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秦將 > 第三百二十八章:魂斷睢水
  竹邑以北十余里,一處道路旁的開闊地帶。

  數十匹戰馬被拴在樹上,周圍地面上躺了近千個身著赤甲的楚軍士卒,他們一個個喘著氣,臉色還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

  「敗了。」

  項渠撫摸著手中的佩劍,口中喃喃自語。

  是的,他敗了。

  自從一個多月前,項渠屯兵睢水,與秦將趙佗對峙以來,雙方你來我往,交鋒數次。

  或是裝病誘騙,或是睢水罵戰,又或是他破釜沉舟,趙佗懸羊擊鼓……

  兩人相爭,智計百出,各施奇謀。

  雖然項渠基本沒有占到什么便宜,但也沒有多大損失。

  相反他還逼退了趙佗,并且形成了以東楚奇兵突襲彭城,他集中優勢兵力追擊秦軍的局面。

  一切似乎向著好的方向發展,只要項渠能在路上擊敗趙佗所部秦軍,并一舉收復彭城,便能打通連接魯地和齊國的運糧通道,為陷入缺糧之危的陳郢戰場緩上一口氣,延遲楚國走向滅亡的時間。

  然而項渠沒想到趙佗竟然如此厲害,秦軍不僅沒有退到彭城,反而在途中尋隘路設置壁壘阻擋。

  一連七道營壘,讓楚軍精疲力竭。

  趙佗又在正式決戰開始的時候,先以火牛沖陣,擊破楚軍先鋒,將兩萬多楚軍盡數堵在隘路中,緊接著便是巨砲轟擊,徹底砸碎了楚軍的士氣和膽氣,導致楚人全軍大崩潰。

  緊接著,便是早有準備的秦軍精銳尾隨追擊,一路追亡逐北,殺戮無數。

  項渠麾下整整兩萬多人,一敗而不可收拾,在潰逃中四處奔散,被秦軍一路掩殺,死難者不知道有多少。

  因為秦軍追殺甚急,他甚至沒有時間停下來收攏殘兵。

  只要在一個地方待上一陣,便有秦軍騎兵追上來,一旦被騎兵纏住,要不了多久秦軍的大隊人馬就會抵達。

  故而項渠和景同只能帶著千余短兵,不停南下后撤,只能以干糧果腹,一路奔馳下來,眾人早已是精疲力竭。

  「將軍,吃口干糧吧。」

  景同走過來,低聲安慰道:「我軍離竹邑只有十余里,最多半日便能抵達。竹邑城中尚有負責后勤的士卒,且有船只,可供將軍渡過睢水。只要吾等過了睢水,便算安全了。」

  項渠沒有回應,他抬起那張疲憊的臉,雙眼通紅的盯著景同。

  「趙佗兵術竟如此厲害。」

  「我自與他相持以來,處處被他牽著鼻子走,幾番計謀不僅沒有誘他渡河,反倒是自損精氣。縱使派奇兵襲擊彭城,誘趙佗分兵回援,最終反而被他變成了大破我軍的機會。」

  「趙佗此子,以彭城為誘餌,以撤退為偽裝,一路誘使我軍進行追擊,最終反擊勝我。此真是兵法所云「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以利動之,以卒待之。」」

  「他不僅參照兵法地形,選擇了隘地為戰場,搶先居之,以占優勢。更是在面對我軍人數眾多的情況下,營造壁壘,先守后攻,以堅壁消耗我軍后再尋找全勝之機。這正是兵法上說的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守則有余,攻則不足。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

  項渠喃喃自語,他越說,臉上的那股衰氣就越重。

  「趙佗用兵之法,確實難以預測。」

  景同被項渠之語觸動,亦不由點頭贊同。

  此番楚軍戰敗,讓他又想起去年所經歷的事情。

  時隔一年,舊事重演。

  同樣是通往彭城的道路,同樣是追擊那個叫趙佗的秦將,同樣是楚軍占據著兵力的優勢,同樣是由他景同

  來擔任副將,然后同樣遭遇一場大敗。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主將不一樣了。

  「我的預感果然是準的,在離開竹邑前,我就知道會有這個結果。」

  景同心中暗道,對于此番戰敗,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并沒有和項渠一樣那么喪氣灰心。

