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頑賊 > 第三百八十章 馬王廟
  從俱爾灣沿藥水河南下,經銀溝堡、新城槍炮廠、日月山鐵廠,僅行軍一日就可抵達六十里外,這里有座依山而建的唐代古城,名叫營盤城。

  營盤城的地勢險要,背靠日月山、南臨野牛山、東與分水嶺遙遙相望、北與石堡城互為抵角。

  只不過如今的營盤遠稱不上城,它的堅固土墻已在歲月蠶食下土崩瓦解,龐大山臺上只有遍地瘋長的野草和滿是殘垣斷壁的烽火臺,以及一座孤零零的馬王廟。

  馬王廟的修建歷史不早于萬歷年間,是土默特部遷徙至此之后,走私茶馬的商賈為保佑馬兒不在歸途倒斃所修,廟中供奉神明也不是中原常見的馬王殷郊、馬援,而是西漢秺侯、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

  香煙繚繞,馬王廟的神臺陰森威嚴,三目六臂的馬王爺橫眼圓睜,面目驚人。

  神臺下,隨從武弁奉上貢盤,劉獅子神情肅穆取來清水一碗、凈草一束,恭恭敬敬奉于神案,又再度垂首行禮,自言叨擾。

  做完這些,他才向后退開兩步,挺直了脊背,從虔誠迷信的愚夫變回戎馬倥傯的大帥,道:“進來吧。”

  隨話音落下,馬王廟院內整齊列陣侍立的虎賁營兵魚貫而入,抬幾尊新塑神像步入面闊五間的主殿。

  人們抬上來的是褚詡的塑像,此人曾是唐代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的副將,陣亡于進攻石堡城的戰爭中,被劉承宗請匠人塑了神像,封做土地公,命其在此接引亡魂。

  而在馬王廟東西兩側的廊房里,手捧布包的虎賁營軍兵正進入其中,將一顆顆洗凈泥土的骷髏頭在廊房里碼得整整齊齊,一撥出來另一撥進去,好似永遠不會停止。

  這里的遺骸太多了。

  從新城到營盤城,甚至還要再向東南、西南延伸二十里,整整八十里縱深的土地上,都曾經是唐代的古戰場。

  過去這里居住的人煙稀少,誰也沒察覺到有什么問題,直到上天猴負責建立鐵廠、師成我新建槍炮廠,大量工匠軍民進駐河谷,巨大的生活需求在藥水河沿岸催生出一個又一個集鎮。

  軍民家眷不滿足于在山間修出梯田,著眼于在平坦肥沃的谷地墾荒,埋在地下九百年的古代戰士終于重見天日。

  尋常百姓哪里見到過這樣的景象,翻兩畝地挖出七八顆頭顱、修座屋基搗斷三五根脛骨。

  尸身都埋得極淺,沒人知道這里是怎么回事,就算是過去在山地居住的日月山七部番民百姓,也不知埋于河谷的尸首來路。

  只能從附近口口相傳的地名,有的地方叫死人溝、有的地方叫萬人坑,推導出這里曾爆發過可怕的戰爭。

  自然發展出的新建集鎮,被九百年前的戰爭打斷,人們重新回到山上尋找適合開墾的荒地,不再涉足山下。

  直到劉承宗率軍南下,當軍士們在營盤城挖掘營壘壕溝,刨出九百年前的骷髏頭,他知道這一切的來龍去脈,人們才知道這底下埋的是唐軍。

  其實也不全是唐軍,隴右、河西、朔方、突厥、吐蕃,數十年來就這條狹長的藥水河谷反復拉鋸,打了數十年之久的戰爭,將士們埋在土里,早就分不出誰是誰。

  不過對劉獅子來說,那些肋骨腿骨一碰就碎、只留下腦袋還算堅硬的尸骸,究竟屬于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給他們修個墓園好生安葬。

  這不僅僅是為了完成前人該做而未做的事,也因為這些古代戰士埋在地下,藥水河谷至少七萬畝灌溉田地就無法得到利用。

  墓園修好之前,這些隨著他下令,藥水河沿岸百姓獻上的骷髏頭,只能先停放在馬王爺的廟里。

  這也算劉承宗對馬王爺的補償,隨元帥府進駐海上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打擊走私,馬王爺金日磾的這處宅子破敗不堪,將近三年沒吃著香火了。

