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書網 > 頑賊 > 第四百四十四章 砂田
  當西番營在滿是砂石的田地間掘下第一鏟、升起第一堆火葬的濃煙,車城中的涼州衛旗軍就變得躁動不安。

  前者是封鎖他們離開戰場的退路,后者則讓這場戰爭對大多數士兵來說變得沒有意義……他們需要首級,沒有首級,就算戰爭勝利,也沒有意義。

  丁紹胤在車城里急得兜圈子,罵罵咧咧道:“這些番子怎么跟東虜韃子一樣!”

  實際上不止東虜,不讓明軍得到首級,幾乎是所有明軍對手的共識,只是不同的對手,對處理尸首的選擇不一樣罷了。

  蒙古人通過約定成俗的報恩規矩,讓戰場上的鉤鐮槍騎手成為創業先鋒;而在遼東,女真人則在戰爭中制定出更嚴厲的賞罰規定。

  能帶走就帶走,帶不走就毀掉,實在不行,就搶在明軍之前割掉己方陣亡士兵的首級,把辮子帶回家。

  壕溝給車城中的涼州衛旗軍罩上一層絕望情緒,焚燒尸體也讓人們立功受賞的夢想破滅,車營旗軍在片刻躁動之后,人人擺爛,反正輜重還很多,敵軍一時半會也打不進來,固守待援。

  這種戰場間隙的和平時期,讓巴桑也輕松不少。

  此前他一直沒有注意腳下的土地,直到西番營的士兵開始挖掘壕溝,他才注意到這里的田地覆蓋著一層砂石。

  兩三寸厚的卵石、細沙均勻地覆蓋在田壟之上,這些砂石在地表之上顯得突兀,明顯不是天然而是人為,這讓巴桑來了興趣。

  奴隸出身的巴桑,在被管家用鞭子教授射箭之前,也曾是埋頭傻干的農奴好手。

  他對農業技術非常了解,當貴族老爺封出的頭人得到一座莊園,先驅使農奴在莊園四周放火,然后使用一排農奴手持木犁淺耕,灑下種子,明年就會收獲糧食。

  這樣種上三五年,這塊地長不出什么東西了,再向外走,燒掉另一片荒地,繼續耕作;再過三五年,周圍的領地都被燒了,就回過頭來耕作最早拋荒的地,就又能得到收成。

  這叫撂荒農作制。

  后來這種撂荒農作制被人為的控制,就出現了休閑農作制,固定的讓這些土地休息。

  比如這塊地連著種兩年,休息一年;又比如挑出兩三片地,種一塊歇一塊、種兩塊歇一塊的三圃制,大同小異。

  再此之上,因為康區、烏斯藏風力強、土壤粗、氣溫土溫低,以至于土壤中的氧化分解慢,潛在肥力大而可用養分少,大量牲畜糞便被用作生活燃料燒掉,以至于沒有施肥的概念。

  所以西番百姓便在客觀環境下,發展出了輪作制,即這塊地今年種青稞,明年種豆,以獲取相對穩定的收獲。

  以上,就是巴桑在加入元帥府之前掌握的全部農業知識。

  但在康寧設府之后,巴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文化沖擊,見識了人類農業科學最偉大的創造——壟作代田。

  這東西和鐵犁、科舉官僚制度或孩子長大要送進社學私塾讀書一樣,都是中原農民骨子里對世界的認識,似乎都不需要任何科學技術。

  只要一塊地叫田地,那它就該長成田地的樣子,四四方方的土地,上面犁出一道道壟和溝,今年把糧食種在壟上,這叫壟作,戰國時期的制度;第二年把溝挖開,溝壟互換,在一塊土地上完成勞作和休閑,這叫代田,由西漢武帝時期搜粟都尉趙過發明。

  配套的農用機械三腳耬車也是趙過的發明,耬車是畜力條播機,主體是三根鏵桿,前面有一個盛放種子的木斗,斗底用木管連接鏵桿,叫下籽筒,牛或騾拉著耬車經過土地,鐵鏵劃開土地,修出溝壑,鏵后的下籽筒落下種子,被鏵的土再把種子蓋住。

