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六百九十七章 一寸河山一寸金
  兩天后,已經回到北海鎮的趙新接到了西線司令部發來的相關電報,也知悉了哈密發生的一切。雖然他很想親眼去看看宏偉壯麗的天山,奈何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

  李朝的使者已經來了北海鎮一周了。他們此行的目的,是要和北海鎮商討圖門江源頭南麓的歸屬權、以及東北部邊境線的劃分問題。擔任正副使的是左議政和禮曹判書,此外還包括了備邊司左參贊、弘文館大提學、禮曹參判在內的五名大臣,再加上隨行人員和侍從,足足得有一百多人,就跟去北京城的燕行使團一樣。

  李祘之所以會派出如此高規格的使團,主要是因為北海軍這次越過圖門江的軍事行動著實把他和手下文武都給嚇著了。他甚至覺得要是再跟北海鎮玩“若即若離”的把戲,避而不談咸鏡北道領土的問題,那位趙王很可能就要兵臨漢陽城下了。

  就在八月十五中秋的那天早上,駐扎在琿春的北海軍在潘秀成的指揮下,以兩個團的兵力驟然越過圖門江,在漫長的邊境線上向盤踞在慶興、慶源、穩城、鐘城、會寧各地的清軍發起全線進攻。懾于北海軍強大的攻勢,各地的清軍將領要么自殺被俘,手下部眾潰散的潰散,投降的投降;要么就跟那奇泰一樣,率領守軍成建制的投降。

  至此,李朝自前明洪武三十一年開始,為了實現“北進戰略”而耗時近五十多年構筑的北方六鎮防御體系幾近崩潰,僅剩下了一個“援助性后防基地”--富寧府。

  會寧城拿下后,潘秀成沒忘記趙新的囑咐,僅休整了兩天,又派出一個營南下攻打茂山府城,最終一戰而下。

  為了這一仗,潘秀成在琿春足足準備了兩年。期間除了派人向那些越江墾荒的朝鮮農民進行問詢,買通李朝官員獲取沿江防御體系的情報外,北海軍的偵察兵也曾多次喬裝進入南岸實地偵察,對圖門江南岸的氣候、山川、河流、村鎮、關隘路障、烽燧煙臺和兵力部署全都了如指掌,這才做到了一鼓而下。

  地面戰役發起的同時,從北海鎮調來的十艘小型機帆船和駐守在摩闊崴的五條機帆船炮艦全部出動,集結在了西水羅一帶的海面,晝夜巡視,迫使駐扎在西水羅前浦的李朝水軍嚇得連窩都不敢出,也沒法出海報信,最后還是通過陸路向鏡城府發出急報。而等漢陽方面收到消息確認北海鎮大舉“進犯”,已經是二十天后的事了。

  李祘得知北海軍出兵,急的徹夜難安,讓滿朝文武趕緊拿出對策。曾經在趙新面前吃過癟的蔡濟恭此時已經成了領議政、兼任備邊司的都提調,他是見識過北海軍厲害的,知道打是肯定打不贏;而且跟李朝一海之隔的幕府長州藩如今都成了北海鎮的狗腿子,萬一來個兩面夾攻,怕是有滅國之禍。

  眾人一致建議,還得去談,不過姿態很重要。眼下滿清是靠不住了,北海鎮就成了新的大粗腿,必須得抱住抱緊。經過一番推舉,左議政金履素和禮曹判書尹蓍東就成了當仁不讓的帶隊人選。

  使團臨行前,李祘反復叮囑一定要將北方五鎮要回來;那可是太宗時代好不容易開創的地盤,丟了自己可是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李朝使團抵達鯨魚港時,趙新還沒回來,北海鎮一方是由于德利、沈敬丹、汪中、趙翼和劉臺拱五人出面接待。

  李朝這些年對北海鎮的重要人物已經有所了解,都知道沈敬丹是趙新的老丈人,地位那是不必說了,還掌管著北海鎮的海貿事務;汪中是聞名天下的經學大家,和趙新是亦師亦友的關系;劉臺拱是琿春地區民政的負責人,日常李朝和北海鎮的邊境事務都是由他處理。

  于德利嘛這個老頭太神秘,身世來歷根本查不出來!

  不過趙翼的出現卻讓使團眾人很是吃驚,他們中的很多人對其都是久聞大名。要知道趙翼在三十多年前可是在軍機處任職,還曾扈從乾隆的天子行在;連這樣的人都投效了那位趙王,無疑意味北海鎮再也不是過去那個“沒文化”的割據政權了。

  趙翼其實已經要和袁枚一同坐船回江南了,然而當他聽說李朝的人要來談判,便找到于德利,說他曾在廣西邊城鎮安府和永昌為官多年,對處理邊疆事務很熟悉,能幫著參詳籌劃。

  于德利心說廣西的邊務和東北的也不搭嘎啊!不過看到趙翼這么熱心也不好駁了對方面子,索性給他安排了個顧問的臨時職務。趙翼自然樂意,他就是好奇想見識一下,真要給個官做反倒不肯。