  所以他就給金日磾送幾百個小朋友,陪金老爺說說話,熱鬧熱鬧。

  劉承宗的中軍帥帳就設在馬王廟的院子里,他攥著一枚開元通寶舉目北望,看向不遠處的紅色山峰,那就是石堡城。

  石堡城并不是一座城,而是座能當做天然堡壘和瞭望臺的山峰,翠山有聳峭挺立的十二峰一字橫鎖,其中最險要的山峰叫石城山。

  山高五六十丈,三面紅巖絕壁,一面陡峭山峰,看上去就像一座城,僅有條名叫尕溝的小徑可通。

  山頂平臺積雪春、秋、冬三季不化,幾名元帥府繪制輿圖的畫師此時就在山上,那里能讓他們繪制出營盤城到野牛山整個的開闊地帶的輿圖。

  除此之外,石堡城上還有一座小山臺,臺上有幾座屋舍宅基,修起來能屯一隊人,搖旗監視,將這里的情報盡收眼底。

  劉承宗和金老爺商量完暫借寶地的事,押運槍炮輜重的上天猴便過來了,將彈藥糧草安置妥當便前來復命。

  元帥府此次出征,軍隊兵分三路、糧道同樣也有三條,西路由水師衙門負責,謝二虎部兩個屯田營作為接應;東路由西寧城負責,巴桑部兩個屯田營接應;中軍的糧道則由新城負責,鐵廠的上天猴負責接應。

  相對來說,作為守勢與支援軍隊的中軍幕府,糧道最短,上天猴的工作也最為輕松,因此他在負責輜重之外,還有藥水河谷修建墓園與墾荒的籌劃。

  運送輜重對上天猴來說不是問題,不過對于藥水河谷的墾荒,盡管工作還未展開,上天猴就已經打起了退堂鼓。

  他擔心即使修建墓園,百姓依然不愿在這片陰氣極重的河谷墾荒。

  這種擔心并非無緣無故,歸結根本還是缺人,藥水河谷一帶正經百姓很少,都是軍兵家眷、工匠子弟。

  這樣的身份在大明,保證了窮不過三代就絕后的待遇,但是在元帥府,截止至劉承宗為全軍授勛之前,他們都代表了元帥府最富裕的一批人。

  工匠是最早領到元帥府銀子的人,他們領的不是軍餉,是工食銀,過去官府的習慣是有活兒給工食銀,沒活的時候不需要養著匠人。

  但元帥府不是這種規矩,他們的工匠每日勞作,工食銀自然也成了月餉,帥府又撥劃口糧,他們非常富裕。

  而且河谷缺少人口,年久失修的古道也造成交通不夠便利,沒了移民催生出的集鎮,又成了難以貿易的不毛之地。

  匠人軍民有銀子都沒處花,最近的集市是六十里外的俱爾灣市場,人們平日里都是托付馬隊捎帶日用,有的人干脆把家眷安置在新城外。

  即使要給自家開墾荒地,新城的湟水源頭灌溉田地,也是比這個埋尸谷更好的選擇。

  上天猴問道:“大帥,就是修了墓園,百姓依然不愿開墾,帥爺打算怎么辦?”

  “地總能開出來。”

  劉承宗不以為意,頭也不抬地在輿圖上標記據點、繪制防線:“遍地尸骨沒那么可怕,哪兒的黃土不埋人。”

  劉獅子笑了一聲,轉頭對上天猴道:“你回去再問問,匠人礦工、軍民百姓為帥府軍械操勞辛苦,有愿意開地的,就按照每口三十畝給地,多少是個收入,不愿意也不強求。”

  上天猴一聽大帥說不強求,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他就怕劉承宗給他下軍令必須開墾河谷,只要不是軍令,心里就沒那么大負擔了。

  可緊跟著,劉九思就聽出劉承宗的弦外之音:“那大帥是打算?”

  劉承宗笑笑:“此人不開,彼人開。”

  六七萬畝灌溉田地的開墾,在他看來勢在必行。

  盡管這里的河谷地數目不多,但對劉獅子來說田地不在多寡,而在優質與否。

  旱災始終是這個時代的底色,即使此時的河湟尚未受到旱災影響,劉承宗心里也一直繃著這根屬于旱災的弦兒。

  正因如此,他才過分關注河湟谷底的田地,而對河湟山區缺乏關注……旱災一來,山上的田地全得撂荒,只有靠近河流、建起翻車等水利工程的田地,才有可能讓人在慘烈的旱災中活下來。

  能活人,是這個時代最大的功德。

  劉承宗笑道:“若軍民家眷不愿耕種,就讓黃澄潛越蘭州,去拉個七八百人的隊伍,專挑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他們應該不介意翻地翻出倆陳年骷髏頭。”

  劉九思一時半會沒想起來黃澄是誰,楞了一下才有些拿不準的問道:“那個在河湟起兵的頭目?”

