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如夢舊 > 第九十八章:安得雙全
  皇帝再醒來時,已然是晚間了,他躺在福安后殿的榻上,身上蓋著錦衾,那件淡黃絲織龍袍已然被換下,換了件松松垮垮的寢衣。紗帳外的案子上放著一盞醒酒茶,熟悉的淡甘草味彌漫整個后殿。

  昏黃而溫馨的燈光下,他撥開紗帳,見了空寂冷落的內室空無一人,他便卻步而下床,抿了那盞醒酒茶,在口中品味著,嘴角抹過一絲笑容來點點頭:“還是這茶好喝!”

  說罷便就一干而盡,順手抹了一把自己胡須上的水珠,再朝了那層自梁上而垂下的帷幔而走,他撇一指掀一點空隙望向外,見了皇后正在圍子榻上親手縫著他白日穿的那件袍子。

  身邊乃是那位貼身女官奉來一盞更明的燈來:“娘娘,換盞亮的吧!”

  “娘娘,這些活兒留給繡局的人做便是!”

  “兩條衿帶松了而已,不必再拿到繡局去,自個細細縫著,也與繡工無異,”

  皇后還戴著珠釵,服著褙子與長衫,借著搖曳的燭火她繡針一起一落,密密縫著那條內里子上的衿帶,不小心戳到手指了也就哆嗦了下,抿著嘴笑起來。

  “娘娘小心些!”

  “嗯!不打緊。”

  “天氣燥熱難耐,陛下喜歡撥開衣衫,以前領圍上的衿帶老是掉,本宮索性就再壓幾層線上去,任他怎樣拽也拽不掉,”

  “娘娘,深愛陛下,這般真情,奴兒這十余年皆看在眼中,”

  她再次揚著紅唇,順著低眉淺笑,在昏暗的燭光下愈加顯的溫柔妍麗。皇帝便就隔簾望著她,這些日子她好似清瘦了許多,衣襟那方玉骨都略帶些突出了,他卻手而轉回,往前走了幾步,忽而便有一陣紅淚涌出眼眶。

  背過身去,又聽了帷幔后低聲道:“好了,夜已然深了,本宮便就回了,你定要囑咐了大興國,勸陛下平日里少喝些酒,另外,醒酒茶這壺里還有,若是陛下半夜起了身口渴,給他斟上一兩杯,這味道是他最喜歡的。”

  “是,娘娘!”

  “還是莫要告知陛下本宮來過。”

  他隔簾而聽了皇后邁著小碎步漸行漸遠,便再提了手卷了簾,再回望時,她已不在,外殿只剩了遠處香爐的青煙騰騰升起。

  這日,大興國傳了皇帝口諭,便派了人飛鴿傳書至中京,蕭裕知后又逐派人加急追趕完顏亮出行的隊伍,大約七日后,才至良鄉追上了王駕。

  是一日清晨,王駕行于一草地,完顏亮正與妻子靠在馬車里暢談,兩人談笑自若,再卷簾看這山水秀麗。正是初夏,良鄉地處河北府地,晨起時太陽還未升起,唯瞧了山霧彌漫八萬里,隨風來去,似是仙女身上柔縵的披帛與絲帶。

  驪柔靠于他懷中,服著簡單的裝飾和衣衫,輕點著指間道:“大王,妾未曾去過南方,竟不知這南方如此美好,青山綠水我只在畫里見過。”

  他將手掌置于她的烏發上道撇嘴一笑:“待我得了天下,你想去哪都行。”

  “大王真要反嗎?”她斂著鬟,略加擔心。

  “孤王已然等不起了,唯有謀反才可讓孤王的妻兒老小平安順遂,我不想再過著如履薄冰的日子,亦不想被他擺布。”

  他再貼近了她,望著她的那雙慕黑的眸子鄭重其事,眼神那份堅定,便如銅鐵般剛硬:“驪柔,完顏亶隨時都會取了我性命,亡我一人不足為患,但府里的老小改如何?你和婞華還有兩個小娘子怎么辦?我大金收繼婚制,只要我亡,完顏亶必要將你們納入后宮。”

  他再抱著頭:“而如今,我也已是人父了,我要為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合汝一搏,不能讓她和她爹爹一般過著窩囊的日子。”

  “大王,可若兵敗,咱們該怎么辦啊!”

  “放心,放心!孤王會小心行事,孤王走時已與老八說過,讓他待穎兒大婚后,將王府姬妾子男以及老小都遷到汴京來,為的便是以防萬一,如今怕是快到中京了。”

  他反意已決,驪柔聽后也只能支持他,斂面而坐在位置上,迎著清風探其窗外。漸行著,馬兒與人一樣疲倦,步子邁的慢極了,完顏亮也隨著輕搖晃的馬駕靠在一旁酣睡了起來,忽而一陣急踏的馬蹄聲,將他驚醒。

  “大王,京城急報!陛下命大王即刻返回京城,”一馭馬者呈上皇帝旨令。

  “什么?”

  他奪過小旨,忙翻看讀完,瞬間色變,似是五雷轟頂般震的他于原地僵住,眼神空洞無物,呼吸便的局促,面頰上的汗滴淌在耳際直垂下巴,滴在攥緊的拳頭上。

  “可知道是為何忽然要王駕回京?”

  “大王,微臣不得而知,只知這是陛下急召,命大王速速回京,復為平章政事。”

  他聽后吞咽一口水,哽咽道:“好……,好罷!”