  項渠自是不知道景同心中所想,他喟然長嘆:「昔日我和趙佗在秦宮大殿上相遇,還曾與他握手相較,那時趙佗在我巨力緊握之下,面色不變,我就知道此子不是常人啊。」

  「秦軍騎兵來了!」

  就在項渠感嘆間,遠處有放哨的楚卒叫起來,說是有近百名秦軍騎兵追了上來。

  躺在地上休憩的眾楚卒一聽,頓時一個個嚇得跳了起來,正要起身往竹邑方向逃去。

  此去竹邑只有十余里,只要跑的夠快,他們要不了多久就能安全了。

  「將軍,還請上馬。」

  景同嚇了一跳,連忙請項渠上馬,大家一起跑。

  項渠卻冷笑一聲,他不慌不忙的站起身來。

  「逃了一百余里,還沒逃夠嗎?此地尚有楚軍千余,竟被那秦軍百騎所逐,何其恥乎?」

  項渠雙眼赤紅,他性格本就急躁,一路奔逃,深感恥辱。

  特別是離睢水竹邑越近,他心中的那種羞恥感就越深。

  昔日從竹邑率兵三萬北上,立志擒殺趙佗以解楚危,而如今卻帶著殘兵敗將回來,這樣的結局讓素來高傲的他如何能夠接受。

  「此處千人中可有敢戰之士,同我轉向,共殺秦人乎!」

  項渠大吼,翻身上馬。他不僅不逃,反而手持兵刃,轉向秦軍騎兵所來的方向。

  「項將軍!」

  景同大驚失色。

  與此同時,千人之中,數十道激昂的聲音響起。

  「吾等愿隨將軍!」

  這數十人中有大半是項渠短兵,自是忠心耿耿。

  剩下的也都是熱血壯士,一個個立刻起身,騎士翻身上馬,步卒提起矛戟兵刃,緊隨在項渠身后。

  近百黑甲騎士自北馳來,欲要像之前無數次一樣,恐嚇這些潰卒繼續奔逃,他們就可以追在后方進行殺戮。

  但這一次,這些楚軍潰卒沒有逃跑,反倒有楚將縱馬相迎。

  「項氏之子在此,秦人安敢張狂!」

  項渠瞋目大吼,厲聲而叱。

  其威勢竟將當頭的秦軍騎兵嚇得神色驚駭,連忙勒馬停步,不敢上前。

  項渠趁機縱馬奔馳,殺入秦軍騎兵中,手中兵刃揮舞,當即將一騎戳翻下馬,其身后數十楚騎也呼喊著奔來。

  一番廝殺,近百名秦軍騎兵被斬殺十數人,余者連忙退去。

  「快哉!」

  眼見秦人退走,項渠也不追趕,反而大笑出聲。

  周圍浴血廝殺的楚卒們也跟著笑起來:「將軍威武!」

  項渠這才勒馬回轉,對在地上呆愣的景同笑道:「走吧,景將軍。」

  景同這才反應過來,忙拱手道:「素聞項氏之人皆乃世之勐將,有百人敵之勇,景同今日一見,傳言果真不假。」

  項渠澹澹一笑,眼中卻滿是落寞。

  百人敵。

  戰場之上,面對兵家之術,區區匹夫之勇,又有何用?

  擊退作為前鋒的秦軍騎兵后,項渠也不耽誤,率領剩下的兵卒踏上南下的道路。

  十余里距離,半日路程。

  這支楚軍的前方,終于看到了一座位于睢水邊的城邑。

  竹邑。

  只是前方的那座城池,

  并非想象中的打開城門,有楚將守在門外相迎。

  反而隔了老遠,都能聽到里面有陣陣喊殺聲傳來。

  「莫非秦人繞道攻取了竹邑?」

  景同大駭,千余楚軍亦是神色震恐。

  不過當他們抵達竹邑城下時,才發現情況并非如此。

  城中確實有人廝殺,但并非繞路而來奪取城池的秦軍,而是竹邑城中的楚人在聽聞楚軍前線大敗后,竟聯合在了一起,襲擊鎮守此城的楚軍士卒。

  而且,還真的讓他們偷襲成功,占領了此城。

  當項渠和景同帶領一干殘卒抵達城下時,城中的戰斗落下帷幕。

  「秦人素來被稱作殘暴,但他們征糧尚要給錢,還會給吾等留下最后一口吃食,駐守竹邑期間,也從未有欺男霸女,肆意殺戮之事發生。他們雖非楚軍,卻比你們這些楚軍對吾等還好!」