  袁枚一看趙翼不走,只得帶著兒子坐船回去了。北海鎮的新奇之處雖然看不夠,美食也數不勝數,可入冬后的氣候實在太冷,他這把老骨頭可是真扛不住,還是小倉山的隨園最安逸。不過他的女弟子席佩蘭卻和丈夫孫原湘留了下來,兩口子在八月份的新科舉中都名列前茅,一個是童生試考了第五名,一個是舉子試第三名。孫原湘在十月初和其他人進了行政學校繼續學習一年,而席佩蘭則去了小學校,跟王貞儀做了同僚。

  除了以上這五位,于德利還從今年新科舉錄取的那些秀才和童生當中挑了十幾個人,都塞進了談判小組當助手,不外乎是整理資料和會議記錄。

  談判一開始是在彬彬有禮的氣氛中開場,大家都是有身份外加有學問的人,即便是商人出身的沈敬丹如今也暗暗自詡是個“準國丈”了,不能再跟過去一樣。然而李朝這幫人屬于典型的給臉不要臉,你越尊重他,反倒讓他覺得有機可乘。

  備邊司提調、弘文館大提學沈煥之一上來就拿康熙五十一年的“穆克登定界”說事,并說朝鮮王國的發源地就是圖門江源頭的長白山,如今每年的正月、二月、八月都要進行祀典。沈煥之說罷,還拿出了自己和前任寫的祭文作為證明。

  北海鎮一方由汪中首先開炮,他根本不屑于爭論康熙時代的勘界,而是直指源頭。

  “貴國設祭至今也不過才二十五年罷了。宗山之說,既不見于經,又不見于史,不過是貴國一家之論,恐非可據。要是照晚圃先生所言,昆侖乃諸山之祖,是不是貴國還把邊界挪到昆侖分水嶺呢?”

  “再者,貴國在國初制定《五禮儀》時,包括慶興在內的六鎮雖然已在界內,卻沒有以長白山而是以鼻白山為北岳。子謂冉有云:禮,諸侯祭封內山川,季氏祭之,僭也!貴國擅自祭域外之山,意欲何為?”

  劉臺拱補刀道:“貴國的《龍興歌》中雖有‘山從長白山來,水向龍興江流,山與水鐘秀儲祥,太祖大王乃生’之說,然龍興江舊稱橫江,你們的長白山乃是鏡城以西一百一十里的‘白山’,而非我國的長白山。貴國的《世宗實錄地理志》上有云,鼻白山在定平府西北百里許,白山在鏡城郡西。”

  說罷,他直接把一份復印的材料拋了出來,冷笑道:“請問慶興離長白山有多遠?明明是我國領土,什么時候在你國了?!”

  沈煥之接過材料一看,頓時大吃一驚。上面記述著這樣一段話:“令儒臣讀《龍飛御天歌》第一章‘今我始祖,慶興是宅’八字,彌切微忱。白頭山之為我國山,尤為明驗。雖非我國之境,其在追報之道,猶當望祭,況在我國乎?望祀一節,令儀曹舉行。而設壇可合處,問于道臣,令消詳狀聞。”

  “這”李朝使團的其他人看后無不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心說怎么北海鎮連這玩意都搞到了,看來朝中有奸臣啊!

  要知道劉臺拱拿出的不是別的,而是李朝的秘密檔案《承政院日記》,這段話則是出自李祘的爺爺——英祖大王之口,鐵證如山。

  對面的禮曹判書尹蓍東暗暗罵沈煥之白癡,上來扯什么長白山啊!拿回北方五鎮和茂山府才是真的。于是道:“此時暫且按過不談,我等此次前來,乃是奉了吾王之命。請問沈先生,如今圖門江南岸胡虜已降,上國占據之地是不是也該還回我方?”

  沈敬丹拈須微微搖頭道:“圖門江南岸之地和茂山乃是女真之地,貴國當初趁著明承元緒之初的混亂之際,竊占近三百年了,也該還回來了。”

  尹蓍東一聽就急眼了,忙道:“那是太宗賜土,怎么能說是竊取呢?”

  事實上李朝在立國之初的北方邊境線并不是圖門江,而是在鏡城。

  當初李朝第三代國王李芳遠之所以要把邊境向北擴張,除了趁中原王朝交替變更之際謀求土地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朝鮮太祖李成桂在即位之初曾追尊父祖四代為王,而慶源府就是他的高祖——李安杜夫婦的安葬地。元代的時候,那里歸屬“斡東千戶所”,李安杜就是該千戶所的“首千戶兼達魯花赤”。

  按說明取代了元,元朝的地盤就應該由明朝接管,李朝私占就是竊取。但是當朱棣派使臣招撫圖門江周邊的十處女真部落時,李朝為了確保其“北進拓疆”利益,以達到永久“合法”占領之目的,遂遣使至南京強詞詭辯,希望明朝“將其東北地方所據女真遺種人民,乞令本國管轄如舊。”

