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溪城外五十里有一座山,名叫巫泊山。
山中有一座茅屋,茅屋前有一棵棗樹,樹下有一張石桌,兩名道齡相差懸殊的男女在桌上對弈,旁邊還有一名年輕男子,在看兩人對弈。
野修夏令言,外表看去是一名溫文爾雅的中年男人,一身儒服,風流倜儻。
他捻起一枚黑子,落下。
“看來是李仙子打草驚蛇了。”
李吉貞淡然道:“愿聽夏前輩發落。”
夏令言笑說:“無妨,不論那小子是不是在我們手里,都無關大局。”
先前他派李吉貞去捉拿嘉年,是想以他為人質要挾城隍,交出木像。
只是以城隍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就算抓住了嘉年,想來他也不會輕易接受要挾。
桐笛皺眉道:“叔父,難道真要放任沈沛帶著木像一起毀于天劫中?”
夏令言看了眼城池方向,淡淡地說:“這種程度的天劫,還毀不了它。”
李吉貞落下一枚白子,聲音清脆悅耳。
“既是如此,我們何必在城中費那么多功夫,等他被天劫劈碎,再去尋找不是更省力?”
夏令言說:“天劫雖然毀不了木像,但修煉過木像上仙法的沈沛,肯定會將它藏到一個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更有可能會將它送出去。
我們派到城里的人手,一方面是制造混亂,讓沈沛無暇分身,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監視他。”
桐笛佩服道:“叔父高見。”
李吉貞問道:“驅云都研究了那尊木像幾百年,都沒能看出點端倪,沈沛一介陰司神靈,又是如何習得上面的仙法?”
夏令言笑說:“山上緣法,誰說的準呢。”
李吉貞瞥了他一眼。
“沈沛修習上面的法不過月余就已入魔,金身潰敗,你就不怕步他的后塵?”
夏令言說:“李仙子忘了我們是什么人了?對野修來說,天下道法沒有正邪之分,只是登高的手段不同罷了。”
他最后落下一子,李吉貞長考過后,實在想不出下一步,推枰認輸。
夏令言笑著說了句承讓,起身摘了幾顆棗子。
他還有件事沒告訴李吉貞。
像沈沛手里的木像,一共有四座,四座分別刻著不同的法。
分開來練,每種都是損人不利己魔功,可若是將四座木像合在一起練,就是一本直指歸神境的仙法!能夠助人練就第二法身!
夏令言花費三百年時間,已經找齊三座,如今就差沈沛手里的那座了。
他吃著棗子,以望氣術觀向鳳溪城上方天象。
天劫降臨,就在明日。
……
……
翌日,鳳溪城上空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陰翳,天氣無風,且悶熱。
街道上,人行走間,不覺汗流浹背。
有德樓堂后,籠中雞鴨叫喚個不停,撲騰著翅膀撞開籠子,到處亂飛,雞毛鴨毛落了一地,外面還傳來陣陣連綿不斷的犬吠。
小二好不容易將雞鴨抓回籠子,回到大堂開始罵罵咧咧。
“這幫畜牲是吃錯藥了!一個個跟發瘋似的,木籠子都能撞散架,趕明我去鐵匠鋪讓童鐵匠打個鐵的出來!”
門窗忽然被狂風用力吹開,桌椅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小二又趕緊招呼人去重新關緊門窗。
今天沒客人,小二覺得之后也不可能會有人來。正當他準備連大門也一起關上的時候,卻看見掌柜的倚在門前,翻飛的裙角像是一株迎風搖曳的朱槿花。
莫嬌望著天空,眼神一片淡然。
小二說道:“掌柜的,快進來,外面風大。”
莫嬌說:“再大也吹不了我去。”
街上商販大部分都已收了攤,家家戶戶的關門聲被風送來,又消失在風里。
莫嬌嘲諷道:“躲什么呀,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該死的,躲也沒用。”
這場景,她不知道經歷過多少回了。
可她只能看著,什么都做不了,也說不了。
這是那人給她的特權。
不知道多少年前,她說過不要這個特權,可那人沒有答應。
天上傳來一道轟隆聲,聲音不大,卻令全城人心頭一跳。
他們感覺自己就像一群筑在水壩下的螞蟻窩里的螞蟻,眼睜睜看到洪水爆發一樣,排山倒海而來的絕望無助,幾乎要將他們壓垮。
“掌柜的!快進來吧!求你了!”小二被狂風吹的不敢靠近,只能在大堂中聲嘶力竭的大喊,他驚恐到嗓子都劈了音。
莫嬌說道:“搬條板凳過來,再拿壺酒。”
小二急得都快以頭搶地了,這個時候掌柜的要喝酒?
“快去!”莫嬌轉過頭,目光一片冰冷的說。
小二只能去搬板凳和酒。
莫嬌橫過板凳,抬起一條腿踩在上面,端起酒壺豪飲了一口,透明的酒水順著她精致的下巴,流過白皙的脖頸,一路向下,沾濕了她胸前衣裳。
放下酒壺,很不淑女的打了個酒嗝,朝天空豎起一根水蔥般的中指,嘴里罵出了一個更不文雅的詞。
小二在身后看傻了眼,掌柜的是撞邪了?!
