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六百七十一章 獻俘闕下粉太平
  和琳回到北京城的時候,已經是乾隆五十八年的六月底。

  從茫茫雪域高原再度回到煙火人間的花花世界,耳畔再也聽不到大炮火槍的轟鳴,更漏刁斗的報時,看不到兩軍相搏、血腥廝殺的慘烈場面。從青海草原的牧童逐羊,到西北放馬漢子的信天游,再到西安城歌榭樓臺箏弦蕭管,街衢三十六行吆呼叫賣……種種世情俗態,讓一行人都覺陌生新奇,恍若隔世之感。

  因為乾隆授意福康安留在西藏會同八世***、七世班禪和駐藏大臣、以及西藏地方官員敲定《欽定藏內善后章程》,務必穩定西藏地方局勢,所以回京獻俘的差事便落到了副手和琳的頭上。

  古人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出征之前要拜祭天地和祖先,以鼓舞士氣;捷報傳回同樣要舉行祭祀儀式,以便對之前祭祀時許下的諾言進行還愿。

  滿清自入關以來,雖然內外戰事頻繁,俘獲甚眾,但自康熙時代起,便有了「內地剿賊不獻俘,惟外夷獻俘」的做法。到了乾隆時代,無論是大小金川之戰還是平定準噶爾和回部,開疆拓土的軍事戰爭頻頻不止,獻俘受俘禮便經常舉行,滿足了乾隆好大喜功的心理。

  如今北海鎮在關外戰場上屢屢大敗清軍,揮師入關之勢愈發明朗。在這樣的狀況下,清廓戰爭的勝利就成了多年來唯一的亮點,于是一場用來歌功頌德、粉飾太平,借此提振士氣人心的獻俘大典也就成了必然。

  和琳身為和珅的親弟弟,而且還是欽差加駐藏辦事大臣,深得乾隆賞識,正是紅得發紫;自抵達西寧伊始,一路所到之處,滿眼所見無不是脅肩諂笑之輩,貫耳聽到的全是阿諛奉迎之語。然而越是如此,他的心情就越是糟糕。

  大隊人馬抵達豐臺大營后,和琳將廓爾喀攝政王巴都爾薩野和幾個頭人交接給兵部來人,后面的具體流程都是由兵部和禮部負責操辦,他只需跟著做就好。因為明日還要去圓明園覲見乾隆,和琳也回不了家,因此只命人送了一個稟帖進軍機處,自己辦完手續后,便帶著手下的幕僚和長隨住進了西便門內的驛館。

  黃昏時分,他草草吃過了晚飯,便帶上幕僚出門散步。此時金烏西墜,倦鳥歸寞,城內各家各戶都是炊煙裊裊。走在街上,耳中隱約聽到白云觀內鐸鈴悅耳的撞擊聲,西便門那高大的堞雉和半隱在茂林修竹中的殿宇飛檐都鍍上了一層金紅色的光。

  不知怎么的,和琳驀然想起了曾在安平港見到的孔紹安。在朝廷的邸抄中,那名面相拘謹的年輕人如今已經是北海鎮統管膠東四縣的大頭目,官職名怪怪的,叫什么「行署專員」。他禁不住想到了一個大逆不道的念頭,要是自己這樣的去了趙新手底下,不知能給個什么樣的官職?

  跟在他身邊的幕僚叫沈世杰,紹興人,從乾隆五十一年署理杭州織造起,就一直跟著他當師爺。沈世杰和琳一直沉吟不語,在旁笑問道:「東翁,是在想著明日奏對的事么?」

  「奏對的事好說。」和琳回過神來,背著手沉聲道:「我是在想皇上什么時候讓我回廓爾喀。那里的山多土地貧瘠,能耕種的所在只有陽布河谷,每年的產出恐難維持啊。」

  沈世杰點點頭道:「廓爾喀的情況確實很麻煩,和太弇不是已經和英吉利人簽了條款么,下一步就是勘定雙方邊界,問題應該不大。東翁這次和福大帥一起擬定《善后章程》條款,又全力推行「金奔巴」制度,功勛卓著,皇上此次調你回京,怕另有任用。」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南面的英吉利人絕非善與之輩,和太弇那人文采有余,可政事上怕是不行。」

