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山海風月記 > 第一百二十二章 玄武(7)
  冷汗,順著桓溫的額角不斷的流下,一次又一次。他的手因常年習武而生繭粗糙,而今那上面的老繭又開始被磨損起來,連指尖都泛著滲人的白。練習用的木劍上滿是打斗留下的痕跡,劍柄被汗水浸濕顏色暗沉,長劍在空中一掃橫穿了一兩片飄搖的落葉,最終被無力的停靠在了墻邊。

  這次的訓練超時了,桓溫看了看一旁空蕩蕩的沙漏,大口的喘著粗氣,解開腰間的水囊仰頭間幾乎要將整個水囊之中的水都給一口氣一飲而盡。

  “桓大人,京都的委任狀已經下來了,想必不日便可抵達,您做好搬遷的準備了嗎?”李公公的聲音有些尖銳,語氣倒是十分客氣的,也沒有端著架子,畢竟,他是皇后那邊派過來的人。

  “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了。”桓溫說完,又仰頭猛灌了一大口,不知情的人只當他這副姿態是瀟灑與豪邁,而桓溫心中的顧慮,只有自知。京城來的人,意思很明確,該帶上的人和東西都帶上,而不該帶上的,就舍棄掉。

  長公主么?若是等娶到她……想必,自己的前途將無可限量吧。這也是他從龜卜之中所得知的事,昔日順手幫忙出手解圍的路人千金,居然是當今晉帝最為寶貝的公主——司馬興男。難怪那時看她的言行舉止溫婉大方禮儀適宜,原來不僅僅是名門望族出身。

  上次面圣時,晉帝私自將他留下,所說的話也頗有深意。淮霞的事情在龍亢縣雖是人盡皆知,可龍亢縣并不代表整個東晉,將來他成為公主駙馬入住京都,京都的百姓也只會為他的身世與才華感到驚嘆,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去打聽舊事,尤其是桓家與淮家的……而且,有晉帝的這一層關系在,若是不想掃了長公主的顏面,想必淮霞這個人都不會再被人提起。

  “娘娘讓奴才傳的話奴才都已經傳到了,該要如何,桓大人心中只有衡量。桓大人,奴才就先行一步了,娘娘那邊還等著奴才回去復命呢。”

  這老太監,是怕他答應的事情會臨時變卦嗎?也罷,要走便走吧。畢竟誰也說不準,很多事情嘴上說著容易,實際再動手時哪會做到真的狠心。尤其是,讓他手刃自己昔日的愛人呢?

  “李公公辛苦了,一點心意,不成敬意。公公一路舟車奔波勞頓,為皇室效力不易,可千萬不要虧待了自己。”桓溫假意的關懷著,說話間將一錠銀兩塞到了老太監的手中。那人也是識趣,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人注意到這邊來,這才放心的收下了桓溫的銀兩。

  皇后的意思很簡單,長公主下嫁已是給足了桓家面子,也給足了他桓溫的面子,希望他識時務的把淮霞給打發了,畢竟一個毀了容的丑女人留在身邊除了招惹一身是非之外……別無用處。

  李公公離去以后,桓溫一人坐在院子的石階旁發著呆,眼看著天邊的霞光一點一點的變暗,心緒不寧。如果放在以前,他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桓家大公子,他還能隨意任性的去追尋自己所求之物,可是現在不同了,眼看他圣眷正濃桓家的地位節節攀升,全家上下上上百口人都在指望他有出路,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于他一人的身上,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任性了。

  要不找個偏僻的村子,給淮霞買下一間屋子一畝良田,再給她一筆銀兩,讓她一生生活無憂無愁。如此安頓她,是桓溫唯一能夠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皇后要他動手他也心知自己下不去手,可是圣意難違,違抗圣意的下場就是有可能讓桓家一家老小給他們陪葬。

  這個選擇,太過于艱難了。

  何必要自己去做選擇呢?從很久之前開始,他就已經開始使用另外一種能夠代替選擇的方式了——占卜之術。

  桓溫準備了良久,在‘攻龜’以前,他的腦海里忽然的又冒出了一句熟悉的話;“你已經被貪欲侵蝕了,可憐人。既然如此,我尊重你的決定,還是留給你最后一個忠告吧,別辜負了從一開始就對你忠心誠意的人,如果初心溟滅,早晚迷失本心。”

  桓溫準備劃刻的手指一頓,望著手里觸感冰涼如玉的龜甲,心里第一次有了不愿占卜的感觸。若非所有的事情都會有其命定的軌跡,為什么只要一占卜,卦象里面顯示出來的東西就一定會成真呢?既然一切都有了定數,無論占卜與否結局都不會改變的吧?還是說,占卜的結果一出,某些事就注定會發生。

  只要他遲一刻動手,那樣令他心跳不安的結果也會遲一刻發生吧。卜術與真實世界之間,究竟又擁有何種聯系呢?這幾年來他改變的實在太多太多,唯一剩下的,也許只有淮霞了。

  可是……有什么可猶豫的呢?