  三鏵一牛、一人操控,集開溝、播種、覆蓋、鎮壓于一體。

  可是在巴桑和很多西番百姓印象里,世界不是這個樣子的,鐵犁、科舉和讀書也是不存在的,田地就應該坑坑洼洼亂七八糟,播種更是要人工點播,機械是不存在的。

  其實西番貴族們并不是不知道這種生產方式和生產器械,但大一統王朝把銅當錢花了,西南又沒辦法鑄鐵,莊園制度普通百姓也很難弄到打造的鐵制農具。

  生產技術、生產環境不變的前提下,硬要去采用壟作代田的生產制度,農奴們用木制農具扒地的速度太慢,最終還不如多種點地來得實在。

  從那時起,巴桑就知道,對他在康寧甚至烏斯藏的奴隸兄弟來說,貴族喜歡來自中原的綾羅綢緞對他們毫無價值,但中原百姓習以為常的一切都是他們可以逆天改命的寶藏。

  當西番營忙于土工掘壕,巴桑卻在營中召集漢人火器軍官,指著地上的卵石細沙詢問這樣做的目的。

  火器軍官大多都是隨劉承宗進康寧的老兵,沒有蘭州本地人能告訴他這樣做的意義,不過人們為巴桑指了條明路。

  莊浪衛城里那個把總井小六在這駐軍已經很久,其麾下還有莊浪衛的旗軍,應當知道田地蓋砂石的意義。

  西番營的長了一臉大胡子的漢兵百總隨即進城,在北城飽受轟擊的城門樓里見到井小六。

  城門樓的窗被炮彈轟出窟窿,下午的日光透過窟窿在室內打出光柱,照在遍地碎瓦上,無數灰塵在光柱中閃耀飛舞。

  井小六就坐在那,俯身于一張嵌著炮彈的長案,借著打進室內的光亮書寫長信。

  “井將軍,在下西番營百總遼胡子,受巴旅帥之名,向將軍詢問莊浪田地覆有砂石的緣故。”

  原本對西番營百總前來的消息,井小六都沒打算抬頭,不過聽見這人奇怪的遼東口音,還是抬頭看了一眼,語氣格外平淡:“巴旅帥想問的是砂田,你是遼東人?”

  “是,俺是遼人,關外廣寧前屯衛中前千戶所夜不收,己巳之變受袁爺調令,跟游擊曹將軍進了關內。”

  遼胡子有點自來熟,滿臉笑容絮絮叨叨:“最開始給帥爺當塘騎,進康寧跟著戴將軍打過幾仗,被撿進西番營,旅帥看見烽火就來救你們啦,一刻都不敢耽擱呀。”

  遼胡子說了不少好話,井小六臉上依然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只是抬起手掌沒說話。

  一時間讓遼胡子站在城門樓里很尷尬,也不知這抬起手掌,是知道了的意思,還是讓他別說了,只能在心里頭暗罵這個老陜把總真奇怪。

  井小六確實知道砂田。

  這是西北從蘭州左近發源于明代中期的旱地種植方法。

  這里降水量少、蒸發量大、土壤黏性大、風也吹得猛烈,趕上不好的季節,下雨多了就成了爛泥潭,太陽毒了就被曬得板結堅硬,蒸發量大也更容易造成鹽堿。

  所以人們在舊日黃河河床采集大砂小石,舊河床有植物腐爛,存在不小的養分,蓋在加過糞肥的濕潤農田上,御烈日、保水分,還能提供部分肥料,減少了蒸發量,鹽堿問題自然得到解決。

  在此基礎之上,耕種在砂石面之下的莊稼有效的保存住水分,根系深扎于土壤層,從石縫中拱出來茁壯成長,使降水量較低的地方,也能保住水分,甚至往年算旱的時候,只要下上點雨,砂田也能豐收。

  鋪好的砂田,在旱地能用六十年,但五到十年后肥力明顯下降,就要再次覆沙。

  只是這種方法非常消耗人力,一畝地要用砂石五萬多斤,需要一筐筐背、一車車運,當然效果也非常明顯,沙田比土田在產量上高一到三倍,即使土田顆粒無收的情況下,依然能保證麥子有八十斤的畝產。

  但他一來沒心情跟巴桑聊這個,二來不愿見遼東兵出身的遼胡子在他跟前嬉皮笑臉。

  因此他頓了很久,才擺手道:“我要給大帥寫信,砂田的事你在城里問問,不少人都知道。”

  遼胡子原本還想爭辯幾句,心說你個鄉兵把總牛什么,對自己的旅帥這么不尊敬?但他偷瞄了一眼井小六正在編寫的長信,那信上全是人名兒和死因。

  就在這時,有名百總進來,看了遼胡子一眼,也沒在意,只是低聲報告道:“將軍,馮老三斷氣了,小五鬧著撞墻把自己撞蒙了。”

