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六百九十三章 歌聲回蕩在哈密河兩岸
  北海軍打下整個新疆東路已經快一個月了,劉勝和范統跟隨大部隊抵達古城地區后,將指揮部設在了奇臺。騎兵旅的四個團被拆分成了兩部分,分別駐守鎮西府的會寧城和哈密。由于鎮西府和哈密都是滿漢、滿回的雙城設置,實際上是一個團管一座城。

  每次攻城略地后的接管工作都是繁雜而瑣碎的,北海軍參謀部甚至專門編制了一本手冊。

  簡單來說,入城后的基本程序無外乎是迅速接管糧倉、銀庫和架閣庫,同時發布安民告示,掛牌子成立軍管會,穩定城內外老百姓的經濟和生活秩序。此外還要根據花名冊,對俘虜、投降的清軍和衙門官吏進行初步的人員甄別。

  分批完成核查的清軍還不能讓他們閑著,否則很容易打架鬧事,于是修路和整飭營房就成了必然的選擇。反正這年月滿清治下的交通條件都一個鳥樣,即便北京城也就那么回事;日復一日的黃土墊道使得一遇雨雪就變得泥濘不堪,等曬干了又成了漫天飛土。

  光是城內道路的拓寬和硬化就能忙上好幾個月,其他什么下水道、公廁、植樹之類的城市改造就更不用說了。有了事做,再加上及時發放口糧乃至薪水,俘虜和降兵的情緒很快就能穩定下來,至少家眷都不用挨餓了。

  新疆東路不像關內,雖然面積廣大但攏共就六座城,此外還有作為軍事堡壘的愷安城和木壘城。西線司令部早就準備了充足的人手,于是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開展起來。

  在這段時間里,北海軍跟當地的維族和哈薩克族百姓并沒開展接觸。劉勝和范統還特意下發了命令,嚴令北海軍各部不得進入清真寺,不得在清真寺旁邊大小便,更不得在軍營以外的地方吃豬肉制品等等。

  由于滿清在新疆實行的是漢回隔離政策,意在防止少數民族——尤其是維吾爾族漢化,所以絕大部分維吾爾人都不懂漢語,大家各過各的。這其中哈密地區最特殊,當地的維族老百姓并不和滿清官府打交道,他們的貢賦和差役對象只針對回王。

  考慮到語言交流的障礙,范統讓三地的軍管會召集周邊各村的毛拉,對這些人進行了安撫,宣揚了北海軍以“平等團結”為核心的相關政策,此外每村還發放兩千斤的過冬糧食。

  北海軍的這一舉動讓毛拉們很是意外,雖說他們對這支“反賊”的來歷并不是很了解,一切還需拭目以待,不過大冬天有糧食拿還是很不錯的,帶回村里也能收獲一波人望。

  在軍管會忙著穩定地方局勢的同時,駐守在各城的北海軍也是從早忙到晚,尤其是連排一級的軍官;他們除了要維持治安,進行日常訓練,每天晚上還得上一個小時的維吾爾語課。而負責上維語課的,則是曾在各地辦事大臣衙署內擔任“通事”的筆帖式。

  原本這些筆帖式們在城破后,對北海軍是又恨又怕。可他們很快就發現了一件讓他們驚掉下巴的事;那就是在北海軍里居然有不少曾經的漢滿蒙八旗兵,更不要說騎兵旅的正副旅長更是八旗滿洲的披甲兵出身。

  這尼瑪也太顛覆三觀了!掐一下大腿還挺疼,沒做夢啊!

  軍管會給這些“教員”們開的薪水是每月10塊北海銀元,外加120斤青稞面或是大麥。要是干的好,以后不光能成為軍管會的正式人員,每家還會分五十畝地。

  之所以會給這么好的條件,主要是這些筆帖式才是最了解下面情況的人。由于他們大都通曉漢、滿、蒙、維語言,每天干的就是上令下達、下情上達的事務,能直接影響到各地辦事大臣的決策。

  當然了,這些人在滿清治下的時候,往往會和掌管維族民政事務的臺吉、伯克相互勾結,欺上瞞下,欺壓百姓。所以在任用他們之前,必須得來一次訓誡,讓他們知道一旦再有收受賄賂和欺壓百姓等行為,輕者跟俘虜一起去修路,重者發配西伯利亞。

  這番談話到底有沒有“觸及到靈魂深處”真是不好說,反正一眾筆帖式們都被訓的腦瓤子嗡嗡的,個個心驚肉跳。

  讓入疆部隊官兵掌握維語這件事,早在劉勝和范統制定作戰方案的時候就已經定下。范統為此還專門以政治部的名義下發了動員令,甚至還把另一時空里的“流動紅旗”制度也給搬了過來。對于學的不好的軍官,直接通報批評。