  “嗯,三等折沖都尉。”劉承宗點點頭:“送到西寧府學讀書去了。”

  三等折沖都尉是元帥府最低的散官,等于營兵副隊官、屯田兵副百總、五鎮民壯副把總。

  黃澄的職務在授勛前挺讓劉獅子撓頭,這么個投奔自己的人,應該給予個差不多的官職,但眼下確實沒有合適他的地方。

  協助隊長管理六十人的營兵隊副需要識字;屯田兵副百總需要帶兵經驗和算數。

  黃澄是營兵出身,倒是能滿足民壯副把總會練兵的需求,可劉承宗的五鎮民壯把總都沒有空缺……這個級別本來就是給立下連跳幾級戰功的普通士兵準備的。

  不過后來劉獅子就想通了。

  不滿足條件就送他去學習,學習對人是永遠有用的,只有學習能讓人往上走,在軍隊歷練事務是學習,在書院讀書是更高效率的學習。

  送去讀書開蒙識數,將來哪有空缺往哪兒放就是了,反正如今有了散官,三等折沖都尉月銀一兩六、月糧一石五斗、馬草三十束,還有相應的茶、醬、酥油、肉干、魚干配給。

  說多不多,足夠安心讀書。

  上天猴問道:“可招來的人若還是忌諱呢?”

  “還忌諱?”劉承宗轉過頭,輕松笑道:“哪怕是九百年沒人收尸的厲鬼,撞見窮鬼也得躲著走。”

  “窮,意味著渴望富足生活的力量,只要有翻身的機會就該抓住,如果連這也忌諱,放著能種糧的好地不開。”

  劉承宗搖搖頭:“我就發路費把他們送回蘭州,接著吃了上頓沒下頓去,他們就該過那樣的日子……搖旗了。”

  正說著,劉承宗看見北面遠方石城山上有塘兵搖動旗幟,立刻端起望遠鏡看去,看清搖動的是一面黃旗才放下心來,是塘騎回來了。

  片刻后,營盤城有人吹響傳令兵抵達的號聲。

  塘兵繞過正在修筑土墻挖掘壕溝的虎賁營軍士,手持黃旗直抵中軍,報告道:“大帥,南山急報。”

  說著,書信被中軍護兵遞至劉承宗手中,展開一看,是戴道子的長信。

  戴道子麾下二十五名塘兵把頭剃成了只有一根小辮的衛拉特發式,穿上衛拉特人的鎖甲紅纓小盔,深入遍布敵軍的河卡草原之中,探明了衛拉特聯軍在黃河以西的屯牧牲畜的地方、及軍隊屯區。

  衛拉特聯軍沿放射狀的茶卡河下營,在河卡草原上呈丁字連營,一路被戴道子的塘騎探明十七部,各部均是有七八百人的小營,各牧數百頭牲畜。

  情報送抵南山堡,楊耀經過推測,估計即使有塘騎未能發現的敵部,屯兵河西的敵軍也不超過兩萬,衡量敵我實力,他決定請求出戰。

  目的是劫掠牲畜、搗毀糧草。

  劉承宗盤算得失,若楊耀部率先出擊,很有可能引來東部敵軍支援,若讓衛拉特奪取河卡草原東南的渡口,只要花費少許代價,就能讓王文秀的軍隊無法渡河支援。

  這樣一來,八角城與察哈爾大汗的危機是解除了,但并不符合劉承宗的利益。

  因為衛拉特很能跑,烏蘭都蘭之間縱橫交錯的河谷山崗數不清,他們很有可能會將主力撤出至格爾木、揣旦到都蘭一帶,形成事實割據。

  到時往好了說,是曠日持久的游擊戰,萬一衛拉特稍稍休養生息就退回去,劉承宗平白惹了大敵,還沒對敵人造成傷害,早晚還要打第二仗。

  跟這種情況相比,劉承宗寧可把衛拉特聯軍困在環境更好的黃南,對衛拉特聯軍形成事實封鎖,哪怕戰爭會更慘烈,他也要徹底把這支軍隊打垮擊潰,完全吃掉。

  所以他的第一道命令不是下達給楊耀,而是將此時的情況傳報給屯兵歸德城的東路旅帥王文秀,命其在兩日后整軍向南佯攻,威脅河東的衛拉特軍隊,牽制其向東抽調兵力。

  隨后的第二道命令下達給楊耀,命其四日之后出兵掃蕩河卡草原,先搶占通向烏蘭、都蘭等地的埡口,再一路向東橫掃,掠奪牲畜搗毀糧草、殲滅敵軍。

  除此之外,劉承宗還給自己的中軍畫出一條進攻路線,他的三個營會同樣于四日后出兵,配合楊耀,搶占河卡草原東南部的羊曲渡口,占領兩岸灘涂,切斷黃河東西兩岸的交通。

  最終他和楊耀成功會師,以大軍渡河支援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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