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段時日，汪靖怡要跟丈夫一起回老家了。她問弟弟有什么打算，要不要讓媽媽住進精神病醫院。
汪浩川搖了搖頭：“她苦了一輩子，我還是把她帶在身邊吧。”
汪靖怡咬緊了嘴唇。
汪浩川溫和地說道：“姐，你走就是了，我不怪你。”
汪靖怡眼淚滾滾而下：“在撫養父母這件事上，我很自私。我一點兒都不寬宏大量，我始終無法原諒他們。或許，以后我會遭到報應吧……”
“姐，別那么想。你比我大，我小時候，是你為我遮風擋雨，你比我承受了更多來自父母的壓力，也更清楚他們的為人。”
“浩川，我可以把積蓄全都給你……如果我帶咱媽走，我會把她送進最好的醫院，定期去看她。但是，我確實沒有辦法跟她住在一起。我好不容易重生了，我不想再入一次地獄。”
汪浩川溫柔地撫去姐姐的眼淚，說道：“姐，我還不了解你嗎？別給自己背那么沉重的包袱，缺錢的話我會跟你要的。”
周可行的建議也是讓郭愛云住進醫院。只要錢花到位，住在醫院里也很舒服，更何況醫生護士都在身邊，有什么問題也能更好地解決。
“不了，二哥，我還是帶著她一起生活吧。”汪浩川語氣沉重：“小穎以前跟我說過，凡事不要留下遺憾。我媽媽再怎么差勁，也把我生下來了。她現在生病了，我還是跟她住在一起吧。”
周可行勸了汪浩川半天，跟他挑明了——跟郭愛云住在一起，就是一件出力不討好的事情。汪浩川猶豫著，還是沒有改變主意：“我再試試，二哥，不行的話我再把她送到醫院。”
就這樣，汪浩川帶著媽媽回到了家。
從醫院里拿了一堆精神類的藥物，汪浩川細心地分好類，方便媽媽服用。郭愛云沒有抗拒，每天都按時吃藥。
在休息日，謝穎會帶著夏夏一起來看望她，他們經常一起去公園里散步。夏夏學會走路了，對大自然充滿了好奇。謝穎不論是摘花，還是弄了好吃的，都會讓兒子送給奶奶。次數多了，夏夏就算是撿到一根樹枝，也要送給奶奶。
物質生活很充裕，孩子們都很照顧她的情緒，身邊還有天真無邪的夏夏，這一切都讓郭愛云的情緒越來越好。不知不覺，她的神態比以前柔和多了。
在視頻的時候，周庭和也說，外婆像是換了一個人。
一切好像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但是郭愛云卻肉眼可見地消瘦了下去。
她沒有什么不舒服的，吃飯都很正常，可她莫名其妙地就枯萎了。
謝穎的心里發緊。她想起了奶奶，奶奶也是莫名其妙開始消瘦，很快人就走了。
郭愛云不肯去醫院，這次她心平氣和地跟兒子說，如果真是哪里不舒服，那她不會忍著。但是，她感覺挺好的，不用瞎折騰。
汪浩川心事重重，他更用心地照顧媽媽，發現她的飯量并沒有減少，醫生開的藥也在按時吃著。她晚上睡得很安詳，一點兒都看不出生病的樣子。
轉眼間，到了2017年的夏天，那時郭愛云已經虛弱到只剩下皮包骨頭了。
這時，她反而想要出去走走了。
孩子們問她想去哪里，她說不上來，只說想去很遠的地方。而她的回答透露著一股悲傷的氣息，謝穎和汪浩川的感覺都很糟糕。
他們勸她養好身體再出去游山玩水，可郭愛云卻喃喃說道：“以后就沒有機會了。我只有這一個夏天了。”
……
都說人走之前會有預感，難道郭愛云已經預知了自己的命運？
可是，到底去哪兒呢？
汪浩川給大姨打電話，把媽媽的情況告訴了大姨。大姨半晌沒有說話，電話那端只傳來細細的啜泣聲。
就算她再怎么討厭妹妹，可她們之間的手足之情無法抹去。如果妹妹最后那天很快就要來臨，大姨心里一定很難受吧？
“算了……”大姨狠了狠心，說道：“如果她走了，那你和你姐姐總算能輕松了。”
“大姨，我現在沒工夫想這個。我在想，我媽說想出去旅游，我帶她去哪里好？”汪浩川說道：“我帶她出去散散心，說不定她就有了求生的欲望。”
“那……帶她去新疆吧！”
“新疆？那里太遠了。我怕我媽經不起長途顛簸。”
大姨說道：“我猜啊，你媽媽最想去的地方一定是新疆。在她十六七的時候，她有機會當女兵的，可是她的名額被人頂了，從那兒以后，她這一輩子都沒能離開過農村。唉，說起這個，你媽媽的命，確實不好啊。”
三言兩語，勾畫出了郭愛云悲劇的一生。當兵、教書、考大學的夢想全都被扼殺了，她這一輩子，究竟有什么值得開心的事呢？
大姨絮絮地說道：“當初頂替她參軍的那個女的，后來去了新疆。她回來探親的時候，總是說那里的雪山多么氣派，湖水多么好看……有時你媽媽從旁邊經過，她就說得更起勁，把你媽媽給氣得呀……我記得你媽媽在村小代課的時候，經常盯著地圖看，一看就是看半天。她是不是在想，如果去了新疆那個廣闊天地，她的命運會完全不一樣？”
汪浩川的心臟一陣陣抽痛：“可是，我為什么對這些都不知道？”
“也沒有人關心啊！”
……
汪浩川的心更疼了。
“唉，我們莊稼人，活得都很糙，你媽媽心里難受，我們也沒有多想。她本身就柔弱，再加上這么多挫折，也很難想得開吧。”
汪浩川便決定了，帶領媽媽去新疆。