……
……
水神廟中,今天來上香的人格外多。
如今整座城的人都被一股無名而巨大的不安情緒籠罩,此時只有有求必應的水神老爺才能給他們帶來一絲心安。
軒敞的大殿中站滿了人,煙霧繚繞,水神像下方的供桌邊,廟祝敲著木魚,誦念往生經。
敲著敲著,她忽然聽到一道石裂的聲音。
抬頭看去,水神老爺的塑像上出現了一道裂縫。
裂縫自嘴角延伸向兩側,看上去就像是一抹猙獰的笑。
河婆察覺到水神廟里的變化,心情相當平靜。
反正跟她已經沒關系了。
廟不是她的,河也不是她的,生前就連命都不是她的。
她唯一有的,就是對城隍的感激、崇敬之情。
今日,這股感情,就會被證明。
……
……
城隍廟,沈沛吃過最后一口菜,喝過最后一口酒,起身正了正烏紗帽,又整理了下領口,問嘉年:“如何?”
嘉年說:“挺好。”
沈沛笑了下,灑脫又釋然。
“我走了。”
沈沛邁步走出殿門,嘉年默默抱拳,無聲恭送這位城隍。
濃云密布的鳳溪城,只有城隍廟上空的云海凝聚出一道漩渦,漩渦中露出雪白的光亮,如同蒼天睜開了一只眼睛。
這只眼睛里,交織著無數的毀滅之光。
沈沛幻想過無數次,自己在面對這道雷劫時,心里會出現的感情。
是憤恨、是怨氣、是痛苦、是咒罵、是不甘、還是祈求?
結果除了一點遺憾,什么都沒有。
那道光芒最是公正,只會平等的降下處罰。
老天對我還不錯,臨死前弄了這么一個大場面給我送行。
沈沛長揖到地。
這一拜,敬天地。
他沈沛不枉來人世走一遭。
沈沛直起腰,一跺腳,猛然飛身向那座凝聚著雷光的云海,殿中供奉的金身同時屹立而起,顯出一座數十丈高的法相。
他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迎接那道天罰!
哪怕只能削弱半點,也要為整座城的人掙得一線生機!
嗞——
像是熱油潑入冷雪,旋轉的云海中落下一道筆直雷霆。
它不過手臂粗細,與城隍法相相比,甚至還趕不上他的一根頭發。
但是那道閃光中凝聚的是天地間最純粹的天罰之力,是最初構建起這片天地的天條的具象化。
城隍法相在與它接觸到的一瞬間,便寸寸碎裂,雷光一路勢如破竹!
雪白的雷光照亮沈沛的眼眸,在一瞬間就亮瞎了他的雙眼。
只有直面那道雷霆的時候,才會明白,“天塌了”是什么意思。
沒有任何豪言壯語,連想象中的對抗拉扯都沒有,城隍金身在一個呼吸間就煙消云散,猶如打鐵一樣的火星朝四周落去。
接著又有一道身影飛撲過去,接住一道火星,迎向那道雷霆,如同飛蛾撲火,義無反顧。
嘉年站在城隍廟房頂,抬手又放下,最終只能再次抱拳道別。
接下來,就到他了。
銜枝江傳來一聲轟鳴,江水翻涌沖刷兩岸,河床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口子,江水倒灌下去,形成一道道漩渦。
一道龐大的黑影振翅飛出,雙翼遮天蔽日,一身黑氣旋轉著飛舞向天空。
他鮮紅的眼眸看向河邊的水神廟,發出一道震人的尖嘯,用力一扇翅膀,水神廟頃刻被大風吹塌,超過百名在廟里燒香的人被活活壓死。
“*!偏在這個時候給我添亂!”嘉年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雷劫當前,他不能再猶豫,當即祭出劍王降真符,蘊含著飛升境劍修劍意的三百道金色劍光隨著他一聲令下,迎向浩蕩天威。
劍尖處的空氣被摩擦出尖銳的鳴響,天地間爆發出無比璀璨的光芒,一道道飛劍射向天空,組成了一座延伸向高天的金色橋梁。
嘉年死命催動竅穴中的靈氣,駕馭飛劍的手臂在發抖,七竅中緩緩有血跡流下。
被打下的雷電如煙花般落下,在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大坑。
天罰的威力終于開始減弱。
就在這時,神鳥的冤魂朝嘉年飛了過來,眼中閃爍著怨毒的光。
你為何要救這幫忘恩負義的無恥之徒!
他無聲的控訴直入腦海。
嘉年更是咬緊牙關,依舊在苦苦堅持著。
還差一點!
神鳥冤魂撲向嘉年,就在距離他只剩不到十丈的時候。
嘉年指訣一變,殘余的八十六道金色劍光以劍意為骨鑄成一把十二丈長的長劍。
他并指向前一揮,長劍斬過,金色劍氣爆發,神鳥冤魂與天劫云海同時一分為二。
空中劍意斬出的一線仍未散去,像是蒼天閉上了眼,留下的一道縫隙。
神鳥冤魂落地,如燃盡的紙錢隨風而逝。
他在最后彌留之際,以心聲說道:“你會后悔的。”
嘉年咳出一口血,從廟頂滾落,摔倒在地,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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