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乾隆四十八年 > 第七百二十五章 九洲宮變夜彷徨(一)
  深夜的九洲清晏殿內燭火通明,侍立的太監宮女連大氣都不敢出。東暖閣里,八十三歲的乾隆盤腿坐在榻上,仔細聽著和珅給他讀奏折。齀

  不讀不行啊,乾隆如今的視力真是不靈了。粵海關曾在三年前進貢了一副英國產的老花鏡,乾隆戴過后卻說不過如此。其實不是眼鏡不好,而是乾隆生怕傳出去,外界會說自己老眼昏花。為此心領神會的和珅還對外宣布,皇上不用戴眼鏡,眼神好著呢!

  言歸正傳。這份由盛京將軍舒亮發來的奏折總共五千多字,里面詳細匯報了開原和昌圖兩地的諸多異常情況,由此認定北海軍接下來很可能有大行動。他懇請火速再向關外調兵兩萬,民伕三萬,并保證說盛京如今糧草火藥充足,一旦北海賊進犯,他本人會率領闔城軍民保衛盛京,拼死確保皇陵和城池不失。

  和珅之所以敢于深夜驚擾圣駕,就是因為這份奏折太要命了。盛京將軍轄區內兩處要地,一個興京一個盛京;前者是滿清的起家之地,即后金時代的第一個都城赫圖阿拉;后者更是滿清改號后的第一個都城,努爾哈赤、皇太極、以及上至猛哥鐵木爾的陵墓都在那里。

  雖說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在私下嘲笑朝廷懦弱無能,但好歹關外兩京不失,漕運未斷,西南又滅了廓爾喀,獻俘午門,總算保住了一份顏面。可要是盛京丟了,那大清就真是應了那句俏皮話,吹燈拔蠟踩鍋臺了。

  奏折念完,乾隆沉默了片刻,問道:“舒亮會不會擔心過甚?”

  “奴才,奴才覺得恐怕是真的。”

  “說說理由?”齀

  “回稟主子。十天前的密報上說,從五月初開始,北海軍就在不停的從富爾丹城經寧古塔向吉林調兵,這些兵在吉林城只停留了幾天,然后就都朝南走了。粗略估算至少得有一萬人。”

  “那么糧草呢?就算趙逆要打,總得準備糧草軍火吧!”

  “這也是讓奴才尚未想透之處。盛京不是吉林,朝廷在那里放了五萬人馬,就算趙逆要南侵,軍需物資、車馬、民伕樣樣不能少。按照北海賊過往的做派,總要把物資準備的足足的才會動手。不過......”

  “不過什么?”乾隆從總管太監李玉手中接過參茶,輕輕抿了一口。

  “主子,以前曾有過幾次類似的,沒有輸送軍需的跡象,奴才們以為打不起來,誰料北海賊突然發動。那趙新就是妖人!”

  和珅憤憤的說著,他對趙新上次出現在他家里的事到現在都心有余悸。當初趙新在和府門外消失后,他曾在府里仔仔細細的查過,一點兒的蛛絲馬跡都沒找到。因他又兼著九門提督,他甚至還讓步軍統領衙門暗中在城內各處查了好幾天,什么都沒發現。

  俗話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七尺高的大活人進城,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找不到。難道是從城外挖地道?別扯了,這理由和珅自己都不信!齀

  乾隆對和珅的話不置可否,他今夜的心神不知為何變得無比清明通透,再也沒了平日的老邁昏聵,沉思片刻又問道:“北海賊的田畝數和產糧算出來了嗎?”

  “奴才讓戶部那邊算的差不多了,想著最后核對一遍再報給主子。”

  “多少?”乾隆的聲音有些急促。

  “兩千萬畝地,三千七百萬石。”

  乾隆露出了難以置信神情,追問道:“你沒算錯?”