  桓溫抿了抿唇,最終在嘴角處扯出了一個弧度來。

  等他日飛黃騰達以后,他用的每一件東西都只會是全新的,何必非要揪著一個過往的故人不放?淮霞不愿與他成婚,可眼下看著兩人得到年紀漸長,淮霞無心男女之情無心婚事,那他呢?他已經等了三年了,不可能就這般守著她一輩子。

  先不說淮霞的容貌恢復無望,即便是恢復了,以她的家世,在將來對自己的仕途也沒有絲毫的幫助。能夠保她一世衣食無憂,于情于理,自己做的已經足夠仁至義盡了。

  但求,問心無愧吧。

  “淮霞,你莫要怪我,人各有志,他日我桓溫身居高位,也定不會忘了昔日與你的情分。”

  ——桓溫,東晉位高權重的大司馬,權臣、政治家、軍事家、書法家,生于312~373年,出鎮荊州、平定蜀地西伐成漢,屢建功勛地位顯赫。

  ——桓溫素懷野心,膽識過人,曾躺在床上對親信道:如果一直這么默默無聞,將來死后定會被文景所笑話。一個人若不能流芳百世,那不如遺臭萬年。

  也正是這樣的桓溫,才會被玄龜選上,遺世之物早已失了靈性,可還是不免被某些足夠強烈的愿望與執念吸引,尤其是這樣特點鮮明的人格,往往具有頗為獨特的吸引力。

  但,我相信這一場賭局,我不會輸,因為一模一樣性格的人,注定要在同一個坑里跌倒兩次。

  桓溫正式約見了淮霞,見面的地點在淮家舊宅。自大火之后這里便被遺棄,還是桓溫出錢重建整修了一番,大部分建筑的樣貌還是位置原來的樣式,只是進入家宅時的那股親切感,已經大不如前了。

  淮霞沒有拒絕很顯然是在桓溫的意料之外的,也正是因此,在他的心里更加欽佩起無所不知無所無能的占卜之術起來。人都有懷舊的一面,盡管是再揭傷疤,有些人還是忍不住的想要去再次面對,回憶和重溫當時的感受。

  “明日我就要啟程去京都了。”漫無目的的走在會淮家寂靜的長廊中,桓溫率先開了口,他打發了想要跟隨的仆人,只覺得許久沒有來過淮家了,懷念時不喜歡被無關緊要的人打擾。還是只有他們兩個人,就這么肩并著肩走著,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元子。”淮霞終于開了口,只是她輕聲呢喃的呼喚,卻讓桓溫忍不住頓了頓身形。已經許久沒有聽到她這般喚他了,他總是太過忙碌抽不開身,而這一個只有她才會叫的稱呼,一到別人的嘴里就變成了了恭恭敬敬的‘桓大人’與‘桓大公子’。自她離去以后,也許,再也不會有人想她這般親昵含情脈脈的喚他了吧。

  想至此,桓溫的心中不免有些感傷,不自覺的低垂下了頭。

  淮霞是并未察覺的,而是繼續一邊走一邊說著:“我都聽婢女說了,你想要與長公主聯姻的事。如今你根基尚穩,確實需要可靠的勢力支持。”

  桓溫心中一喜,他知曉淮霞是通情達理之人,正想要開口與她說自己的打算,又聽淮霞陰沉著語氣,道:“可我對于你的決斷并不茍同。”

  “淮霞?為什么?”桓溫有些詫異,他覺得自己所思慮的甚多,這樣的安排對于淮霞,對于自己而言已經算是最好的了。

  “我知道我們有緣無分,而如今我們的一點緣也已經走到了盡頭。元子,你的選擇是對的,我也能夠理解,我只是……有些難以接受,我無法想象到昔日那個愛我不顧一切甚至在縣令的權勢逼迫下,還說出要與我私奔這樣的話來的元子,居然也在世俗的壓迫下改變成了這副模樣。你現在的樣子……讓我見著生惡,你自己到底變成了什么樣子,你知道嗎?”

  “夠了!”

  “啊——”淮霞被推倒在地,隨之掉落的是她遮擋面容的黑紗斗笠,她頭發凌亂雙手拼命的去遮擋著臉頰,試圖掩蓋自己臉上那不堪入目的猙獰傷疤。而此時動怒的桓溫并沒有伸手去扶她起來的意思,反倒是雙手環胸居高臨下的以一副得勝者的姿態高傲的審視著眼前的這一幕,眼中滿是不屑與譏諷。

  “我變成什么樣子都無所謂,但是你,永遠都只能做一個走到哪里都受人冷眼的丑八怪。淮霞,我變強了,我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我了。”

  “你自以為的變強,在我的眼中也不過是更加冷血和令人作嘔罷了。”淮霞怒目看著他,即便是就這么仰頭與他對視,她的目光也沒有絲毫的怯意,兩人的氣勢相當,一個面容矜俊衣冠楚楚,一個狼狽丑陋眼眸澄澈,在這一場眼神與氣勢的較量之中勝負難分。

  “自以為是的所謂‘成功人士’,既然如此,你當初又何必救我,叫我死在那場火海中就是了。”

  “淮霞,我是顧及我們昔日的情分的,我不會殺你。除你之外,便再也沒有人會這般傾心于我,更無人再懂我了。”

  淮霞聽著他誠摯的話,眼底的光卻一點一點的沉了下去:“過去的元子已經死了,你不是他。你想讓我乖乖退出,好,你把龜甲毀了,我便什么都答應你。”

  聞言,上一秒還在掏心掏肺言語誠摯勸說的桓溫,目光逐漸變得陰冷寒意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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