  沈世杰跟了和琳七年,對他的心思再明白不過。和家兩兄弟,一文一武,文治上和琳無論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讓他當大學士進軍機處,接替和珅;唯一的機會就是軍事,效

  法福康安,弄個上柱國將軍,世襲一等公。然而和琳在乾隆的心目中肯定比不上福康安,要想有所作為,就不能一直呆在西藏打下手,和珅也不會答應。

  「照我的見識,東翁還是跟中堂好好商量一下,讓他幫您使使勁。趙逆這次打完吉林后還不收手,昨日的邸抄上說北海賊的兵鋒離伊屯門還有二十里,來者不善啊。」

  二人正說著話,猛聽得西邊一聲悶雷隆隆劃過天際,雖然不是很響,卻震得人心里一顫。緊接著一陣涼風卷地而來,還帶著微微的雨腥味。和琳翹首向西望去,只見漫天的晚霞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消失殆盡,黑云滾滾翻騰而來,閃電時隱時現,僅僅過了片刻,已將整座北京城籠罩在晦暗的暮色中。

  和琳道:「看來是要下冰雹,咱們回驛館。」

  兩人前腳進了驛館的大門,后腳噼里啪啦的冰雹已鋪天蓋地砸落下來。早就在門外等候的驛丞急忙打了傘上來替和琳遮擋,等踩著一地的冰粒回到下榻的院子,剛走到廊下,那驛丞道:「大人,剛才有人送了一封信來,說是和中堂府上的。下官本想讓您的戈什哈出來接,誰知那人撂下信就急匆匆的走了,喊也喊不住,真是奇怪。」

  說罷,他便從懷里掏出一封信,恭恭敬敬的遞了過來。和琳和沈世杰對視一眼,心中十分詫異。中午的時候和珅已經派了劉全的兒子劉印去了豐臺大營,該說的都說了,怎么還會送信,難道出了什么事?

  然而當他獨自回屋坐在燈下取出信看了幾眼,額頭上的汗珠唰的就冒了出來。這哪是什么和府的信,分明是北海鎮的人給他的,署名居然是趙新。

  「來人!」和琳霍然起身,片刻后,隔壁屋內的戈什哈走了進來。

  「你馬上去找那驛丞,問清楚送信人長什么樣、多大年紀、口音,任何細節都不可放過。」

  「主子,出什么事了?」

  「不要多問。」

  等下人出去了,和琳回到燈下,拿著信仔細看了起來。他每看幾行,便停下想想,然后再看,如此反復多次。看完第一遍,戈什哈已經回來了。

  「爺,奴才問清楚了。驛丞說送信的人大約五十來歲,穿著青色細布長褂,戴著個斗笠。身高七尺有余,模樣清瘦,留著一把羊角胡子,聽口音就是京城的。不過驛館的幾個門子都說沒見過此人。」

  和琳背著手在屋內來回踱了幾步,沉聲道:「你歇著去吧。記著,這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嗻!」戈什哈一頭霧水,猶豫了一下便退了下去。

  此時隔壁的沈世杰已經換了身衣服走了進來,他看到和琳面色凝重,急忙詢問,和琳隨手把信遞了過去。沈世杰坐在燈下仔細看了片刻,已是一臉震驚。

  「明白了吧?人家一直盯著咱們的一舉一動吶!依我看,現在京城里北海賊肯定布了不少眼線。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都是干什么吃的!」

  和琳氣的一拍桌子,隨后又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沈世杰眨了眨眼,起身拿起茶壺給對方倒了杯茶,隨后在燈下沉吟了片刻,這才道:「東翁,這信上說的賈木納河在何處?」