  和珅從杌子上滑落在地,叩首道:“奴才萬死!求主子恕罪!奴才這些年一直管著戶部和軍需,又讓人對照了吉林和黑龍各地的土地清冊,別的事再錯這上面也不會算錯。”

  “沒你的事,有你什么罪。起來吧。”乾隆的神情略有些呆滯,臉色也有些灰暗。他放開盤著的腿,揉了幾下,示意和珅攙扶自己,讓對方幫著穿好鞋,起身在殿里來回走了幾步,皺著眉道:“怎么可能!他那邊才多少人。算上膠東四縣的人口,六百萬有沒有?”齀

  “稟主子,差不多是六百三十萬。現在北海賊種地收割都用機器,叫拖拉機。那種什么一百二十馬力的,一天就能犁干田二百畝,水田八十畝;此外還有更大的,一天能耕八百到一千畝。再有就是各種馬拉的機器,一天也能有個幾十畝。今年開春后,膠東那邊也開始在用。”

  乾隆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北海鎮用機器耕地的事他很早就知道,可并不當回事,甚至還因此嘲笑過趙新,認為那不過是他欺瞞世人的鬼把戲。

  槍炮造的好跟種地有關系嗎?有關系嗎?好吧,現在看來是真有關系。

  事實上乾隆一直認為,北海鎮之所以不缺糧,除了黑龍江和吉林有大片皇莊旗田,最主要的就是趙新每年壓榨著日本國提供了大批糧食,又從廣南買糧北運,這才讓他敢于四面出擊,窮兵黷武。這話聽上去還挺有道理,所以之前和珅也是這么認為的。

  誰料前年春天,一名多年前就派往富爾丹城臥底的尚虞備用處密探終于混進了民政系統,成為糧儲局的一名辦事員。此人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利用職務之便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又冒著風險謄抄了不少報表。等他覺得一切都掌握的差不多了,便趁著去年冬天去吉林烏拉出差的機會,將著抄寫的資料送到了吉林城內的坐探手中,后者冒著天寒地凍,險些丟了性命,最終輾轉哲里木盟和昭烏達盟,從喀喇沁中旗到了承德。

  和珅拿到情報后如獲至寶,隨即抽調戶部山東清吏司和內務府的相關人員進行測算。然而頭一次計算的結果讓參與此事的所有人都認為不可能,肯定是出錯了,于是又重新算。誰知第二次結果出來后竟然比第一次還多了不少,別說在場之人全都驚掉一地下巴,連和珅也覺得匪夷所思。

  之后又重新算了第三遍第四遍,結果都是一樣......齀

  看著最終得出的幾個數字,和珅終于明白了那些縱橫在關外大地上的古怪機器意味著什么。

  截止乾隆五十七年,北海鎮在東北地區的戶數為421763戶,實有人口2108815人。按每戶50畝耕地計算,共有21088150畝耕地,再加上未分配的公有耕地157萬畝,總耕地畝數為22658150畝。

  到這里一切還都算正常。要知道北海鎮在東北已經九年了,自己開墾的再加上滿清在東北各地原有的耕地,兩千多萬畝的數字也能接受。

  不過接下來的數字就太尼瑪嚇人了!

  由于北海鎮耕地中的七成都種的小麥或黑麥,像大米、甜菜、大豆和其他各類蔬菜只占了種植面積的三成,于是乾隆五十七年北海鎮單是小麥的產量就有億斤,折合未磨粉標準倉石3700萬石,而每畝單產居然高達350斤!

