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七百一十二章 雪原遇襲(三)
  今天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起伏的丘陵上雪野白的耀眼,天空湛藍而空曠,喀爾里克的雪峰冰山和雪線下山脈的每條脈絡都歷歷在目。山崗上有風吹過,但并不刺冷,雪地上的枯草雜枝在輕輕的搖晃,發出細碎的絮語。

  趙新今天的興致很高,為了這次難得的出游,他昨天晚上還特意讓人準備了燒烤用的架子、木炭和幾只宰殺腌制好的羊。三十多人在疏勒城的殘垣斷壁間生起了兩堆篝火,圍坐在一起,烤肉喝酒,邊吃邊聊。

  兩個哈薩克向導也加入了聚餐,一開始他們誠惶誠恐,連說使不得,自己帶了干糧。等看到有酒,其中一個叫蘇萊曼的家伙兩眼放出了光,他說自己不受戒律影響,迫不及待的開懷暢飲起來。隨著幾杯酒下肚,話匣子也就打開了。

  蘇萊曼說,天山山脈,但凡河谷地帶,都有絕世好景,想不到幾位大人竟知道江布拉克。其實那里到了夏天和秋天來再好不過,很涼快,河水很大,奔騰喧囂,不絕于耳。林間草地和一望無際的麥田,如同地毯,山野間到處開滿各色的山花,芳香撲鼻。以前奇臺的縣太爺和靖遠城的辦事大臣到了夏天,都會以視察屯田的名義,帶著大群手下,去那里游玩幾天。

  趙新問,哈密有什么風景好的地方?

  蘇萊曼說,巴格達什啊!那里風景更好,回王每到入夏之時必去,帶上所有家眷和下人,還有樂隊、舞女,幾百人浩浩蕩蕩,寶馬香車好不熱鬧,一住就是一兩個月,極盡奢華享樂。

  兩個向導都是下里巴人,放開了吃相,難免就有些粗俗。尤其是蘇萊曼,生活的就跟個流浪漢一樣,從這個綠洲跑到那個綠洲,什么雜活都干。還不等羊肉烤熟,他便催促說可以吃了,隨后用臟兮兮的手抓起還滲著血水的肉就往嘴里塞,大快朵頤。

  不過趙新、范統和隨行的北海軍士兵對此卻不以為然,那些來到北海鎮的流民在剛下船的時候,跟蘇萊曼都差不多,甚至比他還邋遢。

  當發覺趙新他們真的不嫌棄自己,而且還跟自己有說有笑,幫自己倒酒夾肉,蘇萊曼很是感慨,活了三十多年,從西北走到南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官老爺”,看來世道真要變了。

  江藩生于江南膏腴之地,自幼博覽群書,這些年在北海鎮又增長了不少閱歷,尤其是他從黑龍江到奇臺這一路走下來,對以往眼中的邊陲蠻荒之地有了更深的見解。當喝了幾杯酒,細嚼慢咽的吃了幾塊肉,便興致勃勃的道:

  “藩以為,西域攘夷之上策還是要以夷治夷,然必震之以武力,懾之以威信,化之以風俗,柔之以財貨,不如是不足以挫彼兇橫,方足收功。”

  趙新和范統都知道這位一心要當“班定遠第二”,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再用封建王朝的那套做法,只能是養獸自噬。….兩人都比江藩歲數大,聊多了也就沒了那么多客套,范統拿著個羊腿,一邊啃一邊道:“子屏老弟,我看你想說的是‘因俗而治’和‘恩威并施’吧?”

  江藩的酒量很好,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微微點頭道:“《通典》上說,昔者漢家弱而匈奴強,所以厚飾子女嫁于單于;至盛唐中國強而北狄弱,唐兵千人堪擊其數萬,則恣我所為,不敢驕慢。以我看來,滿清亦是如此,中亞諸國無非懼其兵威,倚用而服其眾也。若不因俗而治,我北海在回疆投入的人力和物恐將是天文數字。”

  趙新抿了一口酒,搖頭道:“不然,短期內這么做無可厚非,從長遠看,隱患很大。”

  江藩心中一緊,忙道:“殿下何出此言?”

