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人間最高處 > 第764章 自問(三)
  歲至七月,又是一年秋。

  兩個姑娘帶著師弟,終究還是沒有先去凌春王朝,而是先回了初雪城。

  城里有自家宅子,也從未外租,就是蜘蛛網多了些。

  好不容易打掃完畢,楚廉下廚做了一鍋疙瘩湯,真是疙瘩湯,拳頭大的疙瘩。

  喬崢笠走進院子,被硬塞了一碗,結果看了半天,也只能當成饅頭吃。

  這位棲客山的山長嘆息一聲,呢喃道:“早知道就開一門煮飯課程了。”

  白小豆趕忙說道:“山長,書上說君子遠庖廚。”

  喬崢笠笑道:“把君子改成懶人合適些。”

  實在是吃不下去,喬崢笠便說道:“你們的師父,距離初雪城還有十萬里,兩個月走了十萬里,是真的快。”

  姜柚低著頭,輕聲道:“我師父好些了沒有?”

  喬崢笠笑道:“瞧瞧不就知道了?”

  說罷,隨手化雪為水揮灑至半空中,有一幅畫面憑空出現。

  畫面中,有個邋里邋遢的青年人拎著鞭子,卻死活沒法兒讓毛驢兒前進半步。

  青年罵罵咧咧:“你他娘的,老子沒給你吃草?難不成你要吃肉不行?再不動我給你做成火燒信不信?”

  結果毛驢干脆趴在原地,看樣子是死活不愿動了。

  姜柚跟白小豆神色古怪,這……不像自個兒的師父啊!

  嚇得姜柚趕忙問了句:“難道是我話太重了,我師父……魔障了?”

  白小豆打斷姜柚:“呸呸呸!烏鴉嘴。”

  倒是楚廉,問道:“喬先生,這不是現在的畫面吧?”

  喬崢笠點了點頭:“不是,你們的師父被封印記憶,這個不是秘密了,他泥丸宮中有一道佛印,本就能遮掩氣機,再加上有楊前輩的玉佩在身,他要是不想被人發現,誰也找不到他。我這還是借助九洲天道弄來的畫面。這兩月來,他的大概經歷。”

  畫面中,直到劉景濁割了一大捆草,毛驢吃了一頓飽,這才愿意起身。

  劉景濁大罵一句:“賊牲口,早晚給你燉了。”

  可惜毛驢聽不懂。

  畫面速度開始變快,劉景濁一路算是游山玩水了,沒個正形兒。居然還跑去人家菜園子里偷蘿卜,還被人發現了,只能倉皇逃竄,嫌棄毛驢太慢,居然單手舉起毛驢,撒丫子狂奔。

  菜園主人瞧見這一幕,都愣住了,還敢追?

  之后又見他買了一身換洗衣裳,終于脫下麻衣去河邊洗,可不一會兒,水變黑了,衣裳變白了。

  姜柚一臉不敢置信,我師父怎么這么埋汰?

  最重要的是,師父向來覺得歲數上來了,就不能打扮得跟個孩子似的,可他現在居然半披著頭發,瞧著一點兒也不穩重。

  畫面中,劉景濁到了某處茶鋪,坐著吃飯,隔壁桌聊著人家的,也不曉得說到了什么,他起身冷不丁就給了隔壁婦人一巴掌,隨后騎上毛驢就跑,飯錢也沒給。

  白小豆神色古怪,心說這還是我師父嗎?

  白小豆問道:“他打人家干什么?”

  喬崢笠笑著說道:“隔壁桌的婦人說,自家公爹是個老不死的,七十好幾了還不死,盡糟蹋人。她干脆把老人睡的炕砸塌了半邊兒,沒塌的地方睡覺,塌了的地方老人一側身就能拉屎拉尿。”

  楚廉冷聲道:“打得輕了。”

  畫面速度極快,劉景濁好像釋放天性一樣,許多事情做出來,三個徒弟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師父做的。但又很多事,他們又覺得就是師父該做的。

  如路過一處小村莊,明明過河就能去田里,可水流過于湍急,村民只能繞出去幾里地到水流平緩的地方過河。

  于是劉景濁提著殺人刀砍了木頭,花了好幾天,純純用手搭了一座橋。

  第一天,村民只是看熱鬧,結果一覺醒來,那個邋里邋遢的外鄉人已經摞起來一大堆木頭。這天開始,村里的老人來幫忙了,有人家把掛在房梁上舍不得吃的臘肉取了下來,一頓藜蒿炒臘肉。

  到這里,姜柚看了一眼白小豆。

  白小豆氣笑道:“我什么時候攔過你們吃肉了?”

  畫面之中,胡子拉碴的青年人笑個不停。

  到了第三天,幫忙的人很多了,年輕人也開始搭手。

  到了第四天,小橋已經穩穩當當架在河面。

  結果畫面一轉,劉景濁看著當街一個文弱書生被欺負,卻沒有半點兒行俠仗義的意思。

  喬崢笠看向三個年輕人,見他們都沒什么別樣神色,便沖著姜柚發問:“這會兒怎么不怪他?”

