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甚獨 > 第327章 ..
  駱洙濱很清楚不會有人為他發聲。

  昨日在兩任帝王前他的沉默也只是沉默,是他從政以來做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符合上位者心意的應對。可出了宮門,他就得第一時間聚集起出力把他托到這個高度的各大世家,商議丞相之位的繼任人選和繼任者空出的官位如何分派。

  無論是他身后的吳地派,還是那些在心中已經開始懷疑孫釗血脈的大臣。

  包括駱洙濱自己,也很清楚自己再不能戀棧不去。

  坐滿官員的大殿之中,只有丹陛之上的孫釗緩緩開口,好似他得孫瑾傳位那日似的,君臣二人第二次默契的配合著,當著眾臣迅速演完三留三辭的鬧劇。

  年輕的帝王和年老的丞相,一個當初是臨危登基,一個現在是替罪隱退。

  二人心底竟然在同一時間產生了同樣的嘲弄。

  最后一辭時為表決心,駱洙濱還著意把昨天太上皇定好的繼任:時任司空的虞惟推出來繼任丞相之位。

  跳過了按照先后順序,本應該是丞相繼任的太尉陸玄。

  陸玄也很是清楚自己出身廣固第二世家陸氏,戒心甚重的太上皇不崩,他恐怕要一直止步于太尉之位。所以他眼觀鼻鼻觀心,沒有給自己家族的支持者提出異議的信號。

  虞惟其人出身慈溪鳴鶴鄉(今浙江省寧波市慈溪市觀海衛鎮),今日之前哪怕做到三公之一的司空,在吳地派里地位也不顯。

  不過,在孫釗真的開口任命他為新任丞相的這一刻開始,虞惟就瞬間頂下了駱洙濱作為吳地派門面擔當的位置。

  孫釗厚賜代他受過的駱洙濱。駱洙濱以一派卸下重擔的悠然神態謝過,在百官的注視下,完美退場。

  而在前任丞相駱洙濱緩緩走下勤政殿的臺階的時候,剛上任的新丞相虞惟便上了履職的第一份奏疏:

  與陛下和眾臣商議他空出來的司空一職由誰繼任。

  孫釗順著新丞相虞惟的話,問他人選。

  虞惟便把昨天在駱洙濱家中爭吵了兩個時辰也沒分出個勝負的三個競爭者:出身丹楊郡故鄣朱氏、時任御史大夫的朱建;出身吳汝南富陂(今安徽阜陽)呂氏,時任光祿大夫的呂境;出身武陵郡漢壽縣(今湖南漢壽)潘氏、時任大鴻臚的潘治,一一向陛下和百官提出。

  不等孫釗有所反應,三人身后的家族、故舊、師友們便此起彼伏的為他們搖旗吶喊起來。

  宗室和五州派官員冷眼旁觀吳地派內耗,只有立場不明的全塘心情同御座上的孫釗一樣,覺得他們大災之前還這樣蠅營狗茍,真是浪費時間!

  三人各有優劣,在寢殿聽了大朝會大概內容的孫瑾一時也沒能選出,以至于孫釗不得不也對人選的選擇“曖昧不清”。

  全塘便出面打了個圓場:“蝗災當前,民生為重。還請丞相暫代司空之責,待事后再細論繼任人選吧。”

  他將吳地派的爭執推后,五州本地的官員立刻上前表演一心防蝗救災、愛民如子,很快就再次得了孫釗的傾心。

  這一月一次的大朝會的尾聲,可算是議了點當務之急。

  八月初三這天,樂安侯孫放求見太上皇。察事司已經得到信報,桓楚和南晉又要派使團來。

  回憶著剛收到的并州都督施巍的截蝗不利請罪疏,孫瑾聽著孫放的稟報兩個使團的陣容,難免長嘆一口氣。

  該來的,又要來了。

  來者不善啊……

  孫瑾在愁如何應對國外的壓力的時候,孫釗正在為國內政事發愁。

  正在被蝗災肆虐的冀州州牧發來奏疏,一是報災一是請陛下允準減免冀州這一年的糧稅。

  已經被蝗災毀掉八成夏收的并州州牧上陳,并州幾乎全境絕收,各郡縣常倉早就空空如也,奏請求陛下再從其他州撥賑濟糧以安民心。

  另外,他還想問問這些絕收的郡是不是可以請陛下沿用半年前的“并州三郡亂事三法并行”之策,把新受災的災民們編入徭役,分散到其他三州去就食?

  畢竟蝗災不像地災、水災之類,過了就過了。只要氣溫得宜,一個看不住就要復發!并冀兩州今年一年內都甭想再有收成。而冀州許多縣的常倉還沒被那些手長的官員補全,怕是無法長久賑濟!