  和琳還真知道,因為廓爾喀曾入侵哲孟雄,他基本上對西藏邊境內外的各處山脈河流都銘記于心,沉聲道:「就是雅魯藏布江的下游,在布魯克巴以東。對了,我行囊里有張圖!」

  說罷,他起身取過桌案上的包袱,從里面拿出了一張折疊起來的羊皮,打開后攤在桌上,赫然便是一張一尺見方的地圖。這是他在廓爾喀的時候,根據當地商人所述的周邊情況,自己畫的,也算是和東印度公司的帕特里克少校談判的參考依據。雖然畫的不是很精確,但無論是廓爾喀、哲孟雄、布魯克巴,還是南面英國東印度公司和其他土邦,

  基本上都陳列其上,該有的山脈河流也做了標記。

  兩人趴在燈下,仔細的看起了這份粗糙的地圖,時不時還拿著信上的內容對照。一時間屋里靜了下來,此時外面的冰雹已經停了,轉為淅淅瀝瀝的雨聲......也不知過了多久,桌上的燈花突然「啵」地一爆,竟把沈世杰驚得一身起慄!

  許久,他倒吸一口涼氣,指著地圖上某一處道:「東翁,北海賊這手太狠了!那趙新是想讓咱們替他虎口奪食啊!」

  和琳一點就透,腦海里瞬間雪亮。

  好么,和寧前腳剛跟英國人簽完協議,趙新后腳就慫恿自己去北孟加拉搶地盤。而且豈止是賈木納河谷平原,趙新在信中還提出,他會再支援朝廷一批軍火物資,目的是讓朝廷把緬甸阿瓦以北的土地都打下來,一雪當年傅恒染病不得不撤兵的前恥!

  這廝在信里還說,其實所謂的瘴癘就是因為喝了不干凈的水和當地食物,從而引發瘧疾。這種病無論是吃金雞納霜還是***都沒用,唯一的特效藥只有北海鎮才有。如今他們無論是在安南還是爪哇作戰,從沒有因為瘴癘而使部隊減員。所以為了保證南下清軍的身體健康,他將無償贈送一批抗瘴癘特效藥。除此之外,他還會提供一批畝產在五百斤以上的高產水稻種子,只要把這兩處打下來再加以軍屯開墾,朝廷西遷后肯定不會缺糧。

  「啪!」和琳臉色變得鐵青,手中的茶杯被他猛的一下狠狠摔在地上,登時砸了個粉碎!

  隔壁屋內的戈什哈聽到動靜,急忙過來查看,然而當他剛推開門,就聽屋內的和琳暴怒道:「出去!」

  一旁的沈世杰見狀,起身走到門外低語囑咐了幾句,戈什哈懵懂的點了點頭,隨后便不聲不響的去了院門口把守。

  沈世杰也被信上的內容雷的不輕,他活了快五十年,雖算不上是通曉經史的學問大家,可說到底也是個博覽群書的舉人。從古至今,哪朝哪代也沒出過這樣的逆賊。堂堂天朝,煌煌大清在這廝眼中居然成了替他開疆拓土的小催巴兒,整個當猴兒耍呢!這特么也太厚顏無恥了吧?!他都可以想象的到,這信要是給乾隆看到,肯定會氣的暴跳如雷。

  不過作為漢人的沈世杰心里突然沒來由的升起了一絲暗爽,臉上也不由浮現出了笑意。得虧這是大黑天沒人看的到,他在廊下站了片刻,讓涼風鼓著熱汗濕透的身子,直到打了個寒顫,這才恢復了平靜的神情,進了屋內。

  此時屋內的和琳已渡過了之前的暴怒,可隨之而來的就是震驚。北海賊居然連恐怖的瘴癘都不當回事,而且還有特效藥,這也太駭人聽聞了!要真是如此,那以后南方的煙瘴之地就再也不是北人聞之色變的惡土蠻荒。

  也不知過了多久,枯坐在燈下的和琳對趙新的詭異手段愈發感到驚詫莫名。難道真如傳聞中說的那樣,此人有神鬼之能?堂堂大清遇到這樣一個對手,難道是冥冥中真有注定,胡虜無百年之運?可大清入關已經一百三十年了,這又怎么說呢?

