就是劉錚,這廝每次回北海鎮,趙新都會讓他給多福做個檢查。

  趙新哭笑不得的道:“你啊,太寵著它了。”

  兩人說笑了一會兒,趙新覺得昏昏沉沉的腦子清醒了不少,于是便讓阿妙抱著多福去休息,自己把整理的思緒寫下來。

  阿妙搖搖頭,先給趙新的茶杯里續了熱水,然后便坐在沙發上,用手輕輕的摩挲多福。她轉頭望向伏案疾書的趙新,只覺得這樣的日子最好一直永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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