  趙新語氣果斷的道:“因俗而治的前提是要對當地的習俗有充分的理解和認識,這一點非常重要。各族百姓必須要一視同仁,就跟我們這些年在北海鎮對赫哲、鄂倫春、費雅喀人一樣,不能因為人家不讀孔孟就看不起他們。

  另外在處理和中亞各勢力的關系上,雖然要恩威并施,可根本是‘施’而不是‘恩’,主動權要操之我手,方可隨機應變。就好比大和卓波羅尼都的兒子薩木薩克吧,之前乾隆聽兆惠說他在浩罕國形同乞丐,就以為和卓家族已經完了,所以就派了幾個殺手過去,可最后也沒干成。實際上不管是乾隆還是當年的兆惠,他們都對蘇菲派那種苦行僧的生活方式不了解,也不屑了解。到頭來,咱們還得給他擦屁股。

  我敢肯定,薩木薩克這些年一直在中亞各地傳教,雖然他可能確實經濟拮據,但絕不至于淪為乞丐,否則他也不會有能量把手從撒馬爾罕伸到回疆。更何況和卓家族還和中亞蘇菲派的一些權貴沾親帶故,派殺手簡直就是兒戲!”

  范統將手中的羊骨頭一扔,接過警衛遞來的毛巾擦著手,一邊說道:“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光講面子沒用,知己知彼,得站在對方的風俗傳統上考慮問題,否則咱們就得跟滿清一樣被人當傻子。”

  江藩微微點頭,看著面前跳動的篝火陷入了沉思。趙新的意思他聽懂了,說白了就是不能以漢文化的高高在上心態去認識和處理回疆事務和對外關系,否則“因俗而治”就是一句空話,恩威并施的“威”更是無從談起。

  趙新干脆用手中啃光肉的羊肋骨,在地上畫了起來,然后指著上面幾處,對二人道:“這次浩罕入侵南疆倒也省了咱們再找借口。我的想法是,部隊拿下伊犁和烏什后不要著急,先休整一段時間,攢足實力,然后南北兩線齊頭并進,南線越過喀什噶爾嶺,控制瓦罕走廊和巴達克山;北線沿喀喇河過額得墨克嶺,奪取那木干、安集延、瑪爾噶朗、浩罕城,將費爾干納谷地收入囊中。總之不給白山派的和卓余孽留下生存的土壤。薩木薩克和他那兩個兒子絕不能放過,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否則西域將永無寧日。”….范統端著酒杯,低頭看了半晌,贊嘆道:“真是不服不行!你居然把半個西域的地圖都畫出來了!厲害,碰一個!”

  江藩早聽說過趙新的這樁本事,那就是每戰之前--甚至是謀劃方案的時候就會把地圖看的滾瓜爛熟,閉著眼能說出每一條山川河流、村莊城鎮的準確位置。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心中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一行人酒足肉飽,從疏勒城所在的高崗下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再不往回走的話,天黑前就回不去了。

  趙新騎的大黑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顯得格外興奮,踩著碎步,健美的身軀快樂的顛動,時而仰天嘶鳴,好像在大笑。積雪在馬蹄下嘎嘎作響,一群麻雀驚起,嘰嘰喳喳的從一顆松樹上飛走。在雀群的上空,一只蒼鷹在空中盤旋,朵朵白云在空中紋絲不動。

  看著周圍的美景,趙新心中一動,一首在另一時空中耳熟能詳的歌不自覺的就涌上心頭。誰知還不等他張嘴,范統倒先扯著嗓子嚎上了。

  “翻過千層嶺哎~~爬過萬道坡,誰見過水晶般的冰山,野馬似的雪水河,冰山埋藏著珍寶,雪水灌溉著田禾,一馬平川的戈壁灘喲,放開喉嚨好唱歌......”

  我擦!居然搶我戲!

  話雖如此,趙新也不由自主的跟著哼唱了起來。

  江藩自從來到西線司令部,就聽手下的參謀說范統不光會給士兵講故事,還教了他們不少歌。不過看到趙新也跟著唱上了,他更是一臉驚訝,把滿清打的雞飛狗跳的趙王居然唱歌,說出去誰信啊!

  擔任警衛的北海軍士兵們都陶醉在了歌聲里,兩名哈薩克向導更是露出了異樣的神情,想不到兩個漢人大官居然會唱回疆風格的曲子,而且嗓子還真不錯。曾經跑遍了天山南北的蘇萊曼聽了一會,驚訝的對同伴道:“我怎么聽出了一股塔吉克人味道?”