  次日一大早,和琳前往圓明園遞牌子覲見乾隆。因為對方興致頗高,仔細詢問了廓爾喀和西藏的事,所以他根本沒敢提昨晚信的事。面君之后,他徑直去了和珅在圓明園附近的宅邸淑春園,兄弟倆當天夜里關上門談了將近一宿,除了劉全,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

  三天后,一場獻俘大典如期舉行。

  首先是兵部率領由火器營、健銳營和善撲營將兵組成的人馬,押著被白練系頸的廓爾喀攝政王和幾名頭人,由長安右門進入長安街,從***西門而入,來到太廟街門外,面北而立。當負責告祭的嘉親王颙琰帶著幾名宗室親王和各部文武官員到了后,眾人隨即進入太廟舉行祭祀儀式。

  禮畢之后,一眾俘虜又被兵丁押解到了社稷

  街門外,向北站立。颙琰等人隨后從社稷壇的南天門進入,行禮如春秋祭儀大典一般。

  當兩處的祭祀儀式結束后,俘虜們又被押著原路返回,從***西門回到長安右門,而陪祀的百官們則前往午門。一群廓爾喀的俘虜哪見過這個啊,他們被彪悍的八旗禁衛押著兜兜轉轉,不停的下跪站立,等到了午門前早都暈菜了。

  此時午門外一眾王公文武大臣的鹵簿儀仗云集,好不威風,場中針落可聞。辰正二刻,午門上石破天驚的響起九聲號炮,頓時鼓樂大作,六十四部鼓樂由暢音閣專職供奉獻奏,悠揚沉渾的歌聲隨即響起:

  「昊天有成命,受此丕基。武烈文謨,式穀是貽。亹亹我皇,克纘鴻規。敷天裒對,罄無不宜。一解欽若昊天,敷時繹思。求民之莫,夙夜其咨......皇帝圣神,天錫英姿。聽聰視明,法式生知。并包蓄養,解慍弦揮。仁滂施厚,元氣淋漓。千秋萬歲,復覯姒與姬......」

  鼓樂聲中,八十二歲的乾隆面帶微笑,在颙琰的陪同下,坐上了位于午門樓前楹的須彌寶座,真正的受俘儀式開始了。

  鑲白旗滿洲都統、工部尚書和琳率領押解俘虜的將兵,將廓爾喀攝政王巴都爾薩野押解到午門下,先是勒令其向城樓上的大皇帝跪伏,隨后一眾兵丁又將裝有廓爾喀頭人首級的函匣放在地上。

  兵部尚書慶桂上前跪奏,高聲道:「平定廓爾喀,生擒逆酋巴都爾薩野......等,并獲逆酋頭人首級二十顆,謹獻闕下。」

  寶座上須發皆白的乾隆隨即沉聲道:「交刑部議處,等候發落。」

  隨著傳旨太監底氣十足的聲音傳出,一個七十多歲、身穿正一品頂戴的老胖子走到城樓下,打著馬蹄袖跪伏在地,沉聲道:「臣蘇凌阿領旨。」

  當俘虜們被兵丁從天安右門帶了下去,午門上下王公百官也來到場中向乾隆行賀禮。此時一陣陣山呼海嘯的呼喊響起:「臣等為皇上賀!大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跪在人群中的和琳雖然和其他人一樣,擺出了一副激動且難以言表的神情,然而不知為什么,他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幕竟是無比荒誕可笑,連他自己都被這樣的念頭嚇了一跳,后脊梁上的汗唰的就冒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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