  「你們同為楚人,卻搶走了我們最后的糧食,讓吾等在這寒冬中自生自滅,甚至還欺人婦女,搶人財物,就連釜甑也要給吾等奪走,此等行為何其可恨!」

  「吾等寧投秦人。也不想被你們這些楚軍肆意殘殺虐待!」

  城頭上,那一句句滿懷怨恨的楚言楚語傳來。

  「賤民可恨!」

  景同勃然大怒,馬上就要率兵奪城。

  在他看來,城中不過是一群小民造反,他們雖是殘軍,卻還有兵甲在手,足以打下城池。

  項渠卻是微微一嘆。

  「走吧,去符離塞附近渡河,若是在此耽擱,秦軍就要追上來了。」

  景同咬牙點頭。

  項渠說的沒錯,秦軍先鋒騎兵雖然被擊退,但后面追擊的秦軍主力卻不遠了,要不了多久就會趕上了。

  他只能恨恨的看了竹邑城一眼,跟著項渠帶兵繼續沿著睢水行走。

  到了日落黃昏,天光西斜的時候。

  他們終于抵達了符離塞對面,原本是那支五千秦軍所駐扎的營寨。

  這里果真還有一千楚人等待,甚至還造好了渡河的船只。

  睢水對岸,便是符離塞。

  「將軍,秦軍隨時有可能抵達,還請將軍先行過河。」

  景同忙請項渠上船。

  但項渠卻站在原地不動,雙腳如同生根了一般。

  「將……將軍。」

  景同聲音發顫,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項渠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子同啊,你可還記得去歲左司馬之事。」

  景同懂了。

  他大驚道:「項將軍,你千萬不可行此事啊!如今我楚國正是危難之際,正需要將軍這般名將領兵,以救國難!」

  「以救國難?楚國還有救嗎?」

  項渠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充滿了慘意。

  景同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話來。

  楚國還有救嗎?

  項渠戰敗,楚國再無從魯地和齊國運糧的機會,如今陳郢戰場的糧食恐怕只剩一個月左右了。

  一個月后,楚軍斷糧。

  哪怕天下間最厲害的名將也沒有用處。

  沒有糧食吃,怎么打仗?

  項燕又如何打得過人數比他還多的秦軍啊!

  以景同的見識,自然是看出此番楚國怕是要亡了。

  項渠不再理他,而是自己低語著。

  「父親命我來此與趙佗相據,讓我不要出擊,以免遭受敗績。但我還是出兵了,這一點我不后悔,如果我不出兵去爭一爭,那就真的是坐以待斃,徒等滅亡。我寧愿奮死一拼,也不想在此坐

  視楚國傾覆。」

  「至于我敗在趙佗手上,那亦是技不如人,我心中并無怨言。」

  項渠聲音越來越低。

  「荊楚之將,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去歲左司馬戰敗,自刎以謝罪。如今我又敗在趙佗手上,死難兵卒比泗水之戰還要多,如此敗績,我安能有面目渡過睢水,見父見王啊!」

  話到此處,項渠更是慨然長嘆道:「更何況,就算我渡過睢水又能如何,莫非要讓我再眼睜睜的看著父親敗于王翦之手,看著這八百年楚國覆滅不成?」

  「吾不愿也!」

  項渠側首,看向彭城方向。

  這一次他與趙佗相持兩月,卻始終沒有見過這位年輕將軍的模樣。

  他的腦海里,浮現的是兩年前,那個在秦宮大殿里所見到的少年郎官。

  那一次握手較量。

  竟直到此時,才決出了勝負。

  「趙佗此人,我不如也。」

  「但我項氏并非后繼無人。」

  項渠的目光又轉向東方,下相方向。

  那里,尚有希望。

  項渠拔出佩劍,口中呢喃著楚歌國殤的最后兩句。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一聲長嘆。

  項渠橫劍自刎。

  殷紅的血灑在睢水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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