  很可惜,“我大明”疆域意識淡薄,對圖門江以南地區缺乏了解,故而對朝鮮使臣的詭辯之辭難辨是非,加之朝鮮一直“至誠事大”;于是在這種情況下,宗主國的“柔遠包容”之心發作,輕易同意了朝鮮之請,賜予了上述十處女真部落區域。最終,朝鮮王朝得償所愿,形成了在圖門江下游以河為界的事實。

  這便是“太宗賜土”的由來。

  汪中接茬道:“就算是這樣,那也是圖門江下游的問題。那么中游的茂山呢?請問前明的哪位皇帝下旨把茂山給伱們了?圣旨拿來看看!誰允許你們把茂山治所從富寧鎮城以北十八里遷到三峰坪的?”

  “這,這,這不是當初女真人走了.”

  尹蓍東剛說了兩句便自覺失言,再也說不下去了。左議政金履素被氣的胡子直抖,心說這個笨蛋!

  話說早期的茂山鎮還叫茂山萬戶堡,原本是歸屬會寧鎮下轄的要害小堡;而且就像汪中說的,當時茂山萬戶堡還不在圖門江邊,而是位于富寧鎮城以北。在此后的整個15世紀后半期,該堡都恒定于原地,未有變動。不過隨著努爾哈赤崛起,包括老土部在內的圖們江流域女真各部盡被皆征調至圖門江北,撤離所居之地后,圖門江中游南岸在后來的半個多世紀里一直渺無人跡。

  李朝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遂宣布“此本我土地,敵來則避,敵去則居,固也。彼既以江為限,雖長城之外,豆滿江之內,則彼亦知非其土也”。于是在康熙十三年的時候,先將茂山堡移治于江邊“三峰坪”之地,又在十年后升級為都護府,由此完成了茂山之終設。

  問題是康熙十三年的時候,南明最后一個皇帝永歷都死了十二年了,李朝到哪討圣旨去啊!

  北海鎮這些人一上來的架勢,把李朝使團給懟的夠嗆,一個個面色鐵青,心知遇上了硬骨頭。不過讓金履素等人詫異的是,無論是汪中還是劉臺拱這些飽學之士怎么在投了北海鎮后,都變的盛氣凌人,寸土錙銖呢?難道是受了趙王的傳染?

  那位趙王也是,身為中原王朝的承緒者,不與小邦爭尺寸之地才是應該的嘛!

  事實上他不知道的是,趙新和其他穿越眾這些年帶著北海軍東征西討,很多時候就是為了維護領土主權。是以無論是北海鎮的各個部門、軍隊、工礦、學校、乃至農村,這幾年不斷通過廣播、戲曲等通俗易懂的形式反復宣傳,目的就是為了給治下的老百姓灌輸領土主權意識,進而形成近代國家觀念。

  而于德利之所以讓正在行政學校培訓的士子進入談判組,目的也是讓這些深受儒家傳統教育的讀書人理解并接受北海鎮的邊疆意識--也就是領土主權,并通過他們來影響帶動更多的讀書人。

  那些進入行政學校的士子們所上的第一堂課就是主權和領土,而且還是于德利親自開講。他從《詩經》里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進而講到《孟子》中的“仁政自經界始”,再到《漢書》上的“疆理之說”.基本上歷朝歷代關于邊疆領土的正反事例都被他篩了一遍。

  要知道中國傳統邊疆意識中最大的缺陷之一,便是所謂“家天下”或“朝廷天下”的觀念,畢竟維系自身統治穩定比什么都重要。這也是為什么石敬瑭能隨意割讓“燕云十六州”,另一時空的剛毅為什么能說出“寧與友邦,不予家奴”。

  汪中他們的言辭其實就是在向周邊鄰國表明一個態度,那就是“以德柔遠”的藩屬時代已經過去,像雍正那樣“天朝不與小邦爭尺寸之地”的屁話可以洗洗睡了。

  別說讓三尺了,讓一寸都不行!

  早期的女真族在元朝滅亡后,由于遠離明朝控制的遼東地區,更遠離中原地區的情況下,所需的一些生活必需品,只能通過與臨近的朝鮮貿易才能解決。在當時的條件下,唯一可進行互市貿易的場所正是還叫“孔州”的慶源府。由于當時建州衛的勢力擴展到了圖們江南岸,成了李朝“北進”之路上的一塊心病。有鑒于此,朝鮮君臣隨即采取了制裁措施,對女真實行所謂的“絕市”。之后女真便展開了激烈的報復行動,史稱“庚寅事變”。期間從屬于建州女真的毛憐衛被摧毀,雙方自此結下世仇。之后建州衛西遷至新賓北部的方州。圖門江地區女真人的大首領猛哥帖木兒帶著部眾去了方州西面的余下(那里盛行養豬。)之后猛哥帖木兒又被朱棣封為建州左衛的首任指揮使。他的孫子叫董重羊,正是努爾哈赤的祖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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