  要知道語言不通,北海軍別說發動維吾爾人“打土豪”了,連公審大會都開不起來,在臺上唾沫星子橫飛慷慨激昂半天都不知道你在說啥,就算開倉放糧都沒人來領。

  再者,另一時空里滿清對天山南北的治理經驗得失已經證明,光強制維吾爾人學習漢語,而漢人不習維語,只能讓雙方隔閡愈發加深。

  在另一時空的歷史上,從同治后期開始,清廷在天山南北大力推廣儒學,興辦義塾,推廣教育,前前后后搞了二十幾年,雖說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文化傳播,不過最主要的貢獻卻是造就了一大批毛拉和翻譯,老百姓該吃不上飯還是吃不上,繼續過著暗無天日的貧困生活。

  那些被強迫去義塾的人甚至喊出了“胡大胡大,何虐我也!”

  其實儒學教育及科舉之所以在天山南北難以推行,其關鍵在于傳統的經堂教育已深入人心,少數民族從內心對儒學教育具有抵觸情緒,所謂“一入學種,人即謂之背教,無不異視之。”

  你說他不識字,人家說我打小學“阿里卜”回文字母;你跟他說浩浩中華史,人家說我有專門講述西域歷史的“陀犁克”;你說要學儒家經義,人家說我有《庫魯安》。此外醫書有“惕普奇塔普”,農書有“哩薩拉”;陰陽占卜有“魯斯納默”.

  總之西域因為地處絲綢之路,千百年來受東西方文化影響,取長補短,自成體系,僅憑儒家文化的“之乎者也”那是絕對搞不定。也只有像林則徐那樣做實事的人,才會被一直傳頌。

  來上維語課的北海軍全都是連排一級的教導員和軍官,為了軍營內部的保密,課堂就設在了哈密辦事大臣衙署的二堂。他們每天從晚上六點學到八點,具體的內容包括了日常交往會話、維吾爾人和哈薩克人的風俗習慣、飲食、言談交往中的禁忌等等。

  一周下來,所有人都學的暈頭脹腦,好多人連做夢都叨咕著“亞克西姆賽斯”、“熱合麥特”、“阿卡姆”、“阿塔姆”之類的話。甚至在白天走在軍營里,也能碰上嘴里嘀嘀咕咕神神叨叨的家伙。

  北海軍居然學維語!這讓一直在團部醫療所接受治療的沙迪克很是驚訝。不過這也讓他更加確信了云巖的話:“我們這支隊伍和所有的官兵都不同。”

  話說沙迪克跟著云巖小分隊回到哈密后,先是去了連部報告。當得知云巖居然交了個維吾爾族的朋友,從連部到團部對此都極為重視,隨后就把團里最好的軍醫叫來給他治眼睛。

  話說北海軍成立了這么多年,但在軍事醫學上還處于起步階段。目前各部隊中的絕大部分軍醫其實就是普通戰場救生員的水平。他們通常要經過為期一年的集中培訓,主要授課內容就是圍繞著一本由洪濤和吳顯厚共同修訂過的《赤腳醫生手冊》,基本上從頭到腳,從內科到外科,從中醫到西醫。反正只要膽子大,沒什么病是不敢招呼的。

  經過檢查,軍醫發現沙迪克的雙眼并不是全盲,左眼還有一點微弱視力。由于這名軍醫在科布多的時候就經常給牧民看病,各種眼病也見過不少,所以他判斷沙迪克的情況是因長期被關在地牢的暗室環境,導致視神經萎縮而失明。

  不過很可惜的是,神經組織不可再生,一旦受到損害無法修復,目前唯一的治療手段就是使用滴眼藥,增加房水外流并降低眼壓。考慮到滴眼藥物有副作用,甚至還會對某些人有過敏反應,必須要隨時監測,于是沙迪克便只得在醫療所住了下來。

  經過兩周的中藥加滴眼液的治療,沙迪克的左眼病情有了好轉,已經能看到模糊的人影了。這讓他很是興奮,千言萬語道不盡的喜悅和感激之情。

  然而又過了一周,軍醫沮喪的發現也就僅限于此了。他原本還想給北海鎮中心醫院發個電報,向吳顯厚請教一下,不過沙迪克已經再等不下去了,他堅持要回故鄉看看。

  無奈之下,云巖他們只得陪著沙迪克來到了回王府西北數里外的阿勒同勒克村。

  剛進村口,沙迪克便激動的跪在地上,親吻著土地,隨后捧起雙手,自言自語的感慨道:“我的真主啊!命運安排我云游四方,如今又遇上了好心人帶我回到了故鄉。謝天謝地!”

