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太平嗎?莫非,敵人退兵稱臣,這就是太平?!”
萬歷看著張居正,語氣嚴肅起來。
張居正微微一愣,他沒想到,萬歷竟然會這樣問。
稍作思考后,張居正說了起來:“自古以來,北方草原就是威脅,即便盛唐,也曾被北方草原入侵,秦漢亦是如此,敵人退兵稱臣,難道不算太平嗎?
中原不比其他,大明初立,國力強盛,即便如此,也無法徹底擊敗草原。對于朝廷而言,草原稱臣,就是太平。能以最小的代價,換取長久的太平,就是勝利。”
張居正這話在這個時代,確實不假。
在沒有機槍、坦克等熱武器的時代,來去如風的騎兵,威懾力最大。
他們不會和中原硬碰硬,而是擇機出擊,騷擾邊疆,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
永樂朝國力何其強盛,依舊沒有徹底解決草原。
“消滅匈奴,會蹦出突厥,消滅突厥會蹦出女直,草原上的敵人是滅不干凈的,十幾年的太平,已經很不容易了。
陛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腳踏實地,方可長治久安。”張居正苦口婆心的說道。
面對草原,歷朝歷代都是如此,根本沒有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法。
“是啊,十幾年的太平也是太平。據朕所知,俺答封貢,三娘子功勞很大,可以說,沒有三娘子,就沒有俺答封貢,可三娘子能活多久?十年?二十年,又或者是三十年?
人都是要死的,要是三娘子死了呢?要是現在的臣服者死了呢?要是草原上再次崛起不臣之人,那這太平,還算太平嗎?把太平存寄在他人身上,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弘治年間之后,邊軍的糧食就成了問題。
當年俺答入寇成功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邊軍不穩。兵乃朝廷大事,大明不能把太平存寄在他人身上。邊疆的那些問題,都要解決。”
萬歷一字一句,說的清晰,說的極有條理。
張居正不懂嗎?
張居正當然懂,他當然懂得這些。
“陛下,邊疆大事,非一日之功可以解決,臣以為,應該先解決宣府缺糧之事,至于其他事情,等新政實施之后再解決也不遲!”張居正說道。
“那張先生覺得,這種事,應該讓誰去做?”萬歷問道。
張居正回答:“回陛下,方逢時乃棟梁之材,由他解決最為合適。”
“這倒是,但問題是,他要總督山西、大同和宣府三個地方,再讓他解決糧食問題,是不是有些逼迫過甚?王崇古能力也不小,他在任上都沒解決,換做是方逢時,能行嗎?
軍務本就繁忙,現在又是特殊時期,互市也要看管,又要防止不臣之心死灰復燃,讓他做這么多的事,確實有些不合適。”萬歷說道。
張居正聽出了萬歷話的意思,于是表態:“陛下,此事臣會考量,會擇一能臣干吏,前往宣府,督促此事。”
萬歷等的就是這一句話。
說到這里,萬歷忽然一個轉折:“兵事可不是小事,應該一絲不茍,今天講讀時,朕看到了巡按御史孫智鶴的奏疏,他說海瑞是個能力出眾的官員。朕之前也詳細的了解過,覺得此人確實不錯,不知道張先生有什么看法嗎?”
張居正看了一眼萬歷,他這才明白過來。
恐怕,這才是小皇帝的最終目的吧。
至于宣府缺糧,這只是一個由頭。
畢竟,缺糧之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差這幾天。
不過,張居正心中也很懷疑,到底是誰在萬歷面前說過海瑞?
莫非是王崇古?
張居正心中一驚。
孫智鶴的那封奏疏張居正看過,上面只是籠統的介紹了一下海瑞,并沒有詳細的介紹。
萬歷年齡還小,沒有見過海瑞,對海瑞也沒有什么印象。
海瑞之前把宮中得罪深了,宮中的人不可能會說海瑞的好話,講官們都在張居正的安排下講課,也幾乎不會提到海瑞的。
既然如此的話,為什么萬歷會說到海瑞?
聽萬歷的意思,還覺得海瑞這人不錯。
也就只有王崇古這里,才有可能聽到關于海瑞的事。
而且,也正是見了王崇古之后,萬歷的態度才有了變化。
之前從來沒聽萬歷提起過,忽然見了王崇古之后,就提到了這人。
張居正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難道,真是王崇古說的?