  好吧,這一數字在另一時空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可以說是失敗,可在十八世紀的本時空絕對是駭人聽聞。清廷雖然早就知道北海鎮在吉林的畝產高,但一直認為那不過是個別地塊精耕細作的結果;而民政不遺余力的通過大喇叭宣傳,也只是一種粉飾手段。齀

  要知道同年關內各地加上盛京轄區、新疆的糧食總產量是16億石,可那是建立在十億畝耕地、兩億多農民,并且長江以南地區還是兩年三熟的基礎上才有的。就算是直隸和山東地區的上好水澆地,每畝高粱單產也不過才180斤。

  也就是說,北海鎮僅用了滿清1.6%的耕地和7%的人口,就得到了整個大清朝2.3%的糧食,而且都是細糧。

  要知道這還是好多荒地尚未得到沒有開發的結果。如果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不出十年,僅東北地區和新疆地區每年所產的糧食,就足以養活整個北方的人口。

  趙新在關外苦寒之地折騰了才九年啊,就已經讓數百萬人“寒者盡得衣,饑者盡得食,貧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而且他才收一成的賦稅,根本沒有什么雜項附加,各家各戶都搶著把自己的余糧賣給糧站。

  乾隆捫心自問,這是人能干出來的事嗎?跟北海鎮一比,自己父祖前后三代人一百多年的“康乾盛世”簡直成了笑話!

  乾隆越想越灰心,他背著手望著燭火,許久才幽幽道:“和珅,你說趙新和他那些黨羽到底是哪來的?為什么查了這么多年,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這讓和珅怎么回答?他要是知道,早讓人刨老趙家祖墳去了。得虧會安的葉占榮父子沒有對外聲張末代趙王妃墓地的事,否則滿清知道了真敢派人去會安給挖了,然后挫骨揚灰。齀

  還不等他說話,老邁的乾隆又喃喃自語起來:“打太祖爺算起到朕,已是第六代了。太祖、太宗宏武膜烈,出生入死開創了大清基業。世祖承兆丕緒,孤兒寡母入關祗定天下。圣祖爺八歲登基,十五歲廟謨運籌智擒鰲拜,十九歲決意撤藩,敉平三藩之亂,半壁江山動蕩,還是扛過來了。三征準噶爾,六巡江南,修漕運治黃河,輕徭薄賦,天下歸心。世宗爺踐祚十三年,修明政治,刷新吏治,也是國強民殷。

  朕自六歲入宮,跟從圣祖讀書,十四歲進韻松軒,跟先帝學習政務。想著父祖兩輩宵旰勤政、孜孜求治,朕不愿躺在大樹底下乘涼,自登極以來不貪鐘鼓之樂,不愛錦衣玉食,不戀嬌娃美色,精白誠心以對天下。雖不能使天下寒者盡得衣,饑者盡得食,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可朕自問這些年累散了骨頭操碎了心,也算是個太平盛世。

  蒼天啊!你為什么要降下這么個妖孽來禍亂天下?!你是不是瞎了眼!如今朕竟然淪落到連祖宗的陵寢都保不住,讓朕成了大清的千古罪人!!!”

  戰場上打不過,如今連種地也比不過,幾十年的文治武功如同一場夢!

  乾隆越說越激憤,臉色也愈發紅潤,聲音變得沉緩滯重,挾著無可抗拒的威壓和吶喊,聽得和珅心里泛起一陣陣驚恐和悲哀,淚水簌簌而下,打濕了地面。他膝行數步,死死摟住乾隆雙腿,哀懇道:“主子仔細龍體,千錯萬錯都是奴才們的錯!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奴才該死,辦事不利......”

  和珅正絮絮叨叨的說著,突然覺得乾隆有些異樣。他抬頭一看,就見乾隆呆呆的看向窗外,一句話也不說,半晌,身子一歪,登時就背過氣去。一旁的總管太監李玉嚇的面如土色,他“唿”的搶上前兩步,一把扶住了正在朝地上倒下去的乾隆,跟和珅一起把乾隆架到榻上躺下。

  九洲清晏殿內瞬間大亂,不管是太監還是宮女,有的尋湯覓水,有的抬屏風,有的搬桌子挪椅子,有燒香的,還有跪在地上低著頭看磚縫兒的,扎著雙手在殿外廊下來回竄的,這叫一通亂!齀

  “不許亂!”和珅用陰的能滴出水的嗓音喝住在場眾人,繼續道:“誰亂,立刻拖下去杖斃!李總管,你親自悄悄傳太醫來,不要驚動其他人。這事決不能傳出去!”