  并州州牧雖然沒提減免并州糧稅一事,可孫釗很清楚,現如今這個情況下,并州還得再免兩三年的稅賦才能有所緩解。

  然而各地糧稅不止是地方上集余賑急、發放官爵俸祿用的,更是各州大營的軍糧來處!

  去年賑濟并州時,已經開始動其他四州的常倉,今年眼看著大吳與其他三國的情勢越發緊張。各軍如今都知道加緊訓練以防他們對吳開戰,不加稅都是孫釗仁心仁德,如何還能繼續開三州常倉賑濟災民呢?

  大吳對外號稱屯兵百萬,實際上也有個小五十萬,若只以三州之力供養,肯定要動年年收歸國庫的那部分糧稅!

  孫釗真的沒有信心能勸服他的父皇,同意開倉……

  算是臨危受命的新丞相虞惟正值踏上人生巔峰的興奮期,他倒是躊躇滿志,先將三令五申其他三州對蝗災嚴防死守,然后又請示陛下可不可將一直分兵于并州的冀州軍調回,協助冀州各地除蝗。

  孫釗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除蝗只是表面,最重要的是并州如今數輪災厄洗禮后,自由民很少了,只要安撫好并州本地士族就能維穩。倒是新受災的冀州人口眾多,最好提前布放以免冀州如去年的并州一樣糜爛。

  而且孫釗想著,冀州各地開倉放糧還能略為支撐一段時間,全無積蓄的并州卻必須盡早安撫災民,于是就帶著虞惟去見孫瑾。

  孫瑾直接否了。

  孫釗還待繼續向父皇解釋利弊,孫瑾卻把兩國來使之事告訴了二人。

  被太上皇當面承認他退位前組建了個新監察機構,虞惟垂眸半息,明白了老上司的意思:

  反正蝗災還未平復,冀州到底如何,會不會繼續蔓延到其他三州還不知道,先對付外敵吧。

  八月的烈陽酷烈,孫釗撿著宮道陰影緩緩前行,依舊汗透里衣。行止間,越發被這里外三層的皇權、父權裹縛得寸步難行!

  跟在后面的虞惟感受到了陛下掩藏不住的怒火,略為思索后,談起上午跟新任大司農鄭參商議其他三州搶收之事,以期讓陛下能有一件順心的事兒。

  蝗災是把懸在三州農人頭頂上的鍘刀。誰也不知這次蝗神到底要走到哪里,生怕眨眼之間自家田里就落滿了螟蝗。

  所以,如今人手充沛的地方已經搶收八成。

  甚至如縈芯這種得消息早,手下不止留著并州徭役,還用大筆陳糧雇傭城內平民的,更是已經顆粒歸倉了!

  縈芯創辦四院時,立下的規矩就是杏綻院必須教所有學生數算,阿牧五人自然是個中翹楚。

  所以雖然連最后一個幕僚費雍都不在身邊,只五個畢業生幫著,一天的時間就把李家和顧家兩家的夏收核算完了。

  甩手掌柜只翻看了總賬后,又給五個孩子一個新作業:

  如果朝中再安排并、冀二州災民到其他三州出徭役,自家能讓他們干什么,顧李兩家分別能從中得到多少收益?在保證自家收益的同時,最多能收容多少人?收容多久?

  長庚很不解的問:“夫人,為什么還要算收益呢?國有大災,正當我等始于援手才是。”

  “你們說為什么呢?”縈芯把問題拋給其他四個。

  阿牧還是心直口快的道:“夫人也沒說一定是財物。由此令夫人善名遠播就是最大的收益!”

  三娘略微思索后,道:“夫人多安撫一些災民,就能少生一些亂民。大吳長治久安也是夫人的收益。”

  她說完,阿善也點點頭,表示附議。

  縈芯再看向松谷,松谷道:“松谷讀史時,見其上記載蝗災之言雖寥寥,卻多有蝗災之后‘人相食’的記載。可見蝗災之烈,尤甚水火地災。若其余威綿延,倘一味施善而不得益,恐難以持久。使災民生利,夫人還能收容更多,如此生生不息,才是長久之道。”

  “你們說的都對。”縈芯點點頭,肯定了他們的想法,對提問的長庚也沒有不滿之色。“我淺談一下我自己的想法。”

  五人趕緊正坐細聽。

  “其實,圣人言我不如你們學的多。”感覺自己早晚要露餡兒,縈芯趁機給他們提前打了個預防針,“圣人以言教化世人千百年,如今哪怕不識字的老農也因此比千百年前的士人在心中多了一份底線。在我看來,這就是圣人可以成圣的最大功績。

  可無論是學了圣人言的人,還是目不識丁只隱約在心中多了善惡之分的人,在面對是否行善的時候,可能大部分都選擇了冷眼旁觀。為什么呢?”

  停了一息組織語言,縈芯繼續道:

  “蓋因這些人以為行善往往不能得到等價的報償!