  趙新喝了點酒,嚎了幾句,不免心神愈發激蕩,忍不住單手一抖韁繩,口中吆喝了一聲,身下的烏珠穆沁大黑馬如離弦之箭一般躥了出去,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江藩等人一看,連忙縱馬跟上。奈何趙新的馬速實在太快,彼此之間的距離被越拉越遠,急的江藩和警衛排的排長一邊追一邊喊,范統見狀在后面哈哈大笑。

  雪野廣闊,無數魚鱗一樣的光斑在大地上閃爍,奔馬卷起了一道道雪塵。寒鳥飛避,冬樹飛旋,趙新越跑越放松,身體也不再僵硬,隨著馬的奔跑節律而上下起伏。他已經很久沒這樣松弛了,握著韁繩的手觸到粗壯的馬鬃,感受著馬脖子上肌肉的強勁張力。

  縱馬跑過一段雪路后,他打算穿過前方的溝谷,直奔兩里外那座兀立的小丘。馬不能持續的跑高速,他覺得這個距離已經差不多了。

  當來到積雪覆蓋的山丘之上,冰凍的中葛根河已經出現在了趙新的視野里,他喝住了馬,雙手一帶韁,大黑馬放棄了奔騰的姿態,放緩了腳步,搖晃著腦袋,粗大的鼻孔不停的喘息,在口鼻周圍形成了大團大團的白霧。他贊許的拍了拍馬脖子,回頭看去,就見江藩和警衛排長等人已經在一百多米外,而范統和十幾名警衛正要走出那片溝谷。….然而誰也沒料到,幾顆暗算他們的火槍子彈,就是在他們心神最松弛的時候射出來的。

  幾乎就在射向趙新的那顆子彈噴出槍口的同時,大黑馬瞬間做出反應,毫無跡象的騰空躍起,一道灼熱的寒光從馬尾處掠過。那顆鐵彈最終在小丘上的一塊巖石上炸裂,發出了沉悶的聲音。

  與此同時,在趙新身后身后五百多米處的溝口出口那里,當五六桿火繩槍齊齊發出轟鳴后的瞬間,擋在范統外側的兩名士兵身子晃了一下,便從馬上摔了下來。

  因為喝多了酒而反應遲鈍的范統,此時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他只覺得左側的大腿一熱,像是被人用鐵錘猛砸了一下,隨即就被一名士兵用手猛的一按,上半身便伏在了馬鞍上。

  距離趙新最近的警衛排長萬萬沒想到會有人在這里設伏。然而他只是愣了一下,隨即就下意識的向身后一抓,觸手便是冰冷的槍管和護木,當槍身唰的一下橫在身前后,他右手后移,左手握住前端的護木,保險打開,再一扣扳機,子彈瞬間呼嘯而出。

  他槍口所指的方向是一片由冬樹組成的墨煙一樣的叢林,離他也就八九十米,似乎有無數的人影和馬影在里面若隱若現。石破天驚的槍聲轟鳴驚的四野的鳥雀“唿”地飛起一片,在天空中驚惶搖舞。

  緊接著,在離他三十多步外一片覆蓋著厚厚積雪的草窩子里,突然從雪下面冒出來十幾個人,他們舉弓就射。當帶著黑色刁翎的羽箭激射而出時,沾染了積雪的弓弦震蕩起一篷白煙。

  當兩枝帶著寒光的梅針箭射向趙新時,再次騰空躍起的大黑馬突然感到背上輕了許多,然而等它落地轉身回首,剛才所在之處卻是空無一物。

  自己的主人呢?大黑馬的眼神有些茫然......

  看到趙新突然從馬背上消失,江藩心中大震,他不管不顧的策馬向前,直奔趙新剛才所在的位置,幾個士兵也忙不迭的跟上。然而到了位置匆匆一看,除了一層沒過腳脖子的積雪,連個人影都沒有。

  “人呢?!”江藩大吼一聲,魂都要嚇飛了。

  隨著警衛排開火還擊,羽箭激射,此時的范統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面色煞白,渾身僵硬的趴在馬背上,后背已經被冰冷的汗水濕透。

  自從進入北海軍這些年,他要么呆在后方的指揮部,要么就坐在鐵殼烏龜一般的裝甲車里欺負人,還從未感到過危險,生死會離自己這么近!

  隨著一聲沉悶的號角在曠野上響起,數十騎蒙著臉的襲擊者從林中殺了出來,他們外翻的羊皮襖下露出了帶著幽光的鎖子甲,一個個手持弓箭或是長槍大刀,惡狠狠的沖著江藩和范統所在的位置撲了上來。

  “殺!殺光他們!”

  .

  一萬只熊貓提醒您:看完記得收藏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