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六百八十章 八月秋風
  當考試院內的鈴聲響起,在行政學校的一間被臨時用作考場的宿舍里,被監考人員通知可以開始的席佩蘭便打開了面前牛皮紙袋,將里面的東西取了出來。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翻開那張寫有四書題目的紙時,只見上面印著“阨窮而不憫”五個大字。席佩蘭略微思索了片刻,隨即抿嘴微微一笑,不由輕拍胸口,長舒一口氣。

  這道題出自《孟子.公孫丑上》,另外在《孟子.萬章下》也有同樣的話。原文是:“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

  意思是說,當一個人在遭遇困窘之境時,該如何保持自己精神節操,不能悲天憫人。考生要根據上述意思寫一篇不超過七百字的八股文,限時三天兩夜。

  至于策論題,則是關于北海鎮實行的“土地改革”,上面引用了《土地經營和民間借貸條例》中關于“減租減息”的一段條文,要求考生就自己的認識進行闡述,字數在一千以內。

  席佩蘭看到這里,眉頭頓時一皺。之前發下的培訓教材里倒是有土改法令的解釋,可因為時間的關系,她只是泛泛而看。

  想了片刻,她決定先放在一邊,把四書題做了再說。

  之后不久,在考試院里的林起宗和大部分考生在看到題目后用了半小時到一小時的時間,也想到了題目出處,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而策論則是讓不少人有些懵,不過在林起宗看來,給窮人減租總是件好事。另外當他看過北海鎮那一望無際的阡陌良田后,心中也有了計較。

  因為來參加應試的童生總共才不到二百人,所以汪中他們在出題的時候,就沒想過多增加難度;反正科舉就算通過了,后面還有一年的專業方向學習,北海鎮也不靠四書五經治天下。

  給個堂堂正正的題目,老老實實答出來就好,主要目的是考校應試者對四書五經的掌握程度和理解能力,以及對北海鎮政策的理解程度。

  說實在的,四書的內容總量并不多,適合作為八股文題目的內容更是有限。如今在文教發達的地區,有條件且又用功的考生甚至可能將四書中所有最常被用作考題的內容全部掌握默誦。

  為什么說清代的童生試三關比考舉人還難?

  假若一個普通人從六七歲開蒙讀書的話,想通讀四書,同時還要學習朱熹的各種批注,沒有六七年的工夫很難做到;而五經就更長了,至少要七八年;此外還有前四史--《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

  基本上一個20歲的讀書人想要掌握以上內容,除了天才和超級學霸,很難做到。所以明白為什么清代隨便一個秀才拿到后世都是妥妥的國學大師了吧?他們當個中文系教授都綽綽有余!當然了,捐生不在此列。….試問如今有哪個教授能通篇背誦四書五經的,甚至從中隨便抽個題目就能寫篇八股文?

  說白了,童生試是要通過考生對四書五經的掌握程度,行文中的義理是否通順,由此來選拔讀書種子。

  另外童生考試的難度之二就是截搭題。從明代中期開始,四書里能用來出題的基本上都出過了,為了考查童生們的實力,并保證較低的錄取率,考官們便玩起了花樣,讓無數考生遭受欲仙欲死的精神蹂躪。

  到了乾隆三年,清廷明文規定,童試的命題可以出現難度較大的截搭題。比如“而學之壯”這個題目就是個截搭題,出自《孟子.梁惠王下》,全文是“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

  雖然清廷要求截搭題涉及的兩句話在意思上必須是上下連貫,不能割裂文義。然而要想不割裂原文意思實在太難,所以在童生試中便會出現一些奇怪的,甚至明顯有問題的考題。究其原因,要么是考官潦草應付,要么是有意自我顯擺,又或者故意耍弄刁難。

  比如光緒時期有位知府便以“黿、鼉、蛟、龍、魚、鱉”命題,讓自己管轄的六縣分別用一個字當考題。絕大部分考生看到題目瞬間懵圈,不知從何落筆,于是黜落者極多。

  實際上這道題出自《中庸》里的一段話:“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

  然而這種將動物的名字拿出來并分別作為考題,已經不是奇談了,簡直混蛋。

  還有就是某府以“為人君為人父為人臣為人子”為題,分派到手下四個縣,各取一個“為人”當題目。這種題對考生來說實在要命!