海瑞這人能用,張居正不敢用。
當年,海瑞都能對救命恩人出手,可不覺得會饒過他張居正。
新政必須要保證萬無一失,可這位,要是起了性子,那可真就誰都不認。
一個不受掌控的人,最好的歸處就是在家養老。
張居正整理了一下思緒,說道:“回稟陛下,海瑞雖有能力,但更多的是沽名釣譽,如果召他入朝,恐怕會節外生枝,多生事端。”
“怎么說呢,朕對這個海瑞倒是有幾分興趣,既然張先生覺得,此人不堪大用,那朕也不好說什么。不過,朕倒是想見見這個海瑞。張先生,這點事,應該可以做到吧。”萬歷云淡風輕的說道。
話里的意思就是,你老張說不用,那我就聽你的,但我想見見這人,你總不能拒絕我吧?
這點小事你都拒絕,那就有些說不過去。
果然,萬歷此言一出,張居正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
讓海瑞進京,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如果萬歷真的是一個普通小孩子,張居正也認了,關鍵,萬歷不是普通小孩子啊,不動聲色能把馮保東廠提督職位剝去的皇帝,怎么會是普通人?
真讓海瑞進京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
張居正一時陷入兩難之地。
讓來,容易出事。不讓來,駁了萬歷的面子。
各種權力都給你了,這點小事你還不答應,你是想做霍光嗎?
思來想去之后,張居正也只能同意萬歷這個請求。
至于海瑞到了京師,自然有手段把他弄走。
“陛下能召見老臣,乃是他的無上榮光。”張居正拱手說道。
這就是同意了萬歷的請求。
萬歷笑道:“朕知道了!”
……
張居正從萬歷那回來,讓游七去找王崇古,說今晚上在家設宴,為王崇古接風洗塵。
王崇古和張居正有舊,也沒多想,當下就同意了。
放衙之后,張居正讓下人張羅著,在前院會客廳中擺了一桌豐盛的酒菜。
太陽剛剛擦黑,王崇古趁著夕陽而來。
一陣寒暄見禮,兩人坐了下來。
“學甫兄,這次回京,乃是高升,我敬你一杯!”張居正端起酒杯。
王崇古也端起酒杯,笑道:“豈敢豈敢,叔大兄已成元輔,乃國之柱石,應是在下敬叔大兄!”
“哈哈哈哈,你我二人何須如此啊!”
張居正一飲而盡。
王崇古也一并飲盡杯中酒。
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話也漸漸的說開了。
王崇古端詳著手中的斗彩酒杯,笑道:“叔大兄好享受啊,這酒杯精巧至極,我在軍中,可不曾見過啊。”
“不過一個酒杯而已,何足道哉?”張居正不以為然。
“叔大兄,有些事,我本不想說,今天借著酒勁,這些事我不吐不快!”王崇古放下酒杯,正視著張居正。
張居正收起笑容,說道:“有什么事,就直說吧。”
王崇古再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隨后說道:“叔大兄,這朝廷六部,其中四部與你有關,兵部,除了兵部尚書與你不和之外,左侍郎,右侍郎,要么受過你的恩惠,要么受過你的保舉。就連我,也曾經受過你的支持。
如今實施考成法,六部被貶黜的官員數不勝數,叔大兄,你覺得這樣合適嗎?陛下,畢竟是陛下,莫非有些過了!”
本來還笑吟吟的張居正,臉色瞬間垮了。
他把手中的酒杯重重的放下,冷哼道:“你是在說,本輔是嚴嵩嗎?”
“嚴嵩也不曾如此吧!”王崇古借著酒勁,反駁道。
此言一出,張居正的臉色冷若冰霜,如寒冬臘月的堅冰。
在一旁的游七見此,急忙帶著下人匆匆離開,只剩下他們二人。
“學甫兄,本輔問你,今日你向陛下送了奏疏?!”張居正冷聲問道。
王崇古冷聲道:“對,沒錯!”
“為何不呈送內閣,不走流程。”張居正質問。
“走流程?我之前可沒少寫奏疏,可有一次有用?宣府該缺糧缺糧,該缺餉缺餉,有什么用?”王崇古反問。
“此事本輔自有計較。”張居正沉聲道。
“啪!”
王崇古猛然一拍桌子,言詞激烈:“自有計較,自有計較,一直都是如此說辭,可邊軍苦寒,等不得。
元輔大人,你可知道我總督三邊時,有多少逃卒?他們為什么要跑?就是因為他們吃不飽,因為他們活不下去,他們就要跑!”
王崇古心中來了火氣,他拿起桌子上的酒杯,“邊疆苦寒,士卒忍饑挨餓,我們這些軍漢,可用不起如此昂貴的酒杯!”
啪!
王崇古把酒杯重重的放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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