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玉春沒有像兒子那般鏗鏘頓挫，也沒有嚎啕大哭，但是他用獨有的無力感，把兩個兄弟給勸退了。
兩個兄弟灰溜溜地走了之后，鄰居們紛紛指責他們的冷血和自私。汪玉春對兄弟倆照拂頗多，可是在汪玉春生病的時候，他們卻躲得遠遠的。汪浩川為了醫藥費急得團團轉，鄰居們慷慨解囊，可是他的兩個叔叔卻惦記著讓他還債。
汪玉春看清楚了兄弟的真實面目，這樣鬧過一場之后，他們很有可能再也不來往了。想到這里，汪玉春有些虛脫。同時，他也感受到了久違的輕松，以后終于不用再跟這兩個自私的家伙打交道了。
人群散了，謝家人也回家去了。汪家父子倆沉默地整理院子，汪玉春突然問道：“你不好奇會分到多少錢？”
“反正錢是你的。”汪浩川淡淡地說道：“不管多也好，少也好，那是你養老的錢。有了這筆錢，就算你生病，也有底氣去醫院了。”
“你爺爺家是磚瓦房，盡管破了，但只要是磚瓦房，分到的錢就會更多。再加上一筆安置費，咱家能分到五萬塊錢左右。”汪玉春沒有聽兒子的話，自顧自地說道：“咱家的戶口全都遷出來了，老家沒有耕地了。要是有耕地的話，那至少能分到十萬塊。”
在那個年代，一萬塊都算很多錢了，汪家的存款從來沒有超過一千塊。可是汪浩川并沒有對那筆“巨款”動心，依舊平靜地說道：“分到多少都是你的，你自己自由支配。”
“雖然不知道錢會在什么時候入賬，但是，有這個盼頭就是好的。”汪玉春抽著煙，喜滋滋地說道：“我居然還能發這一筆財，真是沒想到啊！看來，老天爺還是可憐我的。”
“那筆錢是你應得的。”
“嗯？”
汪浩川認真地說道：“因為你比任何人都盡心盡力地照顧了你的父母，孝心是無價的，這筆錢，就是獎賞你的孝順的。”
汪玉春聽愣了。
“爸，任何付出都會有回報的，只不過是時間早晚，數額多少的問題。”
汪浩川依舊沉默地打掃著庭院，上了軍校之后，他對“整潔”有了更高的追求。
第二天，汪浩川睡了一個安穩覺，等他醒來之后，父親已經上班去了。汪浩川正想拿著謝家送來的蔬菜做點兒早飯，卻發現桌子上有一碗豆腐腦，還有兩根油條。
除了父親之外，沒有人會把飯送進家里。
汪浩川心里五味雜陳，但最突出的感覺是“感動”。印象里，這是父親第一次主動為他買早飯。
好幾天沒吃到這么可口的早飯了，汪浩川精神大振。吃完早飯，他坐上了公交車，跟以往的假期一樣，只要一回家，他就要去山里看望母親。
這一次跟前幾次沒什么區別，媽媽還是很冷淡，對兒子的近況并不關心，甚至沒有問女兒為什么沒有來。
汪浩川主動告訴媽媽，姐姐很快就要訂婚了。周家人一開始并不是很認可姐姐，但是，姐姐用真誠和聰慧打動了他們，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讓他們早點結婚。
郭愛云對紅塵的掛念越來越少，她平靜地點了點頭，說道：“你姐姐會過得很好。”
其余的話她只字未提。女兒的訂婚宴，以及后面的婚禮，她都不會參加。汪浩川并不失望，這些都在他的意料當中。他給媽媽帶了些水果點心，說道：“媽，你照顧好自己，等我下次放假再來看你。”
郭愛云沒有答話，但是，她一直默默注視著兒子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了視線中。
一同修行的人經常跟她說，她這樣的人不適合呆在山上，山下有牽掛她的兒女，就算她冷冰冰地將他們推開，可他們依然執著地來看望她。兒女們不僅成績好，還重感情，有這樣的孩子，她還有什么不滿足？
但是郭愛云的心里還是有疙瘩。她自知自己是個不稱職的母親，不值得孩子這樣付出。在她看來，孩子們是帶著一股“憐憫”來看望她的，她雖然什么都做不好，對孩子也不好，可她偏偏不喜歡這種憐憫。
汪浩川去給謝沖家幫忙，忙碌了一天，回家后主動給父親做了晚飯。汪玉春按時下班回來了，父子的相處模式依然是沉默，但此時的沉默卻透著一股和諧。
汪靖怡在一個暑期夏令營做助教，這次假期就不回來了。汪玉春難得心疼女兒，說道：“你姐肯定很累。”
汪浩川十分意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父親居然會說溫暖的話了？