謝穎很反對，但是郭愛云卻兩眼放光：“去吧！新疆的風景一定很漂亮。”
可是新疆那么大，去哪里比較好呢？
汪浩川說，就沿著公路自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反正……我也沒旅游過，只在上學的時候去找過你。”汪浩川有些羞赧地說道：“祖國的大好山川，我都沒怎么見識過。我馬上要進一個課題組，不知道下次休假會是什么時候。”
謝穎不再阻攔他了：“好，那咱們就自駕去新疆。”
在出發之前，謝穎帶著郭愛云做了一套體檢。她跟同事說，做體檢的人是自己的婆婆。可是謝穎不改口，還是稱呼她為“郭阿姨”。
同事便開玩笑道：“看來你娘家的底氣很硬啊，你都不肯改口喊她媽媽。”
“這跟我娘家給我的底氣沒有關系，只是……我對她的要求太高了。”謝穎誠實地說道：“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辦法把她當成媽媽。”
這畢竟是謝穎的家事，同事笑了笑，沒再問下去。
體檢報告還是老樣子，除了個別地方有些小結節之外，沒有什么大問題。醫生的建議是觀察結節，加強營養。郭愛云太瘦了，看起來弱不禁風。
謝穎想不明白，她給郭愛云買了很多保健品，她平時的伙食也不錯，怎么會越來越瘦？
不過，體檢報告讓她和汪浩川吃了一顆定心丸，他們可以放心地帶著郭愛云出發了。
臨走之前，謝穎又買了一些營養品，讓郭愛云定時服用。郭愛云第一次發自肺腑地跟謝穎說道：“小穎，真的謝謝你。你每年都帶我體檢，對我的健康很上心。”
“沒什么，郭阿姨，只有你健健康康的，我和浩川才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里去啊。”
這一路上，郭愛云還能幫忙照顧夏夏。兩歲的夏夏長得白胖可愛，一張小嘴能說會道，是全家人的開心果。
汪浩川和謝穎輪流開車，夏夏坐在安全座椅里，郭愛云坐在他的旁邊。夏夏的小嘴不停地說，把藍天指成大海，說白云是棉花糖；看到羊群，他一本正經地告訴奶奶，小羊叫蘇西。
謝穎和汪浩川被他給逗笑了。
汪浩川主動跟媽媽解釋：“媽，他看《小豬佩奇》的動畫片，里面有只小羊叫蘇西。”
郭愛云撫摸著夏夏的頭，說道：“寶寶真聰明，這么快就記住了。”
夏夏笑得嘴角都是泡沫。
郭愛云不愛說話，可是在夏夏的影響下，她的話也多了起來。看到一群鳥兒在天上飛，她教夏夏背詩：“兩只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夏夏便跟著奶奶學。他說不了那么長的句子，但是他每個字都說得很認真。
郭愛云跟夏夏說道：“你爸爸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會背好幾首詩呢。你這么聰明，跟你爸爸很像。”
汪浩川的心臟像是被擰了一下。
他的古詩啟蒙來源于媽媽。他自幼喜歡讀書，是媽媽在無意間給他種下了一顆愛讀書的種子。
夏夏困了，直打哈欠。郭愛云唱起了《魯冰花》，哄夏夏睡覺。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媽媽的心呀魯冰花；家鄉的茶園開滿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汪浩川緊緊握著方向盤，他以為這樣就能把眼淚給憋回去。可是媽媽的歌聲越溫柔，他的眼淚越洶涌。
謝穎不動神色地給他遞了紙巾。
郭愛云唱得投入，夏夏很快歪著小腦袋睡著了。謝穎給她豎起了大拇指，小聲說道：“郭阿姨，唱得真好。這首歌，也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唱的歌。”
“嗯，你找媽媽的時候，我還給你唱過這首歌。”
謝穎急忙轉過頭，眼淚奪眶而出。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童年往事。
那時，她在小學里第一批加入少先隊，她戴著紅領巾，歡快地在巷子里跑啊跑。她那么開心，別人還以為是她的媽媽要回來了。別人會錯了意，這讓謝穎很失望。
只有郭愛云，她一眼就看到了謝穎胸前的紅領巾，她立刻豎起了大拇指：“哇，小穎加入少先隊了！真了不起啊！”
謝穎便更加開心了。
……
郭阿姨，明明也是會笑、明明也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啊。
謝穎看著窗外遼闊的草原，淚水一次次模糊了視線，她在心里一次次自責——何必對郭阿姨要求那么高呢？
于是，她擦干眼淚，轉過頭，笑容明媚地說道：“媽，咱們下車之后去吃羊肉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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