  他轉動著自己干澀的眼眶道:“你先令隊伍停下吧!”

  “大王有令,原地歇息!”那馭馬人道。

  完顏亮僵硬的撐著額頭,抓著頭皮瞪著兩只布滿血絲與驚恐的雙眼,心緒不寧自言自語:“皇帝要下手了!皇帝要下手了!”

  “大王,大王!您看著我,看著我,”他瞧了妻子顫抖的雙手扶在他的肩上,便抬了頭來。

  “大王!您聽妾說,皇帝召您回去……并非是要加罪于您。”

  “定是孤王上次與蕭裕謀事,有人告知了皇帝,他才回如此緊急,召王駕回京,孤王現在就要反,不然便會……”他的聲音略發顫抖。

  “大王,不會的,若是皇帝因此而要處決,必會派將士擒了咱們,以防我們與各地留守長官謀約,但如今只是傳了旨令讓大王自行回京,絲毫不像要處決的樣子!”她握住他的雙手,撫平他一顆躁動的心。

  “可萬一,他召回我,再尋了什么罪殺了孤王該如何?”

  他見著妻子搖頭,便又道:“柔兒,這樣,母親她們必然也到了中京,我便先傳信于蕭裕讓他先將母親她們安置下來,待咱們返了中京,再好生商量。”

  “好好!妾依大王的。”

  他眼中閃過一絲憂傷,輕摟著妻子。夫妻兩人共相望,懷著一路忐忑的心,又經了八天的漫漫長路才回了中京。

  他愈發疲憊不堪,面頰潮紅,兩腮的胡須似是好久未修剪了,腦后垂下的發也顯得干燥而枯黃,一身紺色未經修飾的衣衫貼著皮膚,慢步走時,他似是老了十歲一般。

  他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夫妻兩人由著祗候人引領,推門而入時,一家老小皆在,圍著一方圍子榻不言不語,昏暗的燭光印照著每個人滄桑的臉。

  “大王!”先是蕭娘子見了他,便連忙撲了上去,撲進了他的懷抱里。

  他輕扶住她,拍了拍她的后背,隨后便是姐姐、嬢嬢、抱著女兒的婞華和耶侓娘子上前來,個個眼中垂著紅淚,見了他喜極而泣。

  “姐姐!嬢嬢!兒不孝,讓二老擔心,”他撲通跪地,驪柔也隨之跪下。

  噠太夫人在一旁哽咽不能語,徒單太妃親扶起他:“吾兒,受苦了!你夫妻倆瘦成這個樣子了,一路上吃不好嗎?”

  “嬢嬢!陛下忽召回,兒不知如何是好,也尋不到對策,茶飯更難下咽,才會如此老態,”他被徒單太妃扶著坐在交椅上,眾人也圍了上來。

  冷寂一片,他輕抬手接過婞華娘子手中的愛女,命叫合汝,他撥撥她白皙光滑的臉蛋,一時間,暖流直上眼眸,他將女兒抱的緊緊。

  “合汝重了些,也白了些!”他俯下身去吻了愛女的額頭。

  “大王!自您走后,合汝夜里一直哭鬧,這丫頭定是害怕,”婞華掖好女兒身旁的小被子,垂著淚道。

  “爹爹回來了!爹爹回來了!合汝不怕,”他再捏了捏愛女的小手,滿眼慈父愛意。

  片刻他望著二老垂下的眼眸,征了征頭,抱著女兒在膝上,慢道來:“姐姐,嬢嬢,皇帝急召,兒打算明日便啟程回京!”

  “好,那咱們今晚也早些休息,明個起早吧!”徒單太妃點頭準備起身。

  “嬢嬢!兒,想一人回去!”

  “你想一人回去是何意?”徒單夫人征坐于原地望著他不解其中深意。

  “嬢嬢,皇帝忽而招回,兒心里沒底,惶恐不安,便想自個先回去,待局勢穩定再派人接了你們回,”他略帶些疲乏,也略有些無可奈何。

  “元功,咱們是一家人,應當共進退……”噠太夫人接了話。

  “姐姐,此時不可共進退,你們比兒的命重要,若兒此行去,命不保,依皇帝的性子他必會對你們下手,若在中京,天高皇帝遠,蕭裕會第一時間將你們送到西夏或到宋國去,此法可保你們平安。”

  “大王!不可,妾不可離開大王!”蕭娘子首先上前來伏在他的膝上拉著他的手。

  “凝兒,聽話!便隨國妃待在中京,不可任性。”

  “姐姐,嬢嬢,此去若是福,兒便第一時間接你們回京,若是禍,你們……不必傷痛,保住性命,好好過平凡的日子,將合汝養大,再告訴她,她爹爹愛她。”

  一時間,他望著懷中熟睡的女兒,垂著淚滴落到她白皙的臉龐上,驚的她抽搐了一下又咧了嘴熟睡了過去。

  “便就如此決定,未盡事宜,咱們時常飛鴿傳信!”

  在坐眾人紛紛垂淚,二老別著臉抹著眼角絲絲皺紋上的淚珠,四位媵妾亦是顫抖的不能行,再瞧了熟睡的女兒,她亦是那樣安靜。

  他心中,亦是有萬般無奈,萬般情意,也只化作了一方清泉,無止境的涌出,留下凌亂的淚痕在衣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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