  因為按照答題規則,不光是作文中不許有“君臣父子”四字,就是后面的“止于敬”、“止于慈”等字也是萬萬不能寫,但是在行文中句句話又不能離開上述意思。這種題稍有不慎就會不符合禮法,而八股文又最講禮法,只要寫錯就會被黜落。

  更有甚者,有些考官在四書里找不出題目,竟然從《漢書》里找。我勒個去啊~~四書五經還沒學利落呢!然而考生還不能說考官錯了,因為《漢書》屬于前四史,也是童生要掌握的知識內容。

  所以一道正兒八經的四書題對林起宗這些童生來說,就跟開卷考試一樣,完全白給!大家所要比拼的,就是文字功底和書法水平。

  而在秀才們那邊,本次考試也被縮減到兩場,第一場四書題,第二場是時務策論兩道。

  孫原湘那些人拿到的四書題是三道,分別是“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以及“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這三道題目中,第一題出自《論語》,第二題出自《中庸》,第三題出自《孟子》。答題的要求是根據這三段話寫三篇八股文,同樣是每篇不得超過七百字。

  清代鄉試首場的四書題規矩基本如此,從四書里出三道題;《論語》和《孟子》是必須得有的,再從《中庸》或者《大學》選擇一個。對于已經熟讀四書五經的秀才們來說,截搭題的套路游戲就不能用了。

  因為舉人考試是要代圣賢立言,所以講究的是“清真雅正”。而且還須引經據典,博采諸子百家之精華,不得旁涉雜說,以達到縱橫捭闔的境界。

  至于第二場的策論題有兩道,第一道是關于治河的,就黃淮年年水災的問題,闡述如何從根本上解決;第二道則是要考生針對北海鎮“土地改革”一事發表見解。

  沒錯,北海鎮這是準備培養自己的水利人才了。趙新和陳青松打算從這屆的考生里,最好能選出幾個,就此打造北海鎮的治黃班底。

  自北宋末年以來,黃河是年年治年年患,稍一松懈就要發生天災人禍。這其中固然有吏治腐敗偷工減料的原因,然而最關鍵的則是因為靖康之變的時候,鎮守大名府的樞密直學士杜充為了阻擋金兵,下令掘開大堤,由此使得黃河奪淮入海,八百里水泊梁山消失不見,自此黃淮一帶便一直泛濫,水災不斷,山東地區也成了干旱區。

  在另一時空的歷史上,直到咸豐五年,黃河再次決口,不過這一次卻奇跡般的跟淮河分家,奪濟水水道由山東入海。雖然淮河還是依舊經常鬧水災,可黃河從此終于消停了。

  問題是對趙新等人來說,等他們入關后,總不能干等幾十年等黃河改道吧?另外年年投入大筆經費加固河堤也不能徹底解決問題,還得從根子上找辦法。陳青松給出的方案是,不光淮河要修筑堤壩,黃河也要再開一條運河,強行讓其改道走山東入海。

  說起來,到了鄉試這一層面的時候,秀才們不僅要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還要鉆研前四史記、諸子百家、乃至《離騷》和歷代《文選》,并要對政務有所了解;因為從第二場和第三場開始,考試內容就會涉及到天文、地理、歷史、文學、吏治、財賦、水利、外交、軍事這些方面,這根本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腐儒所能回答的。

  沒這兩把刷子別說考舉人考進士了,連給人當師爺當幕僚的資格都沒有,撐死了當個私塾先生!

  所以說并不是中國傳統的讀書教育方法有問題,而是封建專制下理學家的“功名成即德行成”理論、只重四書的人才選拔制度、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官場制度性腐敗有問題。即便是那些能夠經世致用的頂尖人物,也只能在官場夾縫中艱難前行。….看看北海鎮的“新揚州八怪”吧,他們哪一個不是涉獵廣博的經學大家,只不過每人學問的側重點不同罷了。再想想另一時空中的洪亮吉、林則徐、左宗棠、李鴻章、乃至梁啟超......

  孫原湘看完題目后微微嘆了口氣。雖說在上培訓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次考試沒有律詩題,可他還是有些惋惜,自己最大的特長發揮不出來啊!

