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康沒想到她將賬冊分成了一頁頁，每一頁都卷成了小條藏進了腰帶里。
顧康眼底掠過一抹欣賞，是個機靈的。
他接過了賬冊，一頁頁翻了過去，越看越是臉色凝重了起來。
南齊進行過兩次全國大規模的田地普查，第一次查的時候，段國公正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在云州清田，制作魚鱗圖冊。
本來清田是清全國的無主荒地，在編在冊，分給自耕農，增加朝廷的財政收入。
結果段家人去了云州，竟是將大量有主的土地也一并沒收吞并。
短短三個月的時間，便有上千上萬的人失去了土地，流離失所，淪為段家人的家奴。
段家還將這些失去土地的人關到鐵礦里做了礦奴，無償給他干活兒，每日里只給一點點的食物和水，死傷無數。
后來當地百姓實在是不堪折磨，便相攜著準備來上京告御狀，結果還未走出村子就慘遭滅門。
那些村民當著其他人的面兒被折磨了三天三夜才處死，對隆慶帝便說是鎮壓叛賊，為此隆慶帝還給段家人記在了軍功里。
整個云州幾乎被段家變成了一座人間地獄。
直到七年前睿王爺蕭胤帶兵駐扎在七殺谷北邊的城池，云州的百姓冒死向蕭胤求救。
畢竟九皇叔在當時看來身居高位，權傾朝野，又得皇上寵愛，雖然性格脾氣不好，可很有正義感。
當下蕭胤便帶兵去了云州，親自將云州開礦的那些段家的人給砍死了四個。
隨后寫奏折上報給朝廷，請求皇上下旨在全國二次清田，重點便是云州城。
這件事情發生后，據說宮里頭的段貴妃在隆慶帝的養心殿跪了一晚上，段國公也辭官謝罪。
眼見著段家的事兒就要被掀翻了去，沒過幾天突然北狄那邊的騎兵進犯邊地，隨即折向了七殺谷。
緊跟著便是震驚朝野的驚天慘案，七殺谷一戰，蕭胤慘敗失蹤。
段家軍帶兵北上，救黎民于水火中，打退了北狄的這一次進攻。
最后清田案不了了之，三殿下帶領段家軍一戰成名。
平城被屠城，這一次平城的地真的成了無主荒地，段家徹底占了平城沃野。
看到這里顧康的臉色已經沉到了底，修長的手指緊緊的抓著這些早已經泛黃的書紙。
眼前的那些字兒宛若活了過來，跳躍著，滲出陰森血腥的詭異。
當年他還是顧家不諳世事的少年，錦衣玉食，華服加身，躺在外祖父的錢堆上享樂。
不想千里之外的平城，已經成了一座被鬼魅和野獸掌控的孤城。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了顧康隱忍的呼吸聲。
他覺得心頭憋得難受，團了一口濁氣，發不出來。
李若曦也是淚流滿面，就因為自己的父親偷偷留了這么一份兒文書，不愿意與那些惡人同流合污欺壓百姓，便是落得那般下場。
她定定看著顧康低聲道：“顧大人，這些證據夠不夠？”
顧康沉沉吐出來一口氣低聲道：“再加一點。”
李若曦不曉得顧康說的什么意思，不想顧康沾著水在黃楊木的桌面上寫了兩個字兒——銅礦！
李若曦眸色一閃，顧康定定看著她道：“明早敲太平鼓，告御狀的時候，我會帶你進宮面見皇上。”
“陳述的時候，段家搶占民田，欺男霸女之事不必多說。”
李若曦這下子倒是不懂了，這是什么意思？
這一次就是為了平城清田案而來的，不說清田說什么？
“大人，民女不懂，還望大人提點？”
顧康凝神看了她一眼冷冷笑道：“之前在怡紅院的時候冰雪聰明，怎么如今這般蠢笨不堪。”
李若曦臉頰微紅，還是吸了口氣：“請大人明示！”
顧康抬起手點向了桌子上未干的水跡淡淡道：“皇上是養在蜜罐里長大的，雖然經歷了奪嫡之爭，可太后手段狠辣，九弟睿王又殺伐果決，他輕輕松松就坐到了那個位置上。”
顧康抬眸看向了李若曦唇角勾起一抹嘲諷：“他不懂民間疾苦，但他這人疑心重。”
“你不說清田，說百姓。不說疾苦，說礦產。不說民生，說……”
顧康笑了笑：“就說段家在平城強迫流民進銅礦干活兒，在里面發現了很多私人鑄造的貨幣和兵器，只說這一點，多說，大說，特說……”
“如此一說，段家必死無疑，連太后都救不了，懂？”
李若曦頓時眼底一亮。
她明白了。
顧康這是將段家朝著造反的路子上逼迫過去，這一次三殿下在段家軍的支持下造反。
如果太后以自己的身份壓制，也許段家還會有救。
隆慶帝可能迫于太后的壓力，加上自己也和段家有些血緣關系，會給段家留一條后路。
可如果隆慶帝知道早在七年前段家就已經準備造反，而且還是蓄謀已久，這哪個皇帝能忍得了？
段家這一次必死無疑。
她心頭燃起了希望，撲通一聲給顧康跪了下來。
“多謝顧大人提點，小女子明日里敲太平鼓，就按照顧大人的這個法子去說。”
顧康定定看向面前神色堅毅的李若曦，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這個女子怕是對告御狀還沒有深刻的體會，她根本就想不到明天她會遭遇什么。
以后路子怎么走，能不能保下性命，連顧康都心里沒底，何況是她。
顧康眉頭皺了起來，站起身將她扶起來。
這是兩個人第一次在分別這么久后的接觸。
當初李若曦是天上的星辰，是九天的仙子。
顧康幾乎傾盡了全部的身家性命，只求能與她共處一室，聽她唱唱曲彈彈琴，卻從未有過肌膚之親。
即便他看著李若曦撫琴，他也心滿意足了。
哪里想到自己花了重金供養的一個女子，竟是讓他陷入萬劫不復。
此時他本不該對她生出幾分同情的，就應該讓她嘗一嘗那痛楚，可顧康心里卻沒有任何的快意，他反而心底沉得能擰出水來。
“李若曦，我最后問你一句，你怕不怕死？怕不怕疼？”
李若馨愣了愣隨后苦笑了出來：“如果這世上你最親近的人，在你眼前活生生被人害死。你還會怕疼怕死嗎？”
顧康眉頭皺了一下，緩緩退后沖李若曦行了一禮。
李若曦忙側身避開，嚇得不知所措，她可不敢受這當今權臣的禮。
顧康緩緩道：“本官替平城枉死的萬千冤魂向姑娘說一聲謝謝，若曦姑娘，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