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人間最高處 > 第1047章 再上凌霄(五)
  酒桌上,劉景濁取出筆墨,在一張紙上寫了點兒什么,隨后與請柬一塊兒遞給陳青蘿,并笑著說道:“煩勞轉遞給那位雅客,另外,到時候一定來喝杯喜酒。”

  說罷,人已經起身往酒鋪外去。

  陳青蘿手捧那張紙,看了半天,然后遞給了梅三白,笑著說道:“這是自嘲?”

  梅三白笑了笑,呢喃道:“浪淘沙令?看似自夸,實則自嘲,沒想到劉兄還有這手。”

  陳青蘿笑道:“記得他說,他算半個讀書人。就是這最后四字,是不是太隨便了?”

  梅三白搖頭道:“登山路上乘牛車,我自俗世來嘛!大俗大雅,哪里有個界限,看人看事罷了。”

  說著,梅三白走出酒鋪,找到那位被此俗地氣得不輕的魏仙,將紙張遞出,笑著說道:“俗人所留,會意便是機緣,大機緣!”

  反觀劉景濁,此時換上青衫,信天而游,很快就到了一處名為姻緣鋪的小鎮。

  數十年來,篾匠的故事廣為流傳,都有人為此譜曲,甚至有人執筆添油加醋,排一出連本大戲,好一番虐戀情仇。

  看著自己數十年前所立石碑,劉景濁不禁心生感慨。

  獨立片刻之后,劉景濁走去不遠處的小攤兒,要了一碗豆腐腦兒。

  攤主見劉景濁背劍,便笑著說道:“傳說這姻緣鋪的石碑,就是一位劍仙所立,這位大俠今日至此,也背劍,定能覓得一份好姻緣的。”

  劉景濁笑道:“借攤主吉言,只不過我用不著了,婚期已定。”

  攤主一聽,“哎呦喂!老朽多嘴了,大俠莫怪。”

  劉景濁擺手道:“不要緊的。”

  得虧神鹿洲的豆腐腦不是甜的,否則還真吃不下去。

  就在吃東西的間隙,不知多少人對著石碑后方的姻緣樹作揖敬香。有的是男女同行,在樹上掛那同心鎖。獨自到此的,有男有女,但男子居多。

  劉景濁見那些男子都拿著紅色荷包懸掛,有些不解,便問道:“攤主,這荷包該不會是空的吧?”

  老者端來一碗清水,許是怕豆腐腦咸了。

  他取下搭在肩頭的手巾擦了擦手,笑道:“怎么會空,都是求姻緣的,有錢人就放一粒沙子大的金子,窮人就兩枚銅錢,還有不要臉的,就放個木牌,牌子上一面寫自個兒名字,一面寫意中人名字。”

  劉景濁被這話逗樂了,“不要臉的?”

  老者撇撇嘴,道:“是啊!他寫別人名字以求姻緣樹顯靈成全,可被寫名字的人答應嗎?”

  劉景濁哈哈大笑,放下銅錢,道:“攤主倒是個清醒人。”

  老者一笑,“咍,世人都糊涂,大俠慢走。”

  世人都糊涂。

  很多年前,劉景濁就覺得上了歲數的人所說的,特別是將死之人,雖然詞藻尋常,但字字有理,值得仔細咀嚼的。

  之后又去了某處山中,當年曾在此為一對小妖主婚。

  可這次前來,山中竟是半點兒妖氣都尋不到了。

  劉景濁只得尋到當年那位土地,如今也已經升遷,成了一地山君了。

  山君見到劉景濁時也詫異至極,未曾想數十年后,還能再見劍仙。

  可一打聽,劉景濁才知道,三十年前有個過路此地的外鄉登樓,隨手……降妖除魔了。

  山中小妖甚至連一句解釋言語都沒來得及說。

  山君羞愧至極,自責當年不敢出面,求劍仙降罪。

  劉景濁只是灌了一口酒,拍了拍山君肩膀。

  明知不可敵,為保命而已,又何罪之有。

  換言之,即便找到那登樓修士,難不成我殺了他嗎?人家斬妖除魔,又何罪之有?

  行在山間,陽春三月,山花競開。

  有些花去年開過,今年還開。有些花,昨年隨春去,叫也不來。

  一場春末小雨來時,劍客到了個無名村落。

  也未隨身攜帶雨傘,便只得借人屋檐攔雨,可眼瞅著天色漸漸暗下,雨還不停。

  抿了一口酒,剛想起身,卻聽見一聲開門響動,有個中年人推開門探出頭來,喊道:“小伙子,進來吃飯。”

  小伙子?

