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鐵血殘明 > 第二百八十二章 御門
    紫禁城南的皇城午門外,夜空星月未散,但已經人頭涌動。除去那些市井間準備早點的人,大明朝的官員大概算是起得早的,天不亮就要到午門侯朝,京師不比桐城那樣的小地方,若是住在外城,出入很不方便,距離也太遠,是

    以很多朝官都在東西長安街租房,以便于上早朝。

    午門外各式燈籠晃動著,嘰嘰嘎嘎的轎子絡繹不絕,一個個官員下得轎來,與見到的其他人招呼見禮。一架官轎剛剛停下,不待轎夫掀起簾子,轎廂里伸出一只手來撥開了簾子,一名身穿云雁補子文官服的中年文官徑自下來,從身邊隨從手上接了牙牌,那下人還待整理官

    員的前后衣冠,那官員卻擺擺手,匆匆拿著牙牌往午門方向去。午門外此時已經侯了不少官員,有些人來不及吃飯的,下轎時還在啃饅頭,有些怕冷的則在戴暖耳,還有人在低聲訓斥家仆。更多人則是按各自圈子低聲交談,早朝前后

    是官場社交的良好時機,官員們的正式互相拜訪有很多講究,尤其是跨部門的時候,但早朝時候就不需繁文縟節,所以官員們很多會乘這個機會交流。

    “少卿大人來了,昨日說的唐博士的事兒……”

    “薛大人,今日可有閑商議四夷館之事?”一路上不斷有人招呼,那中年官員都是客氣的點頭,匆匆交談幾句繼續往午門去,一直走到午門外的右闕門,中年官員才停下整理了片刻衣冠,然后來到北楹的一間房門

    前。

    門前站了幾名家仆模樣的人,其中一名認得這中年官員,沒有過多言語就將他引了進去。

    北楹諾大的直房燒著火盆,比外邊暖和許多,中年官員掃視一眼,房中只有三人,其中兩人是隨從,溫體仁坐在左側第一的位置,正在閉目養神。午門左右闕門的直房,給官員侯朝所用,其中下三間是給翰林的,北楹這第一件只有大學士能用,近來吳宗達、文震孟和王應熊離任,如今總共才三名大學士,即便如此

    ,其他翰林也不能來這房間侯朝。

    此時其他兩名大學士還未到達,中年文官快步來到溫體仁面前,“老先生……”

    溫體仁睜開眼來,看了一眼那中年文官后道,“家相你的牙牌拿反了。”

    中年文官低頭一看,趕緊把牙牌反過來,埋首對溫體仁道,“下官倉促,讓老先生見笑了。”

    溫體仁語氣溫和的道,“坐下來說。”這位被稱作家相中年文官,便是位居太常寺少卿的薛國觀,因為天啟年間立場偏向魏忠賢,是東林一派的對頭,在崇禎初年差一點被列入逆案,短暫離開官場三年,險險避過風頭后再次入朝為官,因為與東林的惡劣關系,他只能以溫體仁作為政治依靠,是溫體仁的得力干將,只是目前資歷不足,去年剛升了太常寺少卿,這個職位對薛國

    觀來說,只是一個四品等級的過渡,有溫體仁的政治支持,他有著遠大的前途。

    薛國觀小心的在下首坐下,“報老先生知道,司禮監那邊有消息過來,皇上發中旨讓陳啟新任吏科給事中,下官覺得皇上是意有所指。”

    溫體仁的眼睛微微瞇著,聽到之后對家仆點一下頭,家仆立刻離開并關好了門,偌大的北楹只剩下兩人后才道,“家相以為意指何事?”“皇上以孤臣制東林,東林以科道制孤臣,此乃數年來朝事大局。但自皇上讓謝陞任吏部尚書,便是要鉗制東林身居要職人數。此次陳啟新入吏科,因其武舉身份,又倡廢

    科舉,只能為皇上所用,乃是皇上放入科道之中的釘子,皇上連科道也不想再讓東林把持。”

    “僅如此而已?”薛國觀回頭看了看房門道,“皇上對科舉用官不滿已久,反而對武人青眼有加,除去這個陳啟新,七年時黃梅武舉曹蜚叩闕上書,即刻得用于兵部司務,已是一葉知秋,但

    總是用于武事,此次以武舉入科道,乃是古今未有之事。由此可知,皇上已對文官怒不可遏。”

    “家相的意思,最好將皇上的怒氣引往該去的地方。”

    “皇上所不滿者,首要便是黨同伐異、空談誤國,這兩點都是東林首屈一指。”溫體仁眼睛又閉起來,“黨同伐異、空談誤國,東林也不是今日才如此,皇上繼大統已近十載,自建奴首犯神京,便不再信東林,但東林在朝廷與地方,都是根深蒂固枝繁

    葉茂,不想用也不得不用。皇上心中,到底是不令東林獨大,抑或是要東林瓦解,殊難猜度。”“下官此前亦如此想,然則陳啟新之中旨一出,下官以為皇上未必不樂見東林瓦解。再者來說,老先生宰相肚里能撐船,即便不與東林計較,但東林從未放過我等,且毫不

    以朝事為念,只要老先生仍居首輔之位,不僅施政處處受其掣肘,去歲東林就彈劾先生數次,老先生大度,東林卻非如此。”

    屋中沉寂了片刻,火盆中的炭火發出輕微的嗶啵聲,外邊廣場上鴻臚寺官員糾劾入朝官員列隊的聲音隱隱傳來。

    “那家相以為該從何處入手?”