  這位身兼多職,其中就有領侍衛內大臣和內務府總管。雖說平日里總是擺著一副笑臉,可懲治那些不懂規矩的太監時卻是不假辭色,讓不少太監都害怕。他一發話,殿內殿外立刻就安靜了許多。

  和珅知道乾隆是急疼迷心,一時痰涌,不過同樣的情況前年已經犯過一次,這次明顯是更厲害了。

  他從懷里取出一個銀質的扁酒壺,里面裝的是蘇合香酒,擰開后就往乾隆嘴里灌。誰知對方牙關緊閉,黃褐色的酒液順著衣襟直往下淌。他此刻也顧不得犯忌了,叫一旁的太監拿來擓茶葉用的銀勺,用勺柄撬開牙齒,這才將酒灌了些許進去。

  半晌,乾隆喉間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就跟拉風箱似的。和珅心頭一松,正要再灌點酒,兩名太醫連滾帶爬的進了東暖閣。

  趁著太醫給乾隆診治的工夫,和珅站在一旁,望著面黃氣弱的乾隆,心亂如麻。別看他貪,可他跟乾隆幾十年的君臣之誼卻是真的。此刻他有些懊悔,自己何必這么急茬兒,天亮后再來奏報不是一樣!

  茫然間,一張讓他又恨又懼的面孔憑空浮現在了眼前,同時腦海里也回蕩起了那人曾說過的一句話。齀

  “和大人,你覺得乾隆要是死了,你還能活多久?”

  和珅心里猛的一抽,心知有些事要開始著手準備了。他趁著沒人注意自己,快步出殿,徑直來到門口左側一名垂首站立的太監跟前,不動聲色的從腰間取下一物,用蚊子般的音調輕聲道:“把人都召集起來,在圓明園殿外候著,等我命令。”

  那太監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隨后接過腰牌,轉身就朝外走。和珅這才回到正殿內,他也沒進東暖閣,而是跪在冰冷的金磚上,雙手合十對著空無一人的須彌寶座,輕誦起了《藥師經》。

  “如是我聞。一時薄伽梵游化諸國至廣嚴城住樂音樹下,與大比丘眾八千人俱,菩薩摩訶薩三萬六千,及國王大臣婆羅門居士,天龍藥叉人非人等,無量大眾恭敬圍繞而為說法......”

  在他念經念到一半的時候,拿著他腰牌走的那名太監已經回來,靜靜的立在了殿門口,和珅聽到對方在身后輕輕咳了一下,也不轉頭,繼續跪在地上念誦。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一名太醫滿頭大汗的從暖閣里退出,走到和珅近前道:“和中堂,皇上醒了。只是說話過于吃力。”

  和珅急忙起身走進去,榻上的乾隆看到他進來,嘴唇翕動,像是有話要說。和珅頓時淚如雨下,撲到乾隆跟前道:“主子,您可嚇死奴才了!”齀

  “盛,盛京......死......祖陵......永琰回......”乾隆喉節動著,用盡全身的力氣,含糊不清的咕噥著。等他說完這幾個字,又閉上眼陷入了昏沉。

  和珅退后一抖馬蹄袖,跪倒在地,語帶哽咽的道:“奴才明白了。主子安心休養龍體,奴才立刻去辦。”

  明白啥了?要辦啥?兩名太醫一頭霧水,旁邊的總管太監李玉也是似懂非懂。除了和珅,其他三人竟是一句都沒聽懂。

  等退到殿外,和珅對剛才去傳令的太監低聲道:“跟咱們的人說,立刻封鎖島子和各處宮門,沒我的話,誰也不許離島!有違抗者立刻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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