  姜柚搖頭道:“神鹿洲那次,我們要是沒去,他肯定還是會去的,這點我從未懷疑。”

  頓了頓,姜柚低聲道:“我氣的是我的師父遲疑了,他在懷疑自己能不能救下那個姑娘。在離洲的時候,他從不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到的,因為他說過,做不做得到,做了才知道。”

  喬崢笠這才笑道:“那個男子文采極好,他給有夫之婦寫些露骨文章,給人家男人發現了,所以被當街打死了。”

  畫面之中,男子已經一動不動,此時衙役來了。

  然后那個說不用靈氣的家伙,揮手布設陰云天雷,自個兒化作神靈模樣,沖著衙役說道:“這種人死了,有什么好管的?”

  白小豆咧嘴一笑,“師父好像……很灑脫?”

  希望不是一時灑脫。

  喬崢笠微笑道:“劉景濁從軍前本就是很灑脫的人,后來在青椋山,重新做回了年幼時的自己。但青椋山覆滅,方蔥死后,他就一天比一天不灑脫了。”

  最重要的是,有些人真把自己當做幾十歲的老人,可他忘了他是個煉氣士,如今壽元至少有幾千歲的。

  楚廉總是能一針見血問出關鍵問題:“喬先生,我師父是用什么手段封印了身上某樣東西嗎?”

  喬崢笠搖頭道:“這次真沒有。”

  這次真沒有,那就是從前有過了。

  他也時不時扛起毛驢,撒丫子狂奔幾千里才停下來,否則哪兒能兩個月走個十萬里?

  可此時,畫面慢了下來,喬崢笠重新端起疙瘩湯,權當是囫圇個兒的饅頭泡湯吃了。

  是一場大雨,青年人倒騎毛驢,身上蓋著蓑衣斗笠,過一城。

  不遠處有處小亭,依水而建,有個老者端坐亭中,亭外十數張桌子,十數年輕人端坐雨中。

  雨中有人問道:“先生,為何今日無書?”

  亭中老者答道:“今日讀雨。”

  驢背上的年輕人,忽然起身捏住鈴鐺,不使其發聲。

  又有人問道:“先生,雨如何讀?”

  老者笑道:“天下之物莫不有理,你讀你的,他讀他的,我讀我的,說出來就有理,有理便是答案。”

  劉景濁緩步走了過去,跪坐在最后,也沒人驅趕他。

  此時身上沒有蓑衣斗笠擋雨,身在雨中,一下子干凈了不少,臉也好像白了幾分。

  有人想了想后,出聲道:“雨潤萬物,洗滌眾生,則天下凈也。”

  老者搖頭道:“雨能潤萬物也能殺萬物,骯臟之人,靠一場雨洗得凈?身上臟臟一時,心里臟,臟一世。但你有所讀,當然也有理。”

  又有人說道:“天地無常,怒則殺萬物,喜則潤蒼生。如人亦如世,人不加以教化,喜怒由心,則人間不安。世若無規無矩無禁忌,則天下不安。”

  老夫子笑道:“此讀甚好。”

  也就是此時,老人注意到了不請自來的邋遢青年。

  他抬起手指向劉景濁,笑問道:“這位過客,聽了這么久,覺得我這兩個弟子所讀如何?”

  劉景濁緩緩起身,執弟子禮,輕聲道:“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

  老人點頭道:“書上答案,答我二問,請客人答首問。”

  劉景濁沉默片刻,答案脫口而出。

  “天在下雨,我在雨中。”

  亭中老人明顯一愣,旋即大笑,同樣說了句書上言語:“此謂之本。”

  劉景濁問了句:“請教先生,如何自省?”

  老夫子笑道:“真、誠,毋自欺。”

  劉景濁點了點頭,再行一禮,笑道:“多謝先生。”

  青年人轉身牽起毛驢,大步離去。

  亭中老人微笑道:“我與客人問答,只書上前后兩頁,你們又從中讀出來了什么?”

  畫面自此結束,喬崢笠也好不容易吃完了疙瘩湯。

  山長擦了擦嘴,看向白小豆,考校一般,問道:“書上只前后兩頁的問答,你讀出來了什么?”

  白小豆呢喃道:“誠意、正心。”

  喬崢笠雖然點了點頭,卻說道:“還算沒白讀書,這是你師父給你上的又一課。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萬般不堪皆是我,毋自欺。”

  姜柚直翻白眼,嘟囔道:“能不能說點兒我這讀書少的人聽得懂的?”

  喬崢笠微笑道:“毋自欺,你們的師父可能三十年前就倒背如流了,做到的也很早,劉景濁從來就承認自己的不堪,你們呢?書讀了,做到了嗎?”

  頓了頓,喬崢笠笑道:“唯有一樣,劉景濁求真知本很早,誠意一樣不晚,獨獨正心,有些遲了。”

  他要做的,其實不是端正思想,而是由心。

  這才是真正的返璞歸真。

  「寫的真舒坦,但一看表,兩點半了。

  今日兩更已畢,再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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