汪玉春又說了一句：“因為沒錢，你和你姐姐都吃了不少苦。”
汪浩川慢慢地咀嚼著，并不接父親的話。他很擔心父親會像母親那樣，給他倆扣上“聰明能干”的帽子，心安理得地讓他倆自生自滅。
“要是拆遷的錢到手，你們倆就不用那么累了。”
……
聽了這話，汪浩川差點兒熱淚盈眶，但是他又不敢提前感動，父親不靠譜了這么多年，難道會在突然間有所轉變？
“貧賤夫妻百事哀……其實，只要家里沒錢，不光是夫妻之間，其他的事情也會弄得一團糟。”汪玉春突發感慨：“我不敢回家，也是怕你們要錢。我沒錢給你們，又對不起你們。忍不住對你們發脾氣，發完脾氣又后悔，你們有什么錯？你們只是想讀書而已。可是你們這么簡單的愿望，我實現不了，越想越懊惱。”
該感動嗎？
汪浩川遲疑了一下，決定繼續觀望。
“浩川，等拆遷款下來，咱家的日子不用緊巴巴了，你的生活費也有著落了。”
汪浩川很意外：“爸，我和我姐以后都會掙錢，你的工資不高，那筆錢你就存著吧。”
“我把兩個弟弟供了出來，也能把你和你姐供出來。”
汪玉春簡單地說完，把臉埋在大碗里，大口大口吸溜著面條。汪浩川抬起頭，晚霞在他的頭頂盛放。恍惚間，他感覺自己像是走進了一個童話世界，他的人生從來都沒有這么美好過。
汪浩川依然執著地打掃衛生，把各種物品都擺放得很整齊。汪玉春不習慣家里突然變得如此整潔，便說道：“你不用那么愛干凈，我們平常過日子，沒有你們部隊要求得那么嚴格。”
“習慣了，改不了了。”
“你愛收拾，那就收拾吧！我出去遛彎。”
他們倆的對話越來越像父子了。
汪浩川把家里打掃完一遍，也去街上轉了轉。他遇到了周老師，很客氣地跟他打了招呼。在面對恩師時，他的肢體語言不免有些謙卑，經常點頭哈腰，臉上帶著溫順的笑意。周老師很喜歡他，總是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
晚上睡覺前，汪玉春突然跟兒子說道：“在周家人面前，你不要那么卑微。”
“卑微？我哪里卑微了？”
“我老遠看著，你就是在討好周老師。”汪玉春不服氣地說道：“他兒子是飛行員，你以后是大軍官，在他面前，你有什么不足？非要表現得那么低眉順眼？”
原來父親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這一次，汪浩川確實有些感動：“爸，我沒有看輕自己，只因為他是我的老師，所以我很尊敬他。”
“以后在周家人面前，一定要把腰桿給挺起來！”汪玉春也硬氣了起來：“你姐很快就要跟周可行訂婚了，你越強硬，他家人就越不敢欺負你姐。”
……
汪浩川依然懷疑自己聽錯了，父親已經在擔心姐姐婚后的處境了？
盡管不敢相信，但父親確實在一點點變好。
汪浩川的假期非常短暫，很快就要回學校了。某天傍晚，他在整理院子里的花草，父親突然給了他一個手提袋，上面印著某某手機通訊社的名字。
汪浩川一下子便猜出來了：“爸，你給我買手機了？”
汪玉春別扭地不肯承認他對兒子的好：“嗯，手里有點閑錢，沒地方花。”
“可是……這個手機挺貴的吧？”
“那也得用。你同學都有手機，就你沒有，別人會瞧不起你的。”
乖乖……汪玉春居然考慮兒子的尊嚴了！
汪浩川徹底被感動了，他遲遲舍不得打開手機包裝盒，因為打開了就很難退還了。“爸，我不需要這么好的手機，你給我買個二手的就行了。”
“給你買了，你用就是了。”汪玉春甕聲甕氣地說道：“難道，你是嫌棄這個手機不夠檔次？”
“不是……是因為這個手機太好了，我舍不得用。”
“用吧！你從小到大，我也沒給你買過什么貴重東西。但是你得愛惜著用，千萬不能再用壞了。”
“……好。”
那個手機，汪浩川一定會用很久很久。
“爸，我上學之后，你就搬回家里住吧。”汪浩川說道：“廠里面的宿舍，還是不如家里好。”
“家里太冷清了。除了我，就沒有別人了。我自己又不想做飯，還不如去食堂里吃。”
“爸，我希望你能守著咱這個家。”汪浩川盯著自己的腳尖，動情地說道：“咱這個家，不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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