    “復社。”

    溫體仁微微睜開眼睛,點頭示意薛國觀繼續說下去。“東林復社看似互相勾連,實則各 ,實則各有心思。復社張溥頗有野心,以興復古學為噱頭,招搖行事蠱惑年輕士子,再以科舉之利收攏人心,朝廷之科舉遂為其私器。而東林早將科舉視為禁臠,張溥此等做派,既是挖朝廷的墻角,也是挖東林的墻角。是以東林對復社,明面上贊賞有加,實則心懷戒備,當年張溥攛掇吳偉業上書,之后東林無人支

    持,逼得他以丁憂為名逃離京師,就可見一斑。”溫體仁輕輕舒一口氣道,“周之夔的那本《復社或問》,皇上是看過了,但最后要如何辦,一直懸而不發。若是追究張溥,東林樂見其成,從復社入手,當是阻力最小,與

    我等造勢極為有利,但之后如何請東林入甕,家相你可有謀劃?”

    “下官以為,復社在江南把持科舉,即便是院試、鄉試亦四處請托,從科舉入手當可將東林牽連入局。”

    溫體仁贊許的笑笑道,“周之夔的《復社或問》,其要害在兩處,家相說到了一處,但仍有一處,才是皇上最在意的。”

    “請老先生指點。”

    “周之夔原本為蘇州府推官,因與二張生隙,遭復社士子圍攻而改任吳江知縣,之后仍被復社眾人追至吳江圍攻,以輿論迫周之夔免官,朝廷權威何存,朝廷顏面何存。”

    薛國觀眼神閃動,“士子目無法紀,二張以輿論遙制地方,東林以鄉紳操弄朝廷權柄,正是想通之處,亦正是皇上逆鱗。”“自東林書院始,東林一派畫地為牢互為標榜,如今確實根深蒂固,不但把持科道,更遍布地方撫按要職。無論何事,不問是非曲直,一律黨同伐異,長此以往朝廷是東林

    的,還是皇上的?”

    外面午門城頭的五鳳樓上傳來朝鼓聲,這是第三通鼓,午門左右掖門轟轟的開啟,陣陣腳步聲響起。

    兩人仍坐在原位,此時入午門的是錦衣衛官校,要等到這些官校在皇極門擺好儀仗之后,朝鐘響起才是百官入朝。

    “老先生的意思,眼下各方都想對付復社,我等明面對付復社,實則對付的是東林。但……東林人數眾多,該以何人為靶?”

    “擒賊先擒王,東林文首。”薛國觀思索片刻后躬身道,“下官感佩,原來老先生早有籌劃,東林文首已不參與科舉,只有這操持權柄能牽連到他。下官照先生之前指點,手中已有兩人,只要開始核查

    復社到要緊時候,再由此兩人上書舉告東林文首。一旦那文首逮拿進京,東林只能作鳥獸散。”

    溫體仁眼神凝聚,從牙縫中吐出三個字,“錢謙益!”

    薛國觀低聲接道,“還有瞿式耜。”

    此時門一聲響,大學士張至發出現在門口,他進門看到薛國觀,遲疑了一下,回頭讓家仆留在外邊,朝兩人頷首之后往另一側走去,緊接著錢士升也走了進來。

    薛國觀趕緊站起見禮,張至發和錢士升都知道薛國觀是溫體仁心腹,對他非常客氣,簡短的寒暄兩句,兩人遠遠的坐在一邊,

    待兩位大學士落座,薛國觀才又小心的坐下,他躬身對溫體仁低聲道,“如今內閣無東林大學士,正是合適時機。”溫體仁如同老僧入定,閉目一言不發,薛國觀耐心的等在旁邊,他知道溫體仁也并非有十足把握,自崇禎六年斗垮周延儒之后,朝中最大的斗爭就是溫體仁與東林,他們

    與東林遲早會有一次決戰。

    自去年以來,雙方已經在外圍進行了數次較量,就包括對應天巡撫張國維的兩次攻擊,其中一次就是桐城民亂,雖然最后沒有斗垮張國維,但敲打很有成效。今年溫體仁猶豫的地方在于,吳宗達與王應熊先后離任,內閣之中剩下的錢士升雖然站在他一邊,但不是可信的心腹,而張至發是齊黨,雖與東林關系也不佳,但真到斗

    爭的關鍵時刻,是否可靠難以斷定。而溫體仁最大的優勢則在于,大學士文震孟、何吾騶去年也同時被斗垮,文震孟甚至上任只有兩個月,皇帝將雙方各免去兩人,雖有制衡之意,但東林連一個大學士都沒

    有了,溫體仁仍在內閣總體占優。

    北楹直房中,三個大明朝最有權勢的官員都在其中,四人不發一言,房中陷入奇異的寂靜。當一聲洪亮的鐘聲,鐘鼓司宦官敲響五鳳樓的朝鐘,四人同時起身,溫體仁領頭出了北楹,廣場上文官和武官各自侯在左右掖門,中間的御道如同楚河漢界,標注出文武

    之間清晰的界限。

    等張至發和錢士升走遠一些后,溫體仁停下看向薛國觀,“讓那個陸生文上疏彈劾張溥,探明皇上意圖。”

    薛國觀知道溫體仁已經下定決心,只要探明皇帝的心意,就要與東林決戰。

    溫體仁眼神變幻,“不動則已,發動之時,必雷霆壓頂,復社小兒無妨大局,但必將東林老賊一舉成擒。”五鳳樓上再度鳴鐘,面前的左掖門嘎嘎的在此開啟,宏大的廣場出現在宮門內,玉帶河穿流其中,五座金水橋橫跨其上,更遠北方的是皇極殿,三層漢白玉平臺上,九楹

    三門的皇極門巍峨雄偉,檐下隱約可見金臺御座,正是皇帝御門聽政的地方。鴻臚寺官員一聲鳴鞭,溫體仁眼神堅定,手奉牙牌神態肅穆,領頭向皇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