  原本汪中他們倒是擬了律詩題,可被趙新給否了。在他看來,寫詩純屬個人愛好,就算達到李杜的水平又怎么樣,于經濟民生毛用都沒有。再說了,清代的好詩從來不會出自科舉。

  孫原湘雖然想著該如何破題,可腦海里卻總是浮現妻子的身影。

  “也不知童生試會出什么題,要是遇到截搭題,想必韻芬也會頭疼不已吧。”

  不過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到了下午四點來鐘的時候,席佩蘭那邊已經將四書題的草稿打完,她決定吃飽后好好睡一覺,明早就開始謄抄到答題紙上。只不過她此時還不知道,自己將是本屆童生試第一場里第一個交卷的考生。

  第一天的考試就這么過去了,黃昏時分,明亮的燈光在一間間屋內亮起,兩座考試樓也變得燈火通明。還好所有應試者都見識過北海鎮的電燈,之前的培訓課也都是上到晚上才結束,所以沒有誰會大驚小怪。

  要知道滿清治下的考場,夜晚都是要自備蠟燭的,原因在于官方提供的蠟燭質量實在太爛。

  林起宗放下毛筆,不自覺的伸展了一下胳膊,又揉了揉酸脹的手腕,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感覺肚中有些餓了,隨即便抬起頭,看向了屋內正前方懸掛著的“西洋鐘”。

  北海鎮大食堂中午給考生們準備的午飯有一塊煎鮭魚、兩只海蝦、一份蔬菜,一小碗豆腐湯,主食是大米飯或饅頭,味道很是不錯,這讓他更期待晚上會吃什么。當表盤上的長短針指向五點的時候,林起宗的鼻尖突然一動,心說來了!

  二十多分鐘后,兩名系著白圍裙的年輕人將一個個松木食盒送進了考場。林起宗打開盒子,看到里面竟然是肥花花的紅燒肉燉粉條和土豆絲,不爭氣的口水瞬間便大量分泌。他迫不及待的用筷子夾起一塊肉塞進嘴里。

  嘖嘖~~滿足!

  因為北海鎮的考場不是滿清的那種考棚,所以林起宗一開動,屋內其他人也只得放下手中筆,收拾桌面準備開吃。

  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躁動,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兩名身穿白衣大褂的人從門外一閃而過。林起宗等人也不敢起身張望,便豎起了耳朵細聽動靜。

  過了好一會,就見兩名“白大褂”抬著一副擔架從門外經過,上面還躺著一個人,隨行的還有一名負責監考的人。

  事后林起宗才知道,敢情被抬出去的這位水平實在太差,而且一考試就緊張,即便是經過了培訓班輔導還是不靈。….這位叫吳云的考生來自文登,他從早上八點半就面對考題枯坐,一直到下午五點多也不得要領,中間連午飯都沒顧得上吃。到最后竟急的在桌案上用毛筆寫了首四言詩,然后便一頭栽倒在地,暈了過去。其詩云:“惟其如此,所以如此,早知如此,悔不如此。”

  得虧北海鎮醫院在考場內安排了兩名醫生和幾名醫護人員,一應藥物全都齊備。吳云被抬到臨時急救室后,輸起了葡萄糖,又吸了些氧,這才醒了過來,隨即又一臉羞愧,直說對不起父母妻兒。他以為這下肯定會被黜落,誰知陪同的監考人員在聽說他沒什么大事后,便過來問他還考不考?

  吳云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道:“學生還能繼續考?”

  “當然!你又沒違反考場紀律,只是暈過去了。十年寒窗不容易,你要還想繼續,一會兒緩過來就回去。對了,我呆會讓人給你端碗粥過來,咱別光顧著考試,飯也得吃啊!”

  吳云的眼淚唰的就流了出來。他從十五歲考到了三十五歲,每次都是因為心里壓力大,一進考場就暈菜,所以屢屢不中。而且明清時代的考場有個規矩,考生要是暈倒被人抬出考棚救治,即便好了也會被取消資格,下回再說。

  誰知道北海鎮居然沒有這規矩,還能繼續,吳云心中不由激動萬分。他也忘了自己正在扎針輸液呢,雖然起不來,還是準備抬手道謝,可隨即就覺手背猛的一疼,低頭再一看,不禁慘叫道:“哎喲!出血了!”

  因為考試期間考試院完全封閉,趙新就只能通過電話向汪中詢問情況,當得知只有一個考生暈倒,其他都還順利,他和陳青松、于德利三人總算放下心來。

  話說清代科舉考場上因心理壓力大而暈倒那都不叫事,因精神和身體折磨在考場內自殺的都有。在另一時空歷史中的光緒時期,浙江鄉試就多次有考生自殺,比如在肚皮上劃十幾刀剖腹的,用蠟燭簽自刺脖頸的,最猛的是有一位居然自碎睪丸而死。

  想想都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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