  中年人喊道:“麻溜兒的,我媳婦兒回娘家了,我自個兒胡亂做的,好吃不好吃不知道,起碼能填飽肚子。”

  劉景濁起身抱拳,微笑道:“那就叨擾了。”

  飯菜簡簡單單,炒青菜、窩窩頭、疙瘩湯,真是疙瘩。

  中年人抱著孩子,見劉景濁拿著窩頭只看不吃,問道:“吃不慣?媳婦不在,白面饅頭真不會做。”

  劉景濁趕忙擺手,“不是不是,只是好多年沒吃這玩意兒了,也不是沒人做,就是想不起來吃。”

  中年人笑道:“窮的時候吃啥都香,富了之后吃啥都不香了是吧?”

  劉景濁笑著點頭,咬了一口,輕聲道:“是這個理兒。”

  中年人懷里的孩子根本無心吃飯,眼睛一直瞅著劉景濁靠在門口的劍。

  飯后漢子去洗碗,回來之后劉景濁便不見了。

  只不過,方才吃飯的桌上,放著一把木劍,放著一本劍經。

  雨中小道,劉景濁笑意不止,自言自語道:“是啊!富了之后吃啥都無味,卻想不起來吃一吃窮時的粗糧。”

  彎腰抓了一把泥,我缺的不是什么契機,只是十萬年來神仙客,忘卻自身是凡人了。

  起身之后,一步邁出,本來陰郁的夜空一瞬間變得清明,月照當空,漫天星辰。

  方圓萬里的天幕,只在頃刻間,便連一絲云彩都尋不到了。

  又是一步邁出,劉景濁一身劍意幾乎凝為實質,下一刻,劉景濁面前憑空出現一條由劍意凝聚而成的臺階。起步沿著臺階往上,九階之后,有一高座。

  與此同時,還在青椋山上與白小粥玩兒翻繩的劍靈眼前一亮,微笑道:“我去找主人。”

  說罷,她鉆入劍中,將虛空鉆出一條裂縫,下一刻便落在了劉景濁手中。

  此時劉景濁轉身落坐,雙手重疊,目視前方。

  就在劉景濁落座的一瞬間,天下合道及之上的劍修,同時瞧見了一幅畫面。

  高座之下,原本有先后的站位當即被打亂,大羅金仙在最前,開天門次之,合道在最后。

  劉景濁大致掃了一眼,有些面孔熟悉,有些面孔陌生,但他們都在劍道之上。

  白鹿城里,龍丘棠溪坐在桌前吃著葡萄,于清清湊過來摘了一粒,可是放到嘴里之后,把孩子都酸到跳起來了。

  “師父!這也太酸了吧?”

  龍丘棠溪笑道:“酸嗎?我不覺得哎。”

  說話時,龍丘棠溪也瞧見了那個高座身影。

  她笑了笑,問道:“打亂順序作甚?不分高低了嗎?”

  鹿舍之中,一幫年輕人面面相覷。

  “大爺的!本來就打不過,這下連念想都不留了。”

  其余各處,差不多都是如此,但凡劍修,都能清晰瞧見高座之上拄劍人的面孔。

  葬劍城左春樹打散那份劍運反哺,又將其聚集,揉成兩粒藥丸子,丟給了兩個姓姚的年輕人。

  今日之后,這條劍道便再次有了主人,凡天下劍修,都要矮他一頭了。

  劍運反哺,是落座之后,劍道自行反哺。

  就像是某個大戶人家家里有喜,在門前擺上三日流水席,分文不取。

  秋暮云看了看手中劍,笑道:“得加把勁兒了。”

  左春樹無奈道:“云兒,何必等我啊?我又不是那等小肚雞腸的人。當年等我登樓,現在又要等我斬殺星河之主?”

  秋暮云笑道:“好吧,我在大羅金仙境等你。”

  其實論劍道天賦,龍丘棠溪也好陸青兒也罷,又或是劉景濁左春樹,即便是安子,也要弱秋暮云幾分。

  當年景歡就說過,若不是等師弟,恐怕秋暮云四十歲前便能登樓。

  破碎天庭之中,教祖睜開了眼睛,笑道:“我有一劍,待你試劍。”

  山道之中,劉景濁再次邁步,自身天地中憑空出現的天門轟然破碎,哪里需要拔劍開天?

  元嬰過天門,一步上星河,手持闊劍的三眼神將還是那句話:“自詡人間客,為何登天?”