  井小六的臉上依然沒有太多表情,只是張張嘴,似乎想問什么,最后卻沒說,深吸口氣道:“看住世從,別讓他做傻事,告訴他,他娘還等著他回家。”

  馮家兄弟是他親自募來的鄉兵,知根知底。

  馮大老爺是個短命的讀書人,過世前生了兒女六個,本來有些田產家境不錯,但過世后田地都歸了別人,家里每況愈下。

  馮老太太年輕時也是大家閨秀的美人,靠給人做閨房塾師才把孩子拉扯大,但養活得極為吃力,沒置辦下田產、幾個孩子成人后都讀過些書認識些字,但遠沒有走科舉的財力,無奈只能干點走卒販夫的活計。

  直到河湟大戰結束,挨家挨戶分了田地,井小六去鄉里募兵,正趕上三十多歲成婚的馮家老大沒借著官袍,他便當場把自己的武官袍脫了下來。

  馮老太太四個兒,聽說井小六募兵,交給了大元帥三個,都是世字輩,名為雙、林、從。

  馮家老二在開戰之初,為了讓兩個弟弟躲在安全的馬道,自告奮勇在城上監視敵軍,中了炮彈一命嗚呼。

  老三后來跟老五一起守馬面墻,城下的猛火噴到城上那一瞬間,他把弟弟推到一邊,自己卻被燒個半死。

  救下來的時候人還活著,但井小六有心理準備,燒成那個樣子人活不成了。

  百總退下了,井小六面無表情地看向遼胡子,眼神看得遼胡子心里發怵:“告訴我,怎么告訴一位老夫人,她失去了兩個兒子?”

  遼胡子無言以對,然后他就看見井小六指向門口。

  他知道是自己來的不是時候,識趣地抱拳退下,去城中尋其他鄉兵詢問此事。

  才剛走出城門樓,就聽見室內桌案被人猛地錘了一下。

  對井小六來說,自從巴桑率領西番旅抵達戰場,這場屬于東關民壯的戰爭就結束了。

  他的整個把總部在開戰前包括馬夫、獸醫有六百三十四人,其中六百人來自河湟東關鎮的二十個鄉保,在募兵時經過選拔。

  有一百二十名士兵是他親自招募的,更多人則由其他百總招募,跟他共事的時間并不長,但他知道每個人都身體健康、精神正常、沒有前科、無嫖娼賭博等不良嗜好,個個都是分了地的良家子。

  只是那時候,他們都還不知道保住這份地的代價,太大了。

  此時此刻,他的把總部存活三百八十四人,里面有二十六個和馮老三一樣,會在接下來的的幾天里死掉,還有十七個斷了手腳戰后要送回家的。

  以及三個這會正在莊浪城街上亂跑的瘋子。

  無牽無掛的井小六不怕拼命不怕死,但這封寫滿陣亡殘疾士兵名單的信,對他來說比死可怕多了。

  帶兵難,招兵比帶兵更難。

  突然,有南城墻守軍跑來報告:“將軍,大帥,大帥從南邊來了。”

  這個消息令井小六立刻來了精神,他要把發生在這里的事告訴劉承宗,至少為陣亡士兵的家眷多爭取一點賞銀。

  盡管他心里知道,元帥府對陣亡士兵的撫恤均有規制,這樣的請求未必會得到準許,但成不成功本就不是做事的初衷。

  井小六率部下兩個還能動的百總出城向南迎接,遠遠地就看見二十四路擺開的塘騎與蜿蜒的軍隊,還有軍隊里大元帥的那副過去屬于寧夏總兵的儀仗旗纛。

  只不過還未接近軍隊,就有手持黃色令旗的塘騎奔來,道:“大帥僅召東關井把總,幾位長官還請退至道旁等待。”

  井小六心中狐疑:這是怎么回事,大帥嫌我這仗守得不好?

  迷迷糊糊走到陣中,赫然發現中軍大纛之下,騎在馬上的人不是劉承宗,而是披掛甲胄、笑著朝他招手的劉承運。

  “三,三將軍?”井小六左顧右盼,就連劉承宗身邊的那些護兵也沒見到,卻見到了得勝歸來幾人,不禁行軍禮后問道:“大帥?”

  “噓,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只管讓守軍認為大元帥來了,城中照例迎接,護兵會擁著我進城,這是我哥給你的信。”

  承運笑瞇瞇掏出書信遞給井小六,道:“我哥已經啟程了,嘉峪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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