  就我看來,給一個乞丐一碗粥,他吃了一頓飽,我得了一聲謝,我的善大概率就到此為止了。遇不到下一個善人或者契機,這個乞丐也只是晚一天餓死。我的這碗粥自然就白費了。

  若我給這個乞丐在自家地里、工坊找一份工,我得了更多的收成,他得了頓頓飽。只要我能讓他產生的收成大于他吃下去的,那么我的善就能長久的施行下去。若我不缺這些收成,攢幾年把他的收益送給他,世上就又多了一個有本錢自給自足的人。

  由此,觀測到我的行為,會不會有更多的人看在行善能得到收益的情況下,行更多的善舉?這個因我的善意得到生機的人會不會繼續行善?或者萬一他飛黃騰達了,回來報答我,是不是就如史書上記載的某些美談一樣?”

  五個少年本身就是縈芯如此施善的親歷者,聽著她的講述更有體會。

  松谷聽后,想的更多:“夫人,如果旁人只想得利苛待乞丐呢?或者承善之人給施善之人帶回的不是報償反而是惡果呢?”

  “問得好。”縈芯也坐正,“既你說有施善和承善雙方,那么這一段行為就是由雙方一同構成,雙方理應有為自身的行為負責的能力和預期。是餓死還是成為農奴,若有的選是這家還是去那家?雖然無情,可實質上好似沒有選擇的乞丐也是有選擇的。哪怕為了活著只能選擇苛待下奴的人家茍活,那么積攢體力后,是跑還是反抗也是選擇。

  這跟你們一路走到我面前是一樣的。與你們同期入學的孩子,誰杏核畢業就回去種地了?誰去杏實學木工了?而你們又是為了什么選擇繼續苦學?這世道上,一個奴就是學成大儒也得不到應有的地位,何苦來哉?

  你們第一天來的時候我就說過,你們有如今,是我們雙方努力的成果,你們該謝我,但是你們也該謝你們自己。至于那個在惡人家中逆來順受的農奴,他腳下永遠有選擇,端看他要不要邁出哪一步而已!

  無論什么時候,哪怕選擇去死也是有選擇,以為自己沒有選擇的人只是沒有看清自己和前路而已。這是我個人對松谷第一問的回答,你們明白了么?”

  五人胸腹滿溢無法名狀的情感,齊齊朗聲回道:“明白了。”

  “至于第二問,也是你們山長一定要你們來我這里,到書院外面看看的原因。人性的復雜,難描難繪。再加上際遇千差萬別,更是難以分明。

  在我看來,在自己的能力范圍之內對外界作正向的事情,是一種對本身損失最小的投資。這個正向的事情我們現在一般稱之為施善,但實際上卻不止施善。

  就好像帶你們來的范伯,他提前給不能繼承大筆家業的二兒子不太多的錢財,讓范二郎跟著我,就是一筆正向的投資,我們常叫這種行為為父慈。如果我們的人工湖可以長久安穩的發展下去,范二郎可以得到比遺產更多的收入,范伯將李范兩家做了更深捆綁的同時,也為整個范家多開辟一條生路。哪怕這個人工湖賠了,于范伯本人來講,只損失了很少的本金,還能得到一個慈父的名聲。

  如果范伯不行父慈的這一項投資,放任更有野心和能力的范二郎在范家無所事事,那么無論是將來范大郎與范二郎為了家業產生爭執,或是有外人的手伸向更“無助”的范二郎,亦或是范二郎一輩子郁郁不得志最后這一支沒落下去,對范伯而言,恐怕都是損失。”

  縈芯說著,把一片父親的慈心全用得失分析時,面色漸漸又顯出幾分無情的冷肅,令心思敏感的阿善有些難以喘息。

  “再比如我對你們不苛刻,希望你們走出學院后有自己的未來,我自認為能力范圍之內,對你們的正向投資。無論將來是否有收益回報在我身上,最起碼我規避了對你們這樣心性堅定的人行惡事得惡果的同時,振興了我的家業。

  人的所有行為,無論正向與否都會有一個結果,種善因得惡果不過是尋常事,我希望你們將來遇到了心中只作如是觀即可。但是,我個人的行為準則是,在選擇做出某個行為的時候,自身必須有足夠應對許多大概率結果的實力。當然,人算不過天,即便最后實力不足,我自認有東山再起的氣度。

  至于這個問題到底如何做解,我說了我的行為和我的想法,希望你們歷經世事后,初心不改的同時還能得到更符合自己人生觀的解答。”

  長篇大論說完,縈芯看著五人,柔聲道:“在你們身上的投資,有我的一份也有你們自己的一份,目前看來都是正向的。至于有什么果,就從這次的蝗災來看吧。鑒于你們對外界的探索還太少,無法輕易的裁定未來走向,不如先拿這次的事端當個實習吧。”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