  自身天地之中,劉景濁的元嬰只是扭頭看了那位星河之主的化身一眼,后者立時煙消云散。

  再出一步,天上凌霄,近在眼前。

  此時天庭之上,那位教祖終于是站了起來,呢喃道:“終究還是快我一步?”

  劉景濁本體在山路行走,元嬰則是一步步走入大殿,再次登高位,坦然落座。

  可是就在此時,本體忽然止步了,凌霄殿里的元嬰,也猛地起身。

  劉景濁眉頭緊皺,面色極其凝重。

  方才一瞬間,那種無喜無悲的神明趕緊再次襲來。且,那一瞬間,劉景濁瞧見了一閃而逝的一幕。

  是人間尸山血海,世人皆死,我獨活!

  于是自身天地之中,元嬰急忙退步,不曾落座。

  一道即將沖破如今天地瓶頸的氣息,就這么退了回來。

  白鹿城里,龍丘棠溪面色一緊,他明明都上去了,為什么又退回來?

  不解的還有天庭那位教祖,他在半步凌霄,當然能清晰感覺到,方才一瞬間,劉景濁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凌霄修為了。

  可他,主動退了回來?

  劉景濁穩住心神之后,便以心聲說道:“別擔心,我找到了那種感覺,隨時可以破境,但得稍微等一等。”

  他們也只是詫異,但有個人,此時是失望。

  孟休皺著眉頭,沉聲道:“退回來干什么?為何要退回來?那可是凌霄!”

  只要劉景濁破境凌霄,他孟休就可以大大方方將那紫氣放出了,可是孟休想不通,為何去而復返?

  劍靈鉆出劍身,落在劉景濁身邊,疑惑道:“主人怎么不破境?”

  劉景濁按住少女腦袋,嘆道:“不說了,走吧,回去準備成親了。”

  我怕這肉身失去掌控,進而成神啊!

  劍靈聞言,笑道:“主人,能不能有個小主人,就全靠你了。”

  劉景濁伸手指了指自個兒,“小主人?你覺得我能留后代嗎?”

  劍靈嘿嘿一笑,“從前不行,是因為主人身上亂七八糟的氣運太多了,如今一身輕松,自然可以啊。只不過,夫人會很辛苦,至少懷胎十年是要的。”

  劉景濁愣了愣,可我們一直是住在一塊兒的,不也沒動靜嗎?

  劍靈嘿嘿一笑,輕聲道:“回山回山。”

  …………

  造化山下的小鎮,自打拿到那張紙時,那位魏仙便找了一間客棧住下了。

  一連兩旬光景,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捧著那首詞怔怔出神。

  小詞寫得一般,但字里行間的嘲諷,在他看來,也是嘲人、嘲我。

  小樂奴見魏仙日漸消瘦,實在是心疼,便買了許多鮮花,然后摘出花瓣端了過來,并說道:“魏仙,這是新開的花,我都拿山泉水洗的,你好久沒吃東西了,吃一點兒好嗎?”

  干瘦的中年人低頭看著樂奴,不知為何,方才話里那新開的花,拿山泉水洗的,變得極其刺耳。

  道士終于開口:“樂奴,我俗嗎?”

  孩子趕忙搖頭,“我家魏仙是最雅致的,怎么會俗?那個車夫曾經問我……問我……”

  道士輕聲道:“問你什么?”

  孩子怯生生道:“話太俗。”

  道士搖頭道:“無妨,你說。”

  樂奴這才說道:“他問我……魏仙會不會拉屎。”

  中年道人一愣,“你怎么答復的?”

  樂奴抬起頭:“我家魏仙怎么會做拉屎那種俗事?我還會,所以我不夠雅。”

  道士聞言,愣了許久。

  “我……樂奴……抱歉啊!是我教壞你了。只要是人,吃喝拉撒是少不了的,你家魏仙也會做拉屎這種俗事的。”

  孩子也愣住了,他跟著道士,已經習慣覺得,跟臟字沾邊的事兒,就是俗的。

  孩子歲數實在是太小了,他哪里有什么分辨的能力?

  道士放下那首詞,呢喃道:“我就是那個競向天阿,只奏神仙曲,常厭人間調的人啊!可惜,我未曾登臨山巔,卻依舊不坐牛車。”

  紙上小詞,是浪淘沙令。

  山上逍遙客,愛唱仙歌。不奏溪河奏星河。乍聞人間三兩調,厭且呵呵。忘卻紅塵色,競向天阿。本心易落難復得。俯首當年登高路,也坐牛車。

  嘲人且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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