  他的這番舉動,引起了一個路過的村民的注意。那是一個穿的非常厚實,頭上用布巾蒙頭遮臉的維族婦女,她帶著警惕而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身著軍裝的云巖他們,隨后又看向穿著一身新棉袍的沙迪克。

  端詳了片刻,那女人雙眼漸漸瞪大,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走到近前小聲的問道:“沙迪克?”

  “誰啊?”

  女人看到對方應了,心中頓時一陣酸楚,顫巍巍的道:“我的真主啊!原來真是你!”

  沙迪克起身湊近女人,用左眼細細的瞅了瞅,搖搖頭,嘆口氣問道:“我的眼睛干枯了,左眼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您是誰啊?”

  “沙迪克,我是莎爾罕呀,就是你阿皮孜大哥的莎爾罕哪!你居然還活著!”

  “莎爾罕”

  “還記得你阿皮孜大哥嗎?你背著的熱瓦甫,”女人急步繞到沙迪克背后看了一眼,用確定以及肯定的語氣道:“這不就是在你被放出來后,他送給你的禮物嗎?”

  沙迪克呆了一下,隨即露出了興奮的表情,雙手緊緊抓住女人的胳膊,激動的道:“真主保佑,阿皮孜大哥還在世嗎?小莫合塔爾怎么樣了,都長大成人了吧?”

  “你沒有忘記呀,沙迪克!”莎爾罕擦了擦因激動而流出的淚水,笑著道:“他們都平安。莫合塔爾健壯結實,已經是跟墻頭一般高的后生啦!”

  這女人激動起來,嘴就跟放鞭炮一樣布拉布拉的說個不停。沙迪克好不容易趁她停頓換氣的工夫,把云巖等人叫了過來,相互做了介紹。

  莎爾罕起初對云巖等人很是戒備,說話也透著謹慎小心,直到沙迪克把自己如何認識云巖等人,北海軍又如何給他治眼睛的經過說了,她這才釋然,隨即便熱情的邀請眾人去她家做客。

  沙迪克還活著的消息隨著女人的大嗓門,到了當天晚上就傳遍了全村。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但凡聽過他大名的人都過來拜訪。而靠著沙迪克的翻譯,云巖他們也很快和村民們打成了一片。

  對于大家的問候和詢問,沙迪克撥動琴弦,用低沉的聲調,講述了自己這些年來的遭遇。

  “沙迪克是個流浪漢,心頭的憂傷訴不完。母親生我剛睜眼,臺吉的牢籠就把我關。若把青春比做花,我青春的蓓蕾沒開綻,美好的時光已飛逝,受奴役的日子永沒完。狠心的伯克沒心肝,把我的血汗都吸干,狠心的伯克真殘忍,剝我的皮來當衣穿!我日日夜夜把活干,衣不蔽體吃不上一頓熱飯。遇上了心愛的萊利古麗,卻被臺吉害死在河岸邊。

  形單影只的我啊去流浪,足跡印滿千村萬莊。到處都是漆黑一片喲,找不到窮人棲身的一片天!巴依伯克的心腸都一樣,逼租攤款又派捐。喀孜毛拉也是披著人皮的狼,手捧法典濫用權。巴依伯克的心真毒啊,拿我們的鮮血當茶喝。年輕的姑娘,天真的孩子,多少生命遭摧殘。想起這些苦和難,熊熊怒火胸中燃。不把臺吉剁成肉醬,血海深仇不算完!”

  沙迪克的歌是唱不完的。他的熱瓦甫琴越彈越悲憤,一直彈唱到了深夜。外面雖然天氣寒冷,可沒過多久,阿皮孜家的屋里、院子里、乃至門口都站滿了人。

  有人不住的搖頭嘆氣,有人是把滿腔的怒火和不甘緊緊的捏在自己那無力的拳頭里;然而也有人在急促的呼吸著,渾身顫抖,一腔熱血在皮貼骨頭的胸腔里跳蕩。

  直到最后結束時,沙迪克唱道:“沒經過嚴冬的黃鸝,哪知道春天的明媚;若說還有誰能幫我們脫離苦海,唯有那支翻越了騰格里山的軍隊。胡大也真是怪,創造了天使也創造了魔鬼。側耳聆聽吧,諸位,愿我的歌能插上翅膀,順著哈密河傳遍千山萬水。”

  讓在場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這首民歌,僅用了短短數天就傳遍了回城周邊的各個村莊,無數維吾爾百姓聽說后都是義憤填膺,同時也將好奇而疑惑的目光轉向了北海軍。所有人都在想,這支軍隊真能帶我們脫離苦海嗎?

  能燃起熊熊火焰的柴堆已經萬事俱備,唯一還差的,只是一簇火苗。

  《